周松芳
湘菜固然是八大菜系之一,但終民國之世,直至改革開放之前,似乎在外埠都聲名不顯;其實也不獨湘菜,除了粵菜和京菜這些具有特別地位以及特別因緣的菜系之外,其他菜系也同樣給人聲光不顯的印象。誠如李一氓先生所言,即便北京“菜館業歷來都是山東菜獨占的市場,歷史悠久,山東菜就是北京本地菜了”,因為“限于交通條件、人民生活水平和職業廚師的缺乏,跨省建立飲食行業是很不容易的,解放以前大概只有北京、上海、南京、香港有跨地區經營的現象”。李先生隨后列舉了在北京的各省菜館情況,好在提到了湖南菜館,而且湖南菜館還壽命最長似的:“有湖南的譚家菜,仿譚家菜的廣東梁家菜,在王府井一個小胡同里面,有處淮揚菜館叫玉華臺,還有在西單的一家湖南菜館名曲園的,還有在老漲大紅樓對過的一家四川菜館。現在恐怕只有湖南這一家還在繼續營業,譚家菜則轉到北京飯店去了,其他的都歇業了。”而在列舉的上海各菜系中,湖南菜館則告闕如:“上海情況特殊,廣東菜有大三元、冠生園、大同酒家,北方菜有萃花樓,福建菜有小有天、中有天,四川菜有都益處、錦江飯店,還分設一個小吃店。”(李一氓:《存在集續編》,三聯書店1998年版)。當然,李先生憑記憶,肯定會有出入,比如北京的廣東菜館頗不少,很早就有很出名的醉瓊林飯莊,上海也有湖南菜館。而上海之外,南京、重慶、昆明、桂林等不少地方,甚至西北的洛陽、西安等地都有湖南菜館,在那么交通不便、人員跨省流動不大的時代,能遍地開花,委實不易,更是李一氓先生所不能想象的吧,這也正可見湘菜位居八大,名不虛傳。同時,湘菜能走出三湘大地,也間接反映了湖南經濟文化影響力的日益增強。
最早提到上海湘菜館的是《申報》1925年11月10日17版梅生的《上海菜館之今昔》:
菜館業初唯有徽州、寧波、蘇州三種,后乃有天津、金陵、揚州、廣東、鎭江諸館。至四川、福建館,始于光復后盛行滬上……蓋當時遺老叢集滬上,如樊樊山、易實浦、沈子培、李梅庵諸輩,文酒風流,均集于小有天、別有天、醉謳齋、式式軒諸家,而閩、蜀菜館之名因之大噪,士夫商賈之請客者,意非此種菜館不足以表盛饌,每筵之價需十金以外。今醉謳齋、式式軒已閉歇。蜀菜館之新起者有都益處、錦江春。他如湘之桃源館,開設未久即閉。
此刻的桃源館雖如曇花一現,畢竟是湘菜館挺進上海灘之始,足堪記憶。此后,除了私家湘菜猶存文人筆端,如大導演歐陽予倩拍攝《桃花扇》時,曾命家廚“制湘菜若干簋,請新華工作人員吃飯,諸工作人員贊美不絕口,謂湘菜勝于川菜粵菜多多”,湘菜館卻罕有聽聞,直到抗戰勝利后開出九如湘菜館來,也才順便帶出此前碩果存的一家湘菜館——得味酒菜館:
湘菜在上海簡直很陌生,對于川菜,上海或許還有相當印象——原因是湖南菜館實在太少了,只有“得味”一家,可是設備簡陋,不能引起人的注意。最近六合路(大新公司東)上開設了一家“九如食品公司”專辦湘菜,總算有相當規模——“大膾海參”、“麻辣仔雞”、“臘魚臘肉”等倒是上海食客所未曾嘗,或許可能使湘菜在上海開始占得一席之地,也未可知。(鳳朝陽《朝陽隨筆·湘菜》,《上海灘》1946年第十八期)
1945年3月30日,聶云臺“宴請嘉甫、王、夏和福慶,吃湖南菜”(上海市檔案館編《顏福慶日記》第三卷,中國檔案出版社1993年版),可能就在這家得樂湘菜館。聶云臺、顏福慶都與湘菜深有淵源:聶云臺是曾國藩的親外孫,是從湖南來到上海的棉紡織業巨擘,曾任上海總商會會長;顏福慶則1910年自海外學成歸國即在長沙雅禮醫院擔任外科醫生,隨后創辦有“北協和,南湘雅”之稱的湘雅醫學專門學校,直到1926年出任北京協和醫學院副院長,吃了十幾年的湖南菜。但是,必須說明的是,他們吃這頓飯的時候,上海還屬于淪陷中的孤島,宜其只有一家或許并不咋的湘菜館;或許因緣所系,即便簡陋,也愿意選擇這唯一的一家湘菜館。
當然,鳳朝陽這位作者在文章中不厚道地寒磣“得味”,恐怕是為了抬高“九如”的需要,因為早此年頗有報道贊譽“得味”;《時報》1938年1月13日就有文章介紹說“上海唯一湖南飯店,得味公司菜肴鮮美”。《晶報》1938年3月1日、峪云山人文章《湖南得味菜》也介紹說:得味菜館“專精湖南口味,特請湘中名廚,來滬烹調,愚與友人三五敘飲于該館,味既鮮適口,價尤特別便宜,招待亦頗周到,合于一般經濟家的理想,友人為賜一口號曰:‘湖南得味菜。志此數語以資介紹”。更有說服力的是,影星孫景路結婚和為千金擺滿月酒都是在得味,那得味能簡陋得到哪兒去?(《孫景路吳景平為千金設彌月之宴今晚在湖南得味菜館舉行》,《電影新聞》1941年第七十三期)文章還介紹說這家位于八仙橋黃金大戲院西首格洛克路的得樂菜館,也是不少影視界人士的至愛,像唐槐青父女以及中旅劇團不少人都是老主顧;《女人》編劇侯元慶也曾在此請客。據孫景路自撰的《生命的旅途》(《萬象》1941年第一卷第四期)一文,其中也大有湖南淵源:她本人雖然生在上海、長在北京,但她母親是湖南人,她與同事吳景平簡單的婚禮也是在得味舉行的呢:“我和景平在湖南菜館結婚那天,因為我們雙方的家長都不在上海,所以請唐槐秋先生主婚,費穆先生證婚。”費穆更是大導演,所導的《小城之春》,至今仍是膾炙人口的經典!當然中旅劇團創辦人唐槐青是湖南人,則是人所共知的事了。
隨著抗戰的勝利,也迎來了海上湘菜的新時代——著名的九如湘菜館,迅速地開了出來。這從《滬光》1946年革新第二期刊登的頭條文章——易眉的《湘菜領袖張浩然》可見一斑:
六合路,是一條使人不注意的馬路,可是因了有“九如食品公司”,于是招人注目了,原來“九如”是一家湘菜館,菜肴非常精致、豐美,如“玻璃琉魚”、“大膾海參”,都是“杰出的作品”。
主持人張浩然,張君是一個道地的湖南人,為人忠實策厚,對于顧客們是萬分周到,時常親自招待,使每人非常滿意感到可親。
而九如雖然是股東的集合,然而張君的態度是坦白,賬目是全部公開,他為了發展業務,更在招新股,憑了張君的干材和豪爽,他的成績一定不差。
“吃湖南菜去”,使吃膩了廣東菜和本幫菜的,不覺喊出了這口號,本來湖南菜是極好鄂菜之精華,很合下江人的脾胃。
而湖南名產臘魚、臘肉也上市,張君更將親自飛湘,去熬菌油,不久我人又有菌子面可嘗!
張君在湖南本是湘菜領袖,這回在上海來打出天下,是湖南人的光榮,也是上海人的口福。
這菌油,可需要特別表彰,在著名學者和掌故大家,也是晚清軍機大臣瞿鴻機幼子的瞿兌之先生看來,可是最具湘菜特色的:“提到湖南食品的特產,要以菌油為第一,初寒的天氣,松下所長的菌,尤其是小至鈕扣一般的,采擷來與香油一同熬煉,加上點燈心草以除其毒,做成豆腐湯,或是煮面,其鮮美無比。”(銖庵《湖南雜憶》,《人間世》1935年第三十二期)
《海濤》1946年第二十九期也刊發專文《湘菜》推舉九如:“吃湘菜,則別有滋味。滬上湘菜館,僅‘得味與‘九如兩家,得味規模太小,‘九如則為新開,在南京路六合路口。‘九如之廚師十余名,均系道地湖南人,湘菜種類甚多為吾人所未嘗者。‘九如之早點茶點更好,有鹵子面,食者莫不稱賞。”
九如應該是很成功的。開業一年以后,易秋先生寫《粵菜業的衰落》,就歸之于“川菜、湘菜起而競爭,粵菜業漸失銳氣”;起而競爭者,其唯“九如”也。易秋半年后再寫《川菜和湖南菜》,繼續強調“粵菜在上海已漸見沒落,ACLASS的酒菜館,如今大多賣川菜和湖南菜”,同時也著重推舉了九如:“很多人推薦‘九如,‘九如是湖南菜館,有種文藝沙龍宴集的氣息。”茶博士《九如的湖南菜》則把九如的成功寫得更活色生香,令人信服:
湖南菜在上海,以前僅只有“得味”一家,是在“咸肉之街”上,生意不壞,可是氣派太小了。
“九如”則地處鬧市,在六合路上,主持人是張浩然,他是湖南九如齋主人,這回在上海經營“九如”,頗為川湘人士所歡迎,而且下江人也都愛上了“九如”的菜:豐盛、結實、美味,其中名菜有“鳳尾蝦”、“湯泡肚”等。
可惜的是“九如”太小了,一到晚餐時間便都坐滿了,其中以銀行家、詩人作家及舞客舞女為多,前者大多是來宴客,后者則是“隨意小酌”。
“九如”是考究吃菜的朋友認為實惠的地方,樸實無華,不以海派噱頭號召,居然生存下去,這是真本領。
“九如”還有一位漂亮的女經理郁鐘馥,郁小姐是海上名票,樣子有雍容華貴之美,我的朋友令狐彗說她是懂得衣著的女人,我則覺得她像洛麗泰揚。
經過一年的成功經營,九如的名聲也溢出了上海,無錫《導報》有一篇文章說,張治中將軍到上海,住在西式的國際飯店,卻不吃西餐,“除了吃豐澤園的北平菜外,他對于‘九如的湘菜也特表好感,常常令人至‘九如叫大膾海參、麻辣仔雞、金鉤魷魚等大啖。他說:‘他在湖南作戰很久,非湖南菜不夠癮,在上海能吃到,覺得是意外的收獲!”這真是最佳的代言!
盛景持續。《和平日報》1948年2月23日第七版歐陽秋的文章《九如:湖南菜獨步》說:“這一年里,粵菜漸次沒落,川菜和湖南菜大出風頭,川菜和湖南菜都重辣,有人說,其所以大出風頭者,是上海人的日子里充滿了苦悶,乃連吃飯也要求刺激也。”
賣湖南菜,“九如”獨步上海。“九如”的臘肉和牛肉線粉,便宜而醇厚,別看她一個小門面,倒也是第一流吃飯的地方。文化人來此吃飯的極多,座上也進見名女人。生意好的時候,軋滿了人,遲到的便找不到座位了。
上海文化界名宿唐振常先生,也對九如及得意館的湘菜念念不忘,大加表彰,認為像那樣傳統正宗的湘菜,現在已是嗣音難尋:“應該特別提到湘菜。大新公司旁之九如,八仙橋之得意館,皆湘菜正宗,后者多家常味。兩店之菜,無論東安雞、線粉肉末帶湯、豆豉炒辣椒、大蒜炒臘肉,皆佐飯之佳菜……今之上海飲食,概括說,是菜系雜亂而多佚,飯館建筑富麗堂皇大勝往昔,真要吃其味,難矣哉!湘菜名存實亡,有那么一家,前幾年是一位川菜廚師,并無真湘菜。現在如何,不知。”只是不知這得意館是否就是前述的得味館,難道上海不止兩家湘菜館?在唐先生看來,是肯定不止兩家的,因為他還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上海一些菜名從命名上即可見出其菜系的歸屬,比如“岳陽樓與靜安希爾頓三十九樓之天府樓,同屬一類,不必標明何幫即知分別為京菜湘菜與川菜,亦屬可取。八仙橋原有湘菜館曰得意館,取名當源于‘春風得意馬蹄疾句,大約是為招徠知識分子的,但取名者忘了下句為‘一日看遍長安花,竟把自己的飯館比為妓院,實是敗筆”(唐振常:《雍飧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或者岳陽樓及得意館系1948年之后新開也有可能。值粵菜漸落而湘菜應時而起,總是一段可喜可賀的歷史。
另外,還有一家班班可考也曾小有名氣的勝陽湘菜館,為什么總是被人有意無意地忽略呢?《申報》1944年4月1日第一版刊有其開業廣告:“勝陽酒樓,純粹鄉土風味湖南菜。地址:馬霍路大沽路口,電話:三二七一七。今天開幕,敬告游宴諸君,請來換換口味。”并附上了他們的招牌菜單:“窩燒鴨、辣子雞、金鉤魷魚、紅煨肚子、玻璃魷魚湯、蘿卜絲煮魚、一品海參、臘魚、臘豆、蒸臘肉。”廣告中還說了經理為景劍萍,副經理為陳勞能。次日的廣告《湖南勝陽酒樓:真正湖南口味》又說:“本樓特聘譚故院長延闿先生之私廚某君(名姑隱)主持菜務,拿手如紅燒翅、臘魚臘肉等,胥為別具風味,老饕激賞,招待格外周到。每日上午八時及下午二時起特辟茶座,精制湖南名點別具風味。”即便譚延闿私廚主理屬于夸口,魚翅席登臺總可以說高端大氣上檔次吧!所以他們接下來的廣告說“愿天下嗜食湖南菜肴者都來歸我”,那是不把得味館看在眼里了。只是這么好的酒樓半年之后卻又轉手了:“黃陂路(馬霍路)三十七號勝陽酒樓,為夏曙生等所經營,專治湖南菜肴,風味特佳。該樓定今日國慶佳節正式開幕。”是因為生意太好為更強的夏曙生“強購”了還是另有別的緣故?總之不影響上海多一家好的湘菜館。
上海開埠,外貿中心從廣州北移,粵人亦隨之蜂擁而至,特別是操持買辦事業,地位無與倫比,粵菜風頭也漸至一時無兩。相對而言,湘菜在上海灘既不得天時也不得地利,至民國后期,能開辟出那樣一片天地,已屬不易。而在當時南京以及后來的“陪都”重慶,則天時地利人和均勝于上海,故湘菜館的地位也相對高些。在上海,湘菜到戰后才真正崛起,而在南京則戰前早已風頭勁健:“本京曲園為湘人在京所辦之湘菜館,烹調得宜,為社會人所稱贊,生意極發達,該園主人力求完備起見,已在碑亭巷口賃定高大洋房數幢,訂八月一日由太平路現址遷往新址營業。”
只可惜好景不長,抗戰軍興,南京陷落,繁榮之勢總不能同日而語,留下的湘菜史料更是缺乏;戰后蓄勢再興,風頭竟力壓川菜,須知在上海,川菜風頭差不多是力壓粵菜的:“戰前首都,酒菜業中,生意最佳,無過川菜,豈政府一席遷蜀之預兆乎,戰后雖有一二川菜館復業,但營業并無戰前之旺盛,取而代之其地位者為湘菜,太平路碑亭巷皆有曲園酒家,中山東路有瀟湘酒家,每屆餐時,汽車如長蛇陣,遲至即無插箸地,亦一異也。”(愷翁《湘菜川菜》,《真報》1947年11月10日第三版)除此兩家之外,爭雄者還有1947年10月5日新開張的南京太平路四三五號宴瓊園餐廳,自詡“湘菜總匯,小吃權威,科學管理招待周到,名菜名點唯我獨尊,湘菜之王,禮堂大,宜喜慶”。以及,因銀根突然大幅收緊而至關張的華宮酒家:“銀錢業停止放款后,京市若干商號頓入風雨飄搖中,除一般物價開始下跌外,繁華之太平路上之康樂園糖果食品商店,業于一日晨宣吿清理,華宮酒家湘菜館,亦于同日歇業。年關逼近,銀根奇緊,京市織續倒閉之商家恐不在少數。”
前面我們已經提到,民國沒有知識產權概念,酒菜館常常存共名現象,當然共名者皆有名者,粵菜館尤為突出,湘菜館亦然。比如曲園湘菜館,戰前南京有,戰爭期間陪都重慶有,戰后南京又有。重慶曲園是南京遷往還是襲用其名,戰后南京曲園是重慶遷回還是襲用其名?暫難考究,總之,象征了湘菜館的一種地位。
湘、渝兩地都嗜辣,菜系上卻稱得上同質競爭,而能贏得聲名,連史學大師顧頡剛這種怕辣的下江人——如他在1945年7月14日的日記中說:“陳裕光告我,常吃維生素C,可治傷風感冒。又有人說,多吃辣子可不生濕氣,予尚能吃豆瓣醬,此后當常吃。”——在重慶時都屢上湘菜館。
《梅貽琦西南聯大日記》也寫到1943年1月22日在重慶時,“午飯與任敢及袁隨善在一湖南館小食”,只是未明言是哪一家,或許是曲園與宴瓊園之外的另一家。
梁實秋也談到抗戰時重慶的湘菜館,同樣也沒說具體哪一家:“某日張道藩先生召飲于重慶之留春塢。留春塢是云南館子。云南的食物產品,無論是蘿卜或是白菜都異常碩大,豬腿亦不例外。故云腿通常均較金華火腿為壯觀,脂多肉厚,雖香味稍遜,但是做叉燒火腿特別出色。留春塢的叉燒火腿,大厚片烤熟夾面包,豐腴適口,較湖南館子的蜜汁火腿似乎尤勝一籌。”而蜜汁火腿一味,更是湘菜譜中的吉光片羽,今獲不存。惜戰亂之中,他人所記不易多得。
曾為國民政府行政中心的武漢,特別是通商口岸漢口,因為地利之故,曾有湘菜館云集的盛況;大新印刷公司1925版《漢口商業一覽》,列名其上的湘菜館就多達十七家:
四海春,經理羅季偉,清芬二馬路;可可居,經理胡漢卿,福建巷;
可連館,經理陳梅生,得勝街;同興館,經理尹江華,打銅街;
向陽樓,經理劉南慶,小董家巷;沔陽樓,經理劉益桂,三新街;
者者館,經理葛奎元,清芬二馬路;迎賓樓,經理李桂生,土垱;
悅來館,經理唐德和,四官殿;湘漢樓,經理袁桂山,什人館;
群晏樓,經理夏春山,土垱;紫陽樓,經理陳文海,廣益橋;
鴻盛館,經理李鴻盛,土垱;鴻運樓,經理余玉卿,得勝街;
福盛園,經理李保生,張美之巷;湘慶園,經理談榮聲,唐家巷;
謙益館,郭家巷;麗珍園,經理張梅生,長盛街。
抗戰時期的西南成為最大的后方,各個機構、各個企業、各個階層等無不紛紛內遷,最具象征意義的當然是昆明的西南聯大,以及桂林成為重要的文化中心。菜為人而做,各大菜系也跟隨這一潮流,開啟了堪稱史上罕見的大遷徙、大交流,成為今日十分值得關注的研究課題,湘菜也其一也。
著名文化人宋云彬在武漢淪陷后,南下桂林文化供應社工作,后與夏衍等編輯《野草》雜志,并在桂林師范學院任教。期間,他的日記中多有湖南菜館宴飲記錄。日記中提到的瀟湘酒家,1939年5月30日在中南路蜀珍川菜社原址上開業,“特聘名廚,包辦筵席,大宴小酌,隨時供應”之類的例行招徠之外,還特別聲明“女子招待,悉心殷勤”(桂林《掃蕩報》1939年5月29第一版)。6月4日即吸引到宋云彬前往設宴嘗新,也算是有號召力的表現吧。同時,川菜館消歇而湘菜館繼起,也頗有些象征意味。另一家維他命菜館,則是顧震白編《桂林導游》(大眾出版社1942年版)介紹的三家湘菜館之一:中南路的維他命、桂東路的玉樓東、依仁路的錦華添。僅僅從這幾則簡單的材料中,我們已可數出五家湘菜館了;更重要,座中可多是一時文化俊彥、各界豪英啊,誠可為吾湘菜沾光。
抗戰時期西南另一經濟文化重鎮昆明,云南菜與湘菜同樣基本同質,卻同樣留下了湘菜的足跡。黃麗生、葛墨盦的《昆明導游》(中國旅行社1944版)說,淪陷區的人民逃離流落大后方,昆明一時最是五方雜聚,無業可就之中,掌鍋執勺開飯館,差不多是中國人的首選,各路飯館便在昆明紛紛開出。“湖南菜在昆明,只有數到同仁的‘曲園了,賬房先生的一口湖南腔,先就不能假。臺面上的餐具雖已因人地之制宜,不像在長沙看見的那‘富泰(‘大的意思),比一般的已惹眼得多,不過,近來已漸見‘尋常了”。從其所述,且不說口音,餐具的形制也很見地道。只是還有一處,他們不曾“數”到,得聽當年還是西南聯大學生的汪曾祺先生道來:
文林街和府甬道拐角處新開了一家飯館,是幾個湖南學生集資開的,取名“瀟湘館”,掛了一個招牌。吳先生見了很生氣,上門向開館子的同學抗議:林妹妹的香閨怎么可以作為一個飯館的名字呢!開飯館的同學尊重吳先生的感情,也很知道他的執拗的脾氣,就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案,加一個字,叫做“瀟湘飯館”。吳先生勉強同意了。
出身豪門、游遍南北的吾湘先賢瞿兌之教授說:“湖南人講究吃么?這是一個疑問。在外省殊少有湘菜館。就是有,也不發達。”如今在下粗粗翻檢,即在外省發現這么多湘菜館,先生泉下有知,想必也樂意收回舊說的。不過,他后面說因為譚延闿的特別貢獻,湘菜轉趨發達:“湖南人之中講究吃菜的譚延闿,卻能于此不示弱。他晚年得意時代,據說一席宴會是不能少于三百元的,與他朝夕為伍的那一班人,也自然爭奇斗靡不相上下,成為風氣,所以廣東人以外,也許就要推湖南人講究吃了。”那后來“講究”的成果如何呢?且在篇末略贅兩則以資說明:
“七七事變”后,北大、清華和南開內遷,在長沙臨時大學時期,后來兼任西南聯大總會長的著名學者鄭天挺教授,在日記寫到了當時長沙的幾家著名菜館,其中健樂園與譚延闿大有關系:
1938年1月2日:“余應王文伯挹爽樓飲饌之召。”1月6日:“下午偕趙廉澄乃摶、周濯生作仁同出散步,過柳德興,食湯團,長沙第一家也。”1月7日:“五時半偕莘田、建功、雪屏詣逵羽,小坐,同至挹爽樓便飯。”1月23日:“九時許與矛塵、建功、雪屏至飶香居食餛飩,長沙最負盛譽者也。”
24日:“上午往東車站接洽車輛。訪周萸生復、伍叔儻俶,同往健樂園午飯,亦為接洽車輛事。萸生為紹介李永芳段長。健樂園為長沙名酒家,以譚組庵延闿庖廚相號召,所制名肴皆以畏公為名,如畏公魚翅、畏公豆腐之類。組老遜清以會元入詞林,才名藉甚。入民國后總師干主中樞,厥功尤偉。今獨以飲饌傳,非所以敬元老也,心實傷之。組公自號‘無畏,而世人稱之曰‘畏公,亦趣。”(《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中華書局2018年版)
而以褚民誼為團長、伍連德博士為副團長的京滇公路考察團,1937年4月14日“午應長沙報社同業之招,在錢業公會午餐,主人羅君陳君,集各館子拿手菜點以餉客。菜單如下:‘徐長興:燒鴨、鴨胰;柳德芳:湯團;李合盛:百葉、牛肚;清溪閣:面;柳廚子:干絲;曹廚子:魚翅(譚延闿之家廚);醒園:龜肉、蛙肉、牛鞭;玉樓東、湯泡肚(為葉德輝買醉處);愛雅亭:米粉。當日雖未全備,亦具有數色,老饕今為之補足一下。”(桮棬《滇程拾遺》(五),《申報》1937年4月26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