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堯

據騰訊新聞,2020年4月26日,當當網創始人李國慶挾臨時股東會決議,率四名壯漢在當當總部“搶奪”公章,上演了當代版的“奪門之變”。引發這一狗血劇情的公章走進了公眾視線。
首先,梳理這一起公司控制權糾紛,需要了解公司企業的公章有何法律地位?
《公司法》第三條規定“公司是企業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合同法》第三十二條規定:“當事人采用合同書形式訂立合同的,自雙方當事人簽字或者蓋章時合同成立。”
法人財產權不僅包括公司享有的貨幣、固定資產、債權、對外投資的股權、知識產權,還應當包括公司經營中依法形成的營業執照、組織機構代碼證、公章、財務章、合同章等。公司印章是公司對外意思表達、對內管理運營并保持獨立人格的重要標志。一般認為,一份合同加蓋了公章,便意味著公司要受到該份合同權利義務、違約條款的約束,除非有證據證明是偽造、私刻抑或是私自偷蓋的公章,可能被理解為并非公司真實的意思表示,依法認定合同無效。
如果加蓋的公章是偽造的,易言之,公司用假公章和另一方主體簽署的合同是否有效,我們來看一下最高人民法院的立場和態度。
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第18次法官會議紀要形成的法官會議意見:在合同書上加蓋公司公章的法律意義在于,蓋章之人所為的是職務行為,即其是代表或代理公司作出意思表示。但章有真假之分,人也有有權無權之別,不可簡單根據加蓋公章這一事實就認定公章顯示的公司就是合同當事人,關鍵要看蓋章之人有無代表權或代理權。蓋章之人為法定代表人或有權代理人的,即便其未在合同上蓋章甚至蓋的是假章,只要其在合同書上的簽字是真實的,或能夠證明該假章是其自己加蓋或同意他人加蓋的,仍應作為公司行為,由公司承擔法律后果。反之,蓋章之人如無代表權或超越代理權的,則即便加蓋的是真公章,該合同仍然可能會因為無權代表或無權代理而最終歸于無效。
因此,公章并不能與實現公司控制權完全畫等號,李國慶雖然控制了公章,但并沒有實際控制“當當網”。
根據我國刑法第二百八十條:偽造、變造、買賣或者盜竊、搶奪、毀滅國家機關的公文、證件、印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的印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偽造、變造、買賣居民身份證、護照、社會保障卡、駕駛證等依法可以用于證明身份的證件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搶奪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構成犯罪,偽造公司印章構成犯罪,而搶奪、盜竊公司印章并不構成犯罪。因此,單純只有搶奪公司印章這一行為不能認定為犯罪。
而根據我國刑法第二百六十七條,搶奪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乘人不備,公開奪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搶奪罪的犯罪對象是公私財物,雖然公司印章對公司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但主要體現為加蓋公司印章之后所體現的價值,而非公司印章本身的物理價值。因此搶奪公司印章的行為難以認定為搶奪罪。
我國商事法律沒有規定公司印章具體由誰保管或使用。公司印章的保管,屬于公司內部治理范疇,由公司機構依據公司規章行使職權,行政、司法機關應尊重公司意思自治。從物權法角度分析,有權占有公司印章的權利人可以請求無權占有人返還原物。
據《新京報》報道,在李國慶和俞渝的離婚訴訟中,有關當當網的股權判決成為雙方爭議焦點。李國慶曾在其微博上表示,當當是其創立和管理的,俞渝要求李國慶接受25%股權后和平離婚,李國慶表示拒絕,要求平分,股權平分后公司誰管理尊重全體股東決議。當當方面向《新京報》記者表示,實際上股權在三年前已進行合法分割。資料稱,2016年8月至9月期間,俞渝、李國慶及其兒子簽署了文件,三者的持股比例分別為56%、24%和20%,其間商討和文件簽署歷時數月,律師、李國慶、俞渝、公司管理層等多人參加。
“夫妻店”或者“夫妻公司”是指夫妻二人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作為發起人、股東共同投資設立的有限責任公司,也是很多小微型企業常采用的模式。涉及第三人的債務糾紛,或者是離婚訴訟中夫妻財產分配,都是常見的法律糾紛類型,需要對“夫妻店”股東權行使(包括表決、轉讓等權利)以及涉及的財產份額有準確的認識。
我國公司法對“一人有限公司”有明確的規定,“夫妻公司”并非一人公司。按照我們國家婚姻法的規定,夫妻雙方如無特別約定,婚內無論是哪一方所取得的財產,都被視為夫妻共同財產。夫妻投資設立的有限責任公司,任何一名股東的出資都來源于夫妻共同財產。股權作為特殊權利,其對應的財產如無特別約定屬于夫妻共有財產。

夫妻作為股東的財產和公司財產是否獨立,也是司法實務中處理“夫妻店”糾紛經常面對的問題。“夫妻店”不能償還公司債務、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司法實踐中仍有可能被法院判決由夫妻股東對“夫妻店”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判例一:金小雪上訴張弛等確認合同無效糾紛一案【(2016)京01民終3393號】。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股權作為一項特殊的財產權,除其具有財產權益內容外,還具有與股東個人的社會屬性及其特質、品格密不可分的人格權、身份權等內容。如無特別約定,對自然人股東而言,股權仍屬于商法規范內的私權范疇,其各項具體權能應由股東本人行使,不受他人干預。在股權流轉方面,我國《公司法》亦確認股權轉讓的主體為股東個人,而非其家庭。故張弛作為際華新興公司股東,有權決定是否轉讓其所持股份。本院對于金小雪主張張弛轉讓涉案股權系無權處分的上訴意見不予支持。”
判例二:陳萬程、屈玉麗確認合同無效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7)魯08民終3745號】。山東省濟寧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行為受《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調整。有限責任公司股權,除具有財產權益內容外,還具有與股東個人的社會屬性等內容,其各項具體權能應由股東本人獨立行使,不受他人干涉……股東轉讓股權必須征得過半數股東的同意,并非必須征得其配偶的同意,且我國現行法律和行政法規也沒有關于配偶一方轉讓其在有限公司的股權須經另一方配偶同意的規定。如果被上訴人屈玉麗認為該轉讓協議侵犯了其財產權益,可提起侵權之訴要求賠償損失。”
判例三:佛山市金美迪家電有限公司與佛山市南海好生活塑料五金制品有限公司、馮浩球買賣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粵06民終591號判決書】。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首先,一人公司之外,“夫妻制”有限責任公司相較于其他一般有限責任公司,確實存在公司出資即為夫妻共同財產,客觀利益高度集中,主觀意思表示高度一致等特別形態;其次,從某種意義上講,“夫妻制”公司任何一個股東的意思表示都足以讓相對方相信就是公司的意思表示,公司行為和股東個人行為界線非常不清晰;再次,此類型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即為夫妻一方,其行為可逕行代表公司,由此導致公司財產被挪作私用相對較為便利;最后,設立監事會并非有限責任公司的強制要求,“夫妻制”公司一般不設立監事會,又無其他股東或董事,加之有限責任公司的閉合性,致使此類公司不能形成有效監督,交易相對方很難充分了解公司運營的實際情況。綜上,商事審判實踐中,有必要對“夫妻制”公司予以特別規制,在人格否定上作特別考量,而不能任由其以公司人格獨立作責任有限抗辯。
判例四:揭東縣和中再生資源有限公司與山西華寶焦化集團有限公司、苗保林買賣合同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揭陽市揭東區人民法院(2014)揭東法民二初字第21號判決書】。廣東省揭陽市揭東區人民法院認為:“夫妻股東是同一家庭成員,參照《公司登記管理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十三條“家庭成員共同出資設立有限責任公司,必須以各自擁有的財產作為注冊資本,并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登記時需要提交財產分割的書面證明或者協議”的規定,兩股東申請公司登記時應提供財產分割的書面證明或者協議,但兩股東在申請公司登記時并沒有提供財產分割的書面證明或者協議,無法分清公司注冊資本哪一部分是哪一位出資。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規定,夫妻存續期間取得的財產,沒有書面約定或約定不明確的,屬于夫妻共同財產,故可認定兩股東的出資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因為夫妻財產屬于法定財產共同體,在財產上視為單一主體,被告公司實際是一人有限責任公司,根據《公司法》第六十三條,兩股東對被告公司承擔連帶責任。”
法院否定“夫妻店”為一人公司的觀點,一般都是嚴格按照《公司法》第五十七條第二款對一人公司的規定:“本法所稱一人有限責任公司,是指只有一個自然人股東或者一個法人股東的有限責任公司。”對一人有限責任公司進行界定。因此,“夫妻店”有兩個自然人股東,明顯不符合一人公司的概念,因此“夫妻店”不是一人公司。
判例五:西安天虹電氣有限公司、青海力騰新能源投資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8)最高法民終1184號。最高人民法院認為,關于李平應否對天虹公司的上述主張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問題。天虹公司認為,力騰公司系李平和其妻子成立的夫妻公司,且工商注冊沒有分割協議,李平作為力騰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大股東實質是力騰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可以合理懷疑李平與公司存在資產混同。應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關于一人公司的規定,在李平不能證明自身財產獨立于公司財產的情況下,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力騰公司認為,其提供的五份驗資報告可以證明李平財產獨立于公司財產。李平認為,驗資報告可證明李平已履行了出資義務,不存在資產混同;李平在融資文件上簽字是履行公司義務,不存在利用職務便利實際控制公司的問題,故其不應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一審法院認為,首先,力騰公司雖系李平和其妻子常向青出資設立,構成所謂“夫妻公司”。但是,夫妻公司與一人公司并不能完全等同。夫妻共同財產制亦不能等同于夫妻公司財產即為夫妻兩人共同財產,公司財產與股東財產相互分離,公司財產僅歸公司所有,這并不會因為股東為夫妻關系即發生改變。公司在取得投資者財產所有權之同時,用股權作為交換,投資者也憑該股權獲得股東身份,在投資之前,股東之間之財產關系如何,是否實際為夫妻共同財產,有無訂立財產分割協議,對公司資本構成及資產狀況實質并無影響,更不應據此而認定為一人公司。因此,夫妻公司與普通有限責任公司并無人格以及責任獨立等方面之差異,天虹公司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關于一人公司的規定,主張李平對力騰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缺乏法律和事實依據。其次,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二十條規定,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必須存在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之行為。本案中,天虹公司所提供的《債務轉讓協議》《股權質押合同》等證據,并不足以證明力騰公司與李平存在財產混同、李平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嚴重損害其利益的行為。綜上,天虹公司主張力騰公司股東李平對力騰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無事實和法律依據,一審法院不予支持。
其一,“夫妻店”的公司治理既涉及公司法的規制,也與婚姻家事法律緊密關聯。
從公司法的角度,“夫妻店”的設立、章程設計、公司治理規則需要遵循公司法為主的商事法律的規制。從婚姻家事法角度看,我國關于婚后夫妻收入,以夫妻共同財產制為一般原則,夫妻約定財產制為補充的財產制度。基于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的要求,需要對夫妻股份做出安排,工商登記中的股權份額不完全等同于夫妻實際占有的“夫妻店”的股權份額。
并未登記在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名冊的夫妻一方,在夫妻沒有其他約定的前提下,是婚姻法意義上的共有人,此處的“共有”僅限于股權對應的財產權利的共有。依據我國公司法,未登記股權的一方不能行使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權利。有限責任公司的公司章程是體現股東們人合性的產物,在簽署公司章程時僅以登記為股東的夫妻一方簽字,無需其配偶參與。
李國慶和俞渝的離婚訴訟對于股權的處置是雙方的爭議焦點,對于俞渝持有的股權,屬于夫妻二人共同財產,但僅限于該股權所對應的財產權。李國慶不能依據婚姻法夫妻財產共有制度去主張行使俞渝在當當網的股東權利,不能行使表決權,也不能限制股權的轉讓。
其二,如何實現“夫妻店”的有效治理?
“夫妻店”在成立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后,為實現有效治理,建議關注以下幾點:
即便夫妻都是公司股東,也應遵守公司法的規定,分別出資,明確分工。夫妻二人均在公司中出資,應訂立書面財產協議,并嚴格遵照執行。夫妻二人用共同財產出資,雖然公司法明確要求一人公司需符合股東只有一人的要求,在司法實務中仍有可能被認定為是一人公司。
筆者在和企業家交流時多次提出過,公司財產和家庭財產、個人財產要做區分,需要委托專業人士幫助企業建章立制、規范賬冊、擬定財產協議。
現代企業制度中,有限公司的“有限責任”是一項重要的制度設計,公司股東只有承擔有限責任才可能沒有后顧之憂,但家業、企業含糊不清,將有可能喪失“有限責任”的保護。
最重要的是,“夫妻店”的經營者應當有規范化、合法化經營的意識。如果簡單認為公司財產就是個人財產,對外交易動輒用個人名義擔保,干涉配偶正常行使股東權利,都將會損害公司、個人的合法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