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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爾施塔特的輪椅

2020-06-19 08:50:32徐建宏
山花 2020年6期

徐建宏

“憋了這么久,你到底有沒有一點思路?”

我的右手在德國南部的黃昏里哆嗦了一下。妻子坐在副駕駛座上,側(cè)臉在虛光里閃現(xiàn)出凜冽的線條。這半年來,她一直在催促我擬一條墓志銘。

“這是墓志銘,又不是座右銘。座右銘可以上網(wǎng)抄一句,墓志銘肯定要原創(chuàng)——反正我沒有聽說過誰的墓志銘是抄的。”

“你開開腦洞嘛,把座右銘抄成墓志銘也行啊。不要等我死了的時候,你連抄都來不及!”

“呸——不是說好了給媽用的嗎?怎么又變成你的了?”

“要是合適,我先用也行。誰知道呢?”

這樣的對話不可能把對方照亮。心有泥濘時,山間都是落葉風(fēng)語。我伸手拍了拍妻子的小肩膀,心像大路邊的葡萄葉一樣在晚風(fēng)中顫栗。

妻子在我們城市的一家設(shè)計院當(dāng)業(yè)務(wù)主管,人稱“鐵娘子”。一方面鐵是姓氏,另一方面內(nèi)涵可就豐富了。說句老實話,我倒是挺喜歡這個外號的。特別是在家里,叫一叫,瞬間就有了一種穿越感。有時候妻子心花怒放,也會翹一個蘭花指,拿腔拿調(diào)地喊我一聲“相公”,弄得家里秒變某個古裝戲里的橋段。人生總會意外地另起一行。先是幾年前妻子被查出得了甲狀腺惡性腫瘤,術(shù)后性情大變,張嘴閉嘴死死死,或者離婚離婚離婚,一句話說出來四個人都抬不動。我勸她說,這種惡性腫瘤并不可怕,十年以上的存活率很高的。她什么也不聽,一天到頭神經(jīng)兮兮的。后來,也就是半年前,她媽又被查出得了腸癌,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哮喘碰上咳嗽,日子過得就像掛在電風(fēng)扇上。老人信佛,查出病后,買了一個木魚放在家里,整天敲啊敲啊,嘴里只念四個字,阿彌陀佛。這種情形白天還不覺得什么,只是到了晚上,木魚聲伴著阿彌陀佛,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整個家變得像一座廟宇。妻子說了她幾次。老人放下木魚,嘆口氣說,我就是覺得心里空啊,空得跟你家的浴缸一樣。這木魚一敲,阿彌陀佛一念,我心里就踏實一點。妻子一臉苦笑。住了一段時間,老人說要回鄉(xiāng)下去。嘴上說是住不習(xí)慣,其實是怕干擾了我們的生活,特別是怕拖累了女兒。妻子不同意,她就偷偷地帶著木魚回鄉(xiāng)下去了。準確地說,是回鄉(xiāng)下的山上去了。我和妻子一趟一趟地往鄉(xiāng)下跑,往山上跑,老人說什么也不回來,一邊敲著木魚一邊說,反正吃不長了,橫豎都是死,死在城里燒成一捧灰,死在山上還有一塊地。阿彌陀佛。妻子說,我就是怕你一個人死在山上,連個人報信也沒有。老人繼續(xù)敲著木魚說,這樣還不干凈?我想修還修不到呢。話趕話,一句比一句兇,一句比一句惡,妻子和老人吵得紅頭赤臉,結(jié)果呢,兩個人,她哭,她也哭。我呢,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有站在猛烈的山風(fēng)中獨自凌亂。

車到霍爾施塔特時,黃昏已經(jīng)開始收攏翅膀。說是黃昏,實際上還是國內(nèi)的時間概念。在德國南部,晚上九點多,天色還是白亮亮的,許多人坐在街道兩旁的餐桌上享用晚餐標配:披薩,啤酒。

酒店是妻子在網(wǎng)上訂的,實惠,網(wǎng)評也不錯。妻子懂德語,讀研究生時在德國北部待過一段時間,不過南部幾乎沒有來過。酒店的外立面呈米黃色,門前三十米開外是一片樹林,稀稀疏疏的。讓人驚訝的是更遠處,葡萄園一片洶涌,在黃昏里帥出了天際。主樓左側(cè)有兩座并排的小高層,矗立成一個夾角。從車上下來,我注意到酒店門口坐了一排一排老人,他們一個個頂著一頭白發(fā),遠看去就像是一幅油畫。那些端在手里的杯子或展開的報紙讓這個黃昏顯得悠閑而智性。我問妻子那是什么報紙。妻子掃了一眼說,慕尼黑的《南德意志報》,德國的老江湖了。

大廳挺大的,偶爾走過幾個人,無一不是頭上戴冠冠戴雪。我心里無端地冒出一種怪異感,整個人哆嗦了一下。前臺只有一個女服務(wù)員,她轉(zhuǎn)身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她的臀部就像一個巨大的標識牌掛在一棵小樹上。拿到鑰匙,我和妻子趕忙去找房間。

在電梯口,我對妻子說:

“我怎么老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身后沒有反應(yīng)。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妻子正一臉茫然地盯著我。我苦笑了一下,把話題岔開去:

“從海德堡到這里,開了一整天,腿都跟搖鈴一樣,上去好好洗個澡!”

“不去葡萄園了?那邊還有個酒莊,可以免費參觀。”

“嘿嘿……當(dāng)然去!當(dāng)然去!”

出門前做攻略,妻子特意選擇了路線,說這是德國南部的葡萄之旅,也是浪漫之旅。難得妻子還能從歲月的舊抽屜里翻出浪漫這個詞,我的眼眶一熱,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一生只夠一個女人患三次感冒,開三次花。妻子手術(shù)后不久,我宣布戒酒。原因很簡單,由于精神緊張,妻子經(jīng)常失眠,而我喝了酒回家喜歡自說自話,上天攬月,下洋捉鱉,高興了還對著電視機唱歌,時常弄到三四點鐘才呼呼大睡。妻子呢,當(dāng)然是一夜無眠。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宣布戒酒后妻子卻開始喝酒了,而且宣布只喝紅酒。理由聽起來還比較有趣。因為長年掛在紅酒杯上,我的皮膚看起來光潔絲滑。妻子說,我也要喝紅酒試試,等哪天死了,說不定體面一點。往常看你喝了酒睡得跟死豬一樣,我睡不著,現(xiàn)在我也試試。再說了,我留著這幾張存折給誰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妻子又說到傷心處了。我趕緊撫慰她說,你是“鐵娘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堅決挺你。以后,我負責(zé)給你買酒。妻子橫了我一眼說,你不是給我買酒,是為自己贖罪。我趕緊點點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對,對,贖罪,贖罪。

電梯門開了。首先看到的是一張輪椅,造型別致,感覺像一張按摩椅。輪椅上坐著一個老女人,一頭金發(fā),滿臉雀斑,左眼窩是空的。看見我,她居然搖了搖手,算是打招呼吧。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像一朵枯萎的花,縮在胸前。她的胸前還掛著一支黃色小喇叭,就是足球場上球迷們掛在胸前的那種。我沒有心理準備,趕忙騰出右手裝模作樣地搖了搖。老女人一咧嘴,露出空洞的牙床,一按按鈕,輪椅迅疾地走了。

在電梯里,我感慨地說:

“別看她坐在輪椅上,整個人卻很挺拔!”

“你是拿我作對比,還是拿我媽作對比?”

“你看你,又想多了!第一次出國,看什么都好奇……你不覺得那張輪椅很有意思嗎?放倒了,應(yīng)該是一張按摩椅或按摩床。還有那支黃色小喇叭,就是足球場上球迷們用的。她怎么會帶一支黃色小喇叭?唉,怎么又是一個老人?她是一個人出來旅游的?”

“什么又、又的!”妻子的怒懟把她的一臉表情揉得皺巴巴的,“你自己去問她吧!”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

打開房門,推門進去,走在后面的妻子突然尖叫了一聲。

“怎么了?”

“你聞聞!你聞聞!這是什么氣味?”

其實不用妻子提醒我已經(jīng)聞到了,進門的一瞬間我在心里踉蹌了一下。我熟悉這種氣味:它出現(xiàn)在妻子她媽住過的房間里,也出現(xiàn)在老人們聚集的公園四處。我想盡量把事情淡化一些:

“沒有什么特別啊。打開窗戶透透風(fēng),應(yīng)該沒有問題。”

妻子一把推開我,夸張地跑進衛(wèi)生間嘔吐,弄得我也一陣反胃。

窗戶打開了,一房間的米黃色讓人溫暖,光線也挺好的。站在小陽臺上,往左,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兩座小高層;往右,則是帥出了天際的葡萄園。看來,妻子在做攻略時果然做到了一個設(shè)計師的嚴謹與想象力。

走出衛(wèi)生間,妻子滿臉委屈,她不斷地翕動鼻翼,看上去像一只小狗。

“你說人老了是不是都有這種氣味?熏死人啦!”

“大概吧?也沒有那么夸張,誰都有老了的時候。”

“那我寧可早一點死,也不要這種氣味!這分明是死亡的氣味嘛!”

“我記得史鐵生說過,死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也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照這么說,我每天都在趕赴節(jié)日的路上,不是嗎?我媽也是!”

“大家都一樣啊。快樂是一天,恐懼也是一天。我們總不能把身體掏空了用來裝填TNT吧。”

“你什么時候?qū)W得一套一套的?”

“我是天生麗質(zhì),只不過你沒有發(fā)現(xiàn)罷了。哈哈。”

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這件事,或許這一天的旅程是愉快而飽滿的。

那時候我正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妻子則在房間里整理東西。熱水嘩啦啦地沖下來,把來自德國南部的疲憊慢慢地泡軟,整個人像氣球一樣升起來。

“哇——”

“怎……怎么了?”

我一驚,手里的蓮蓬頭掉到地上。我來不及擦把臉,沖出衛(wèi)生間。妻子站在床頭,手里捉著一只白色枕頭,一臉的驚恐與嫌惡。

“又怎么了?”

“你看看!你看看!”

在妻子手指的地方,我清晰地看到了白床單上的一根毛發(fā)——不,所有的成年人都知道,這是一根體毛!千真萬確,一根體毛!彎曲,粗壯,黑白相間,就像一截方便面。

“怎么會這樣!”我沮喪地說,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根體毛。

“不住了!不住了!”妻子把白色枕頭往床上一甩,呼出的熱氣幾乎能把自己蒸發(fā),“想想都惡心……惡心死啦!這種氣味……這種……這還怎么睡?”

氣味也就算了,這根體毛的確是個問題。其實,問題的關(guān)鍵還在于,這根體毛是誰留下的?怎樣留下的?

“要不,我睡這張床?”我弱弱地問。

“惡心死啦!惡心死啦!誰睡不一樣!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睡了?”

四周都是詞語的懸崖,我只能閉嘴。按照國際慣例,現(xiàn)在退房是一種不明智的選擇,一個晚上損失120歐元不說,一下子到哪里去找一個旅館?

妻子看上去去意已決,她開始把拿出來的衣物裝回箱子里。一個女人當(dāng)然不喜歡自己的房間里有這樣一種氣味,更不允許一根體毛的冒犯。我理解她的憤怒和恐懼。

“你消消氣吧,辦法總會有的。”

半個小時后,我和妻子重新出現(xiàn)在前臺,拉桿箱發(fā)出的轟鳴聲引起了那個臀部夸張的女服務(wù)員的注意,她表情復(fù)雜地看著我手里的拉桿箱,也看著妻子手里的拉桿箱。

妻子在和女服務(wù)員爭辯,聲音像海浪一樣忽高忽低。我知道,這種爭辯其實毫無意義,至少它不會改變這個黃昏的走向。我走到酒店門口。爭取最小的損失是妻子的目的,我的任務(wù)則是盡快地找到周邊的某個旅館,否則,我們真得在車上熬過這個德國之夜了。謝天謝地,搜了一圈,附近不到兩公里處還真有一個旅館。

我就是在這時候看到了那張輪椅——沒錯,它就是我原先在電梯口碰見的那張輪椅。現(xiàn)在,它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準確地說,是我先聽到了“嘀嘀嘀”的喇叭聲,才發(fā)現(xiàn)它出現(xiàn)在酒店三十米開外的那片樹林里。德國南部的夕光照出了輪椅上的金發(fā),它緩緩移動,就像一幅流動的油畫。酒店門口的老人們還拿著各自的杯子和報紙埋在時光里,似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變得越來越老,誰也沒有注意到樹林里的那張輪椅和一聲聲沒有節(jié)奏的喇叭響。我走過去,想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我選擇的位置距離輪椅不遠,地勢相對高一點。從這兒看過去,葡萄園一壟一壟的,像是大地長出的皺紋。老人嘴里含著黃色小喇叭,面對無邊無際的葡萄園,仿佛面對一個激情燃燒的足球場。小喇叭吹出的聲音并不規(guī)整,聽起來也沒有節(jié)奏,但是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種特別的情緒:有自豪,有愉悅,有激動,有哀傷,有恐懼,還有無可奈何。我不想也不敢驚擾老人,站了一會兒,悄悄地走了。

爭辯是徒勞的。我看見妻子氣咻咻地走出來,嘴型一直在變化。我伸出右手食指對她搖了搖,又用手掌在胸前往下壓了壓,示意她淡定淡定。妻子走到我身邊,把拉桿箱推給我,半自嘲半無奈地說:

“氣死我了!我先去上個衛(wèi)生間,也消費德國佬一次!”

黃昏在阿爾卑斯山腳下一點點消失,四周的燈光亮起來。妻子走出酒店,看上去神色好了些。我斜靠在后備箱上,朝她做了個手勢。

“什么破地方!網(wǎng)評還9.5分,簡直扯淡!”

“不過,環(huán)境還算不錯,清靜。”

“除了清靜還有什么?”

我本來想調(diào)侃一句“還有氣味”或者“還有體毛”之類,一想起妻子汽笛一樣的尖叫,就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天哪!你看!”

我回頭一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先的兩座小高層完全被燈光點亮了。此刻,每層陽臺上都站滿了人,因為逆光,面容模糊不清,輪廓卻十分清晰。整個現(xiàn)場就像一塊巨大的幕布正在上演一幕皮影戲。寒意像一柄刀子從四面八方遞過來,我猛然哆嗦了一下:

“怎么回事?”

“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這不就是一個老年公寓嘛!”

“老年公寓?”

妻子沒有回答,她匆忙地鉆進車子,“嘭”的一聲,把德國南部最后的黃昏關(guān)在了車外。

事后證明,妻子的判斷是對的。這種老年群租的現(xiàn)象在德國相當(dāng)普遍。對每個老人來說,離開老家不容易,那是精神原鄉(xiāng);獨居又是一種生活煎熬。如何找到一個平衡點,成了所有人即將和必然面對的難題。

找到另一家旅館倒沒有費多少周折,只是來回一折騰,整個人疲軟得像一條水魚。讓我驚訝的是,車開出老年公寓時,半路上我又看見了那張輪椅。黑夜已經(jīng)把她和那支黃色小喇叭浸透了。

去葡萄園的愿望落空了,酒莊也沒有去成,妻子情緒低落。我們潦草地吃過速食,洗漱之后,已經(jīng)十一點多。按照時差,加上德國實行夏令時,在國內(nèi),現(xiàn)在正是早上五點。妻子心血來潮,要我打手機。我猶豫了一下說,這個時間打不合適吧?妻子逼視著我說,你就是說說嘴爽,什么都不關(guān)心。早上五點,媽早就起來了。我無法阻止她的要求。通常情況下,我負責(zé)早上打一個,她負責(zé)晚上打一個。這段時間她們一直冷戰(zhàn),通訊任務(wù)就完全落在了我身上。

手機沒有打通,這無疑放大了妻子的焦慮。別看她嘴巴鋒利得像刀片,只要她媽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她就往死里想。我想了五花八門的理由寬慰她,她的情緒總算平復(fù)了一些。妻子喝過一杯紅酒,又加喝了半杯,大概是真的累了,沒過多久,在絮絮叨叨和自說自話中睡著了。我的世界安靜下來。

妻子的善良無需懷疑,但“鐵娘子”的做派有時候的確讓人頭痛無比。手術(shù)后,她性情大變,除了無端猜疑,還變著花樣考驗我,有一次甚至半夜起床到衛(wèi)生間里查看我手機。我常常想,所謂的婚姻大概就是:有時候你很愛她,有時候你真想一槍崩了她,大多數(shù)時候是你在買槍的路上遇到了她愛吃的菜,買了菜卻忘記了槍……回家過幾天,想想還得買槍!說起來,她媽早年守寡,風(fēng)里來雨里去,養(yǎng)成了倔強的個性,結(jié)果兩個人住在一起,釘頭對鐵,弄得我像一只老鼠夾在風(fēng)箱里,兩頭受氣。老人對我說,只有待在山上,待在這座老屋里,聽到木魚敲打的聲音,嘴里念幾句阿彌陀佛,自己才會吃得香,睡得香,回想起從前一家人在一起的樣子。我知道,妻子她爸的影子一直藏匿在她媽眼中,拉伸,平鋪,旋轉(zhuǎn),彼此不舍晝夜地活著。其實,山上早就沒有什么人住了,大家?guī)缀醵际且蝗艘晃荩麄€村莊瘦得只剩下一個啞巴和十幾個老頭老太太,就像一個合租群。我和妻子一回去,就是那條路上最年輕的。而山上最大的動靜,莫過于老人敲出的木魚聲了。一疊,一疊,被山風(fēng)吹走了,又急切地送回來。這里附帶說一件事。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我一直將信將疑。早年間,妻子她爸是大隊會計,和支書拜過把子。有一年冬天,兩個人偷偷地去青田那邊販樹,半路上被查,支書逃脫了,妻子她爸被抓,在水里關(guān)了三天三夜。那時候年關(guān)將近,天上下雪。回來后,妻子她爸就病倒了,得了急性肝炎。又過了幾年,人突然沒了。支書萬分愧疚,一直覺得虧欠了鐵家。所以直到現(xiàn)在,后輩們一個個都遷下山去了,唯有老人獨守老屋,種瓜點豆,劈柴做飯,不亦樂乎。我認識老人,路頭路尾,碰上了還經(jīng)常打一聲招呼。關(guān)于此事,我小心翼翼地問過妻子。她先是很吃驚,隨后把我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有一雙有家不愿回的眼睛。從此,有關(guān)話題風(fēng)吹云散。生活如一只巴掌,早已經(jīng)教會了我守口如瓶。

外面下雨了。德國南部的鄉(xiāng)村八月,明顯有一點涼意。我起身去關(guān)窗戶。從這兒望出去,不遠處影影綽綽的,像是一片葡萄園,又像是一片樹林。四周沉寂無聲,只看到雨從暈黃的路燈光里斜飛下來,給人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我回頭看了一眼房間。廊燈的柔光里,我的鐵姓娘子恍若一朵祥云。

許多人說,婆婆和兒媳婦是一對天敵。話雖然重了,情況也確實存在。早幾年,我媽得高血壓偏癱了,行動不方便,在城里小住了一段時間,去醫(yī)院做康復(fù)也沒有多大起色,就堅決要回鄉(xiāng)下去。妻子抱怨說,現(xiàn)在這種樣子回去,分明是打我臉嘛。你媽真會作,還有你爸。一直以來,妻子和我說話,都是你媽你媽你爸你爸地叫,從來不會去掉前面的你字,聽起來像在罵人。我只能裝聾作啞。我安慰她說,老人有老人的想法,老家住的是平房,接地氣,進出門方便,路上碰上街坊鄰居,也能打個招呼,說幾句家長里短。妻子瞪了我一眼說,你就會為你媽你爸說話,說個理由也像作報告。兩個老人回去后,生活過得也算安穩(wěn),只是我爸的右眼是義眼,左眼視力差,加上糖尿病,所以常常無端地發(fā)脾氣,弄得我媽整天提心吊膽的,就像站在一臺不斷加壓的老式爆米花機器旁邊。有時候我媽忍不住偷偷地給我打電話,說幾句怨言透透氣。可是,山高路遠,手夠不著,臉摸不到,我只能暗自神傷。當(dāng)然,我也會勸勸我媽說,你就是我爸的眼睛,我爸就是你的拐杖。多想想各自的好,路不就寬了?電話里傳來我媽的嘆息聲,兒唉,你是不知道啊,我是你爸的眼睛,可他不是我的拐杖。

又一個早晨來到了德國南部。我一直保有早起的習(xí)慣。我和妻子下樓去吃早餐。附近有家超市,可以解決早餐問題。已經(jīng)八點多了,街上不見一個人影。這樣的早上,似乎更適合做一個雙眼皮的夢。在超市門口的石墩上吃過早餐,我把餐盒和紙巾送往馬路對面的垃圾桶。回來的時候,妻子對我說:

“看到剛才走過去的那個德國佬了嗎?”

“怎么了?”

“人家對你豎了大拇指。”

“那是夸我有素質(zhì)!怎么樣?是不是感到前方高能?”

妻子撇了撇嘴,“嘁”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人家豎大拇指也是在標榜自己。”

“是嗎?昨天的事就讓人惡心——惡心死啦!”

“也不能這么說,我倒是有一點啟發(fā)。”

妻子沒有說話,露出滿臉的驚訝。我回頭一看,差點兒叫出聲來:昨天的那張輪椅分明就出現(xiàn)在馬路對面!那支黃色小喇叭在清寒里特別顯眼。此刻,老人的一頭金發(fā)和這張滾動的輪椅構(gòu)成了一幅流動的畫面。

“這么早啊!我們?nèi)タ纯矗 蔽覉詻Q地對妻子說,“看她會去哪里……”

這一次妻子沒有拒絕,她大概也想到了什么。兩顆好奇心跟在輪椅后面,距離十米開外。走了一小段下坡路,前面的輪椅突然停下來。“嘀嘀嘀——”“嘀嘀嘀噠——”小喇叭意外地吹響了。我和妻子對視了一眼。在這個空曠的早上,小喇叭的聲音被無限地放大,放大。我們正在疑惑,只見輪椅方向一轉(zhuǎn),從旁邊的一個大門口進去了。我們加快了腳步。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就算把我和妻子丟在德國南部的這個小鎮(zhèn),我們也不會相信,但這是真的,千真萬確。

里面居然是一塊墓地!準確地說,是一塊公墓。對我來說,公墓和居民區(qū)毗鄰,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過,后來就不奇怪了,在去往奧地利的路上,我看到過好幾個這樣的地方。此刻我突然想起來,昨天夜里看到的那片像葡萄園又像樹林的影影綽綽,原來是一塊公墓啊!我整個人哆嗦了一下。

“這一大早的,她來墓地干嗎?”

妻子看我一眼,撇了撇嘴說:“老人的世界你永遠不懂!何況,這是在德國!”

“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話:每個故事都有美好的結(jié)局,如果沒有,那就是還沒有結(jié)束。”

“才來德國幾天,你真把自己當(dāng)哲學(xué)家了?還是趕緊想想墓志銘吧。”

我攤開手,聳了聳肩。在德國南部的一塊公墓邊上給自己的親人想一條墓志銘,這是不是很奇妙?

“回去吧,大早上的看死人,晦氣死啦!”

“不,再走一會兒,說不定我真的就把墓志銘想出來了。”

街上空蕩蕩的,兩邊的房子古舊而整潔。每家每戶的小陽臺上都整齊劃一地擺著花盆,各種花朵伸出頭伸出手,把一街的寂靜叫醒了。我和妻子往前走,再往前走。

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打開導(dǎo)航搜索了一下,計劃中的那個酒莊果然就在附近,一指之距。妻子像一個行走的壁爐,開始冒起白色的蒸汽。

找到酒莊并不驚訝,驚訝的是酒莊門口沒有想象中的古樸和莊重,甚至連大門也沒有。我和妻子四處張望,最后斷定,這里確實只有兩個門臺。

幾個員工模樣的人在裝卸貨物,幾乎不發(fā)出什么聲響。妻子走過去打聽了一下,其中一個指了指對面的一間房子。妻子招呼我過去。

這是酒莊的門店。一進門,給人的感覺精致而不局促。一支支葡萄酒擺放有序,站的、俯臥的、斜靠的。一個像洋芋一樣壯實的女服務(wù)員用半生不熟的漢語打招呼。妻子一聽,特意用德語回答,這讓女服務(wù)員很吃驚。

女服務(wù)員摘下兩只高腳玻璃杯,問妻子要品嘗哪一種酒。妻子指了指盛著紅酒的器皿,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渴望,一種神圣感——手術(shù)之后,我還從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這種神色。

老實說,這是我迄今為止喝過的最美的葡萄酒,清涼、醇香又回味帶甘,它完全篡改了我之前對葡萄酒的所有印象。再看妻子,好嘛,居然壯著膽子又要了半杯。兩個女人在愉快地談?wù)撝裁础N叶似鹁票D(zhuǎn)到一邊去。

在海德堡的一家超市里我買過葡萄酒,最貴的9.99歐元,最便宜的才0.99歐元,沒有超過10歐元的。轉(zhuǎn)了一圈,我終于在一個獨立的展臺上找到了特立獨行的一款,標價50歐元,應(yīng)該是鎮(zhèn)店之寶啦!我趕忙把妻子招呼過去。妻子一看,眼睛一下子綠了,說,買嗎?買嗎?我說,買啊,為什么不買?我們來這兒不就是想喝到最好的葡萄酒嗎?以前在國內(nèi)喝不到,這次不能虧待自己!妻子突然忸怩起來,臉上紅撲撲地說,相公,還是你懂我哦!我說,我本來就一直懂你啊。妻子一臉陶醉地說,在這里做一杯葡萄酒也是幸福的!

妻子填單的時候我在柜臺一角發(fā)現(xiàn)了一支黃色小喇叭,沒錯,就是和我昨天看到的那支同款。我推了推妻子說,你問問服務(wù)員,這支小喇叭有什么特殊用途嗎?

提著四只木箱出門,妻子心花怒放,兩只眼睛仿佛兩個相鄰的深潭,我感覺到了一絲風(fēng)吹過的波紋。

“那支黃色小喇叭是怎么回事?”

“人家德國妞說了,這個鎮(zhèn)上許多人都有這樣一支小喇叭。”

“那就是說,是球迷的專屬品嘍。”

“不是,許多人平常出門都會隨身攜帶的。”

“哦?”

“在沒有人的地方吹一吹,在路上吹一吹,有時候還在家里吹一吹。”

我哆嗦了一下,無端地想起妻子她媽的那個木魚,那一疊疊的敲擊聲翻山越嶺而來。

“唉,誰活著不是煎熬呢?”

也許一生中應(yīng)該有無數(shù)個片刻我們心靜如水,不問前程,可是妻子就像一棵樹,始終走不出自己的陰影。我開玩笑說:

“我不是,我是清蒸。”

妻子嘆了口氣說:

“難怪網(wǎng)上有人說,人到中年就是一部《西游記》:悟空的壓力,八戒的身材,沙僧的發(fā)型,唐僧的磨嘰!最要命的是離西天還越來越近了!其實,我要求不高:我的歡樂是《熊出沒》里光頭強的歡樂;我的悲哀是《貓和老鼠》中那只貓的悲哀。我只想做一枚無花果,安靜地收縮成一副枯骨。”

故事果然還沒有結(jié)束。

我和妻子折回來的時候,先前的那張輪椅分明從公墓的大門口出來了,而我也聽到了洪亮的喇叭聲:“嘀嘀嘀——”“嘀嘀嘀噠——”我趕忙對妻子說:

“現(xiàn)在正好上坡,你去推一下輪椅,順便聊幾句。”

應(yīng)該說,妻子的表現(xiàn)有一點出乎意料,她肯定明白我的心思,稍一猶豫,把兩只木箱交給我,果斷地走過去。

生活有了弧度,我為這弧度而感動。跟在后面,我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胡思亂想。有一刻我很想跟得近一點,或者干脆走到輪椅邊上,又覺得唐突。清晨是彎曲的小事物。對于前面的這個世界,我只能保持合適的距離。

我給妻子她媽打手機,這一次很快就接通了。手機里傳過來清脆的木魚敲擊聲,一疊,一疊。我問老人早上怎么不接手機。她停頓了一下說,山上又少了一個人。我說,怎么回事?她又停頓了一下說,老支書走了。我十分詫異。老人告訴我,人是昨天夜里走的。往常一大早就背著鋤頭下地干活去了,今天直到中午還不見人影。有人去他家里找,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在床上冰冷了。阿彌陀佛。我再也想不出說一些別的什么話,只好安慰說,媽,你也別難過,誰都有這么一天。手機里傳來一聲粗重的嘆息,是啊,誰都有這么一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心里一直在“噗噗噗”地冒氣泡,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或情緒,許多凌亂的畫面像彈片一樣飛向我,我無處閃躲。手機是突然響起來的,我分明嚇了一跳,慌忙一看,果然是我媽。她一開口,我就一如既往地感覺頭皮發(fā)麻——偏癱以后,她越來越習(xí)慣于用這種聲音和語氣了。兒啊,我媽停頓了老半天說,只怕你爸這一次有難躲不過去了。我趕忙說,媽,你別急,慢慢說,慢慢說。我媽先是抽泣了幾秒鐘,隨后慢條斯理地說,我看你爸的腳又開始爛了。我一聽,急死了,媽,什么你看你看,到底怎么回事?我媽說,這幾天你爸老是在摳腳趾,起先問他也說沒有什么,剛才我一看,左腳無名趾底下的皮全白透了!我說,你說明白一點好不好,到底怎么回事?我媽又是哭,哭完了才慢條斯理地說,肯定是爛了,爛透了!我心里的玻璃杯瞬間掉到了地上。還能說什么呢?我感覺自己的屁股一直在往下墜,往下墜,只想蹲下來。我咬了咬牙,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前年秋天,我爸因為糖尿病在醫(yī)院住院,三個星期后腳踝和左小腿的潰膿口才完全愈合。那段時間,我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護,晚上只能睡在病房里。起初幾天還好,一到中午,妻子就燒了各種配菜送到病房,弄得我爸經(jīng)常呆呆地看我,連筷子都不敢動。大概十天后,妻子把我叫到走廊上說,你就住在這兒了?我一時意會不了,吞吞吐吐地不敢說什么。妻子一瞪眼睛說,你就忍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客廳是冷的,灶頭是冷的,被窩是冷的,這跟住在墳洞里有什么區(qū)別!我無語,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妻子屁股一甩走了,把我丟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我只好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病房,跟我爸說一些五花八門的廢話。手機里又傳來我媽特有的聲音和語氣,兒啊,你有空趕緊來看看你爸,讓他多活幾年吧,我進來出去也有個人應(yīng)一聲,就算給我當(dāng)拐杖也好。現(xiàn)在拐杖爛了,我給誰當(dāng)眼睛啊?老實說,這一刻,我的內(nèi)心完全是撕裂的。我安慰說,媽,這兩天我抽不出時間,過兩天我一定回去,一定回去,你千萬別急!爸的眼睛不好,你一定要給他當(dāng)眼睛啊!

德國南部小鎮(zhèn)的街頭,我的內(nèi)心在支離破碎。

臨近旅館,我注意到妻子和輪椅分開了。妻子站在路邊目送了一段路,看上去很虔誠,直到那張輪椅和黃色小喇叭消失在一個拐角處。

我和妻子慢慢地走回旅館。我在想要不要把老支書的事情告訴她,或者把我爸的事情告訴她。妻子一言不發(fā)——憑直覺,她肯定被什么東西打動了。

“她去墓地干嗎?”

“去看她男朋友。”

“男朋友?”

“這你就不懂了,國外這種情況多的是。兩個人生活了一輩子,不結(jié)婚,沒有法律關(guān)系,就是一輩子的朋友。”

“有點奇妙……她經(jīng)常來嗎?”

“不是經(jīng)常,是每天!她的輪椅就是她男朋友設(shè)計的,他生前是奔馳公司的一個工程師。”

“這么奇妙!她有孩子嗎?”

“有啊,還在‘南部之星踢過球。”

“你是說拜仁慕尼黑隊?這是我最崇拜的足球豪門之一!她怎么不過去?”

“怎么過去?人都在公墓里了……”

“你是說,孩子也死啦?”

“去慕尼黑的路上遇到了車禍。現(xiàn)在,她沒有親人了,每天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怎么一個死法。她的耳朵有一點背了,眼眶里不時地沁出淚花。她說自己已經(jīng)孤單地活了二十四年,而比孤單更讓她恐懼的,是祝她長命百歲……”

妻子情緒低落,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肩膀。

霍爾施塔特開始倒退。我和妻子的下一站是斯圖加特,我們想趕赴那里看看奔馳博物館,然后去慕尼黑看看安聯(lián)球場。來歷不明的小雨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空,路邊的葡萄園一片洶涌。我看了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妻子,堅定地說:

“墓志銘我沒有想好,可是我想到了一句詩,是一個美國詩人寫的:愛,先于生命;后于,死亡。”

妻子側(cè)過臉,平靜地看著我說:

“我也想到了一句詩:鄉(xiāng)愁是最高貴的痛苦。”

“你是說你想家了嗎?”

“你不想啊?”

“想,當(dāng)然想!”

“我們……打個電話吧。”

“當(dāng)然好!當(dāng)然好!”

“我是說,我們一起打……你打給我媽,我打給你媽……”

我驚訝地回頭看了看妻子,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她的小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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