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江蘇昆山人,字熙甫,號震川,世稱其為震川先生。歸有光在明代中期的唐宋派文人中成就極高,上承唐宋、秦漢的文風,又下開桐城派的先河。歸有光的代表作《項脊軒記》等都是寄寓了作者真實感受的抒情散文。除代表作外,歸氏其它雜文也頗具特色,是為文學史上的佳作。歸氏一生中創作了五十逾篇雜記文,通讀這些文字,可以提煉出歸氏雜記文創作的一些共同點:忠于對事實與事件的記錄,以實際事件或事實為出發點,就事發論,少有虛構;從寫作對象出發,將儒家經典文本與現實情況結合起來,借經發義豐富事實內涵;抒情文“引情深渺”,以或含蓄或直接的方式在書寫中凝聚濃情。
一
歸有光雜記文的一大特點就是忠于對事實與事件的記錄,以實際事件或事實為出發點,就事發論,幾乎很少有虛構的成分在其中。對事實與事件的記錄,通常包含對往事的追憶以及對當時發生事件的描寫和敘述。
對于事實與事件的記錄,多見于有關記述亭、堂、舍、齋、軒等建筑和建筑所有者的文章中。在與建筑及其所有者有關的雜記中,歸氏一般先概述建筑的歷史沿革情況以及建筑所有者同自己的關系。建筑所有者要么與歸氏熟識或志同道合,如《容春堂記》的主人兵溪先生的父親與歸有光的曾祖父同舉鄉試,歸氏本人也與兵溪先生有“相知之厚”的關系(1);要么就是歸氏的家庭成員或親屬,如《真義堂記》中記錄了這片地方從歸氏外高祖至其舅以來的淵源(2)。在概述建筑的歷史沿革時,一方面有對建筑發展源流的客觀記錄,另一方面也包含對于建筑景物的描寫。如《寶界山居記》《婁曲新居記》《汝州新造三官廟記》中,開篇皆是對于建筑地理位置的介紹。對于地理概況的敘述中,歸有光對于水利問題有著的特別關注。有志于對常遭水患的太湖地區的水利情況的研究,他曾著《三吳水利錄》四卷。如《寶界山居記》:“太湖,東南巨浸也。廣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濤之間以百數……天下之山,得水而悅;水或束隘迫狹,不足以盡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極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貯之?!保?)這段話是對太湖及其周邊的山水分布與協調情況、當地的山水風貌與地理文化的展現。
記文中有關建筑與景色的描寫,表現了歸有光的記文之于唐宋散文的繼承,以清麗雅逸的筆觸營造出生機勃發的自然山水景象,讀之如臨和暢惠風,平易紆徐。《見村樓記》簡潔曉暢地速寫了建筑與景物布局調和,以及與見村樓遠近呼應的村落與水田的農家自然景象?!兑娔祥w記》記錄了一次雨后憑欄出現海市蜃樓的景象,描繪了山峰和樓閣亦真亦幻的縹緲樣子,在遠遠的天際中似是明朗地真實存在著,但又漂浮而不分明,不久后消失。《悠然亭記》中包含作者對兒時在外祖父家情景的回憶。眺望與之相隔甚遠馬鞍山似乎化為煙灰與漂浮的煙云相襯,不固守形態,頗有“悠然”之意,與亭子由“悠然見南山”得名的初衷頗為契合。
歸氏在承襲唐宋散文特點時并不停留在僵硬的模仿,并非“琢句為工”,而是將文脈、語言精神提煉出來,繼續在自己的所見所思中加以改造與發揚。忠于事實的寫作出發點為歸有光很好地化用唐宋散文之“神”有著重要的作用。歸有光是公認的唐宋派文人,自明清以來的評論家對歸氏的評價多有“似東坡得意之文”“從歐陽永叔”“歐蘇本色”(4)等說法。歸氏散文與唐宋散文的確具有承襲關系,具有平易紆徐、清麗自然的特點。
二
《明史·歸有光傳》:“有光為古文,原本經術……有光制舉義,湛深經術,卓然成大家?!保?)歸有光鉆研儒家經典,熟讀五經,著有《易經淵旨》《諸子匯函》等。在歸氏雜記文中,多見其對于儒家思想的闡發以及對于諸經的引用,從雜記寫作對象出發,借經發義。從對于經典的爛熟與駕馭,亦可見歸氏的處世態度以及生活心態。
《可齋記》中,歸氏引孔孟之言釋“可”字,論述“可”之道在治世層面的運用,從而表達自己對士人的期望,也反映了自己的政治觀念?!懊献釉唬骸翱鬃?,圣之時也。”孔子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也。孟子所謂可者,言孔子因時應變而不滯云耳?!保?)歸氏結合這一段話對“可”的解釋是,孔子依據時世而做出判斷與應變并決定行動。歸氏而后又引述孔子困于陳蔡、去衛反魯的經歷,論證圣人“因時應變”的“可”的做法。后世的士人,不同于圣人之“可”,應當依據所“審”之知而后實行“可”之道,也是“因時應變”的體現。歸氏的這一段論證,無不體現著靈活施政的思想與積極的處世態度。
《清夢軒記》中,歸氏先后引《小雅·無羊》《莊子》《易》《中庸》《孟子》的情節或片段。歸氏疑《無羊》為牧人的夢境,從書室名字中的“夢”說開去,提出“故嘗謂人心之靈,無所不至”(7)。接著又舉《莊子》、《列子》中鯤鵬與化蝶的例子,論證“心神之所變幻”。(8)在最后,歸氏又引《中庸》之句:“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保?)歸氏認為,對喜怒哀樂的有所節制,不以其紛擾內心,方能“虛明澄澈”,內心透達,而見天地萬物,在俯仰之間“出乎其心之靈”,達到與自然相融的境界。歸氏從“夢”說開去,最后又回歸“夢”,引用《中庸》《孟子》中“慎獨”與“存夜氣”的說法,認為這才是“清夢”的內涵。歸氏的此番議論,不僅是為敏而好學的友人王子敬而作,勾連《易》《孟子》《莊子》《中庸》等諸家學說,同時也體現了歸氏思想的融會貫通與從自身推及自然的處世之道。
《南陔草堂記》與《可齋記》《清夢軒記》類似,歸氏從建筑名稱“南陔”二字說開去,聯系《詩經》《儀禮》發義。《詩·小雅·南陔》序:“《南陔》孝子相戒以養也。”(10)歸氏將《南陔》在《詩經》中的地位看得很重,認為《南陔》的主旨“孝友之心”是君臣、兄弟、朋友及一切之本源,無孝友之心,則會“四儀交侵,而中國微矣”(11)。接著,歸氏又結合《儀禮·鄉飲酒禮》《儀禮·燕禮》的禮儀秩序與《詩經·小雅》中的其他詩篇求證《南陔》本為有辭之詩,與其他文獻一樣,辭文逸散,推之其辭的內涵應當是深遠的。最后,歸氏說:“則凡登其堂者,如聞鐘鼓,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詩不亡矣?!保?2)結合建筑名稱與《南陔》之意,以明孝友之本心,提取經世致用的儒家思想,既勉勵自己,也勉勵眾人。
《張氏女貞節記》是一篇兼敘兼議的記文,歸有光就張氏女面對亡夫守貞節一事展開議論,對于封建社會的貞潔倫理觀念懷有開明思想,對過情之舉提出質疑。歸氏引用《禮記·曾子問》,其中孔子對于成婚之時新娘亡故的處理方式的回答是:“不遷于祖,不祔于皇姑,婿不杖、不菲、不次,歸葬于女氏之黨,示未成婦也?!毙吕赏龉室嗳?。(13)成婚之時若父母亡故,新郎除喪后,女方明確對方無迎娶之意后,則可改嫁。歸氏認為,這些都是“不系于夫”的表現,體現“人情之可循”的開明與通達,和當時“世教人衰,窮人欲而滅天理”的“怪奇之行”殊類(14),由此推之“以為女為嫁人,為其夫死,或終身不改適者,非先王之禮也”。雖然歸氏在記文中對于張氏女的貞節做法是持肯定態度,但他認為就先王之禮的內容來看,亡夫之女守節這一倫理觀念值得商榷。這篇記文體現了歸有光有些許矛盾的開明思想,在思想變遷較大的明朝中期社會中也并不是奇怪的現象。
歸氏雜文多為記時下之事而著,運用經典、闡發經義是為豐富事實內涵而服務,推動經義的發展并非歸氏的主要目的,散布在各篇記文中的議論尚不成體系。方苞指出歸有光文章的瑕疵在于“……震川之文,鄉曲應酬者十有六七,而又徇請者之意,襲常綴鎖,雖欲大遠于俗言,其道無由?!保?5)歸氏的記文大多篇幅不長,不大犯“綴瑣”的毛病,但的確由于著文的出發點與事實情況的局限性,無法篇篇做到“大遠于俗言”而語驚四座,創見全新。瑕不掩瑜的是,歸有光的記文中凡是用到經典的之處,都十分準確,且頗具意義,將駕馭與化用經典文段、個人思想與抒懷、充實并深化記文文意三者很好地結合了起來,使每篇記文在事實的敘述與經典的引用形成有機整體,并確切地表達了文章所賦予篇名的深意。
三
董說評價歸有光的散文具有“引情深渺”的特點。歷來,歸有光的抒情散文為人所稱道,對其流于言語之外的歡愉慘惻之思所贊不絕口,以其抒情散文代表作《項脊軒記》《先妣事略》《思子亭記》等尤甚。在歸有光的記文及《先妣事略》等經典的抒情文章中,既有從平凡瑣事與凝固時間的回憶中所含蓄卻自然流露出的深情;也有直抒胸臆的語段,有如放聲吶喊般震撼人心。兩種抒情的方式雖然相對,但卻達到殊途同歸的效果,其中飽含濃情的筆力絕非一般深沉。
歸氏的那些從平凡瑣事與凝固時間的回憶中所含蓄卻自然流露出的深情構成了長久“停留”的強烈悲傷。停留在作者腦海匯總的回憶片段體現在記文中,回憶中的場景所持續的短暫的時段在文本中停留了下來,為語言的抒情與讀者的接受都提供了漫長的“停留”的余地,在“停留”的慢動作效果中情感不斷滲透,逐漸聚成一團濃烈的情感。這種“停留”的美感,在《項脊軒記》《先妣事略》中尤其有所體現。《項脊軒記》:“余自束發,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16)這句話的前一句描述的是兒時的有光與老嫗憶其亡故的母親時相顧而泣的場景,后一句是祖母對有光成才寄予的希望和鼓勵的回憶,故人暖語揮之不去,“令人長號不自禁”。夾在兩個有關回憶與哭泣的句子中間,祖母“何竟日默默在此”的問句被上下文所渲染得更加具有感傷的意味。少年時代的歸有光終日居家讀書,經歷喪母之悲,回憶之中的靜默與悲傷互相碰撞、加強,以致少年的有光在本應是處于茁壯成長的年級呈現出祖母所說的“女郎”之態,“女郎”的柔弱是對少年歸有光形象的壓抑,但卻又是其內心悲傷情感的爆發:夾在“哭泣”之間,“大類女郎”的少年有光在項脊軒中的“停留”感仿佛被定住,少年痛失慈母的悲傷氛圍縈繞在讀書的每一刻,滲透在被無限分割的回憶的時間中,綿延不斷地向成長中的歸有光襲來,不斷地削弱一個壯年的形象。
《先妣事略》:“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17)母親溘然長逝時,歸有光仍以為母親只是睡著了,見別的孩子哭,自己才跟著哭泣。明明已經離世的母親卻因有光“猶以為母寢”而產生似乎并未離去、只是長睡的錯覺,產生了母親不曾離世、以長睡的方式存于世間的“停留”感,表面上壓住了母親離世那一時刻的悲傷感,但實際上則是對于不愿接受母親離去的殘酷事實以及無法挽留的悲痛感的爆發:母親長睡的錯覺造成的“停留”感在無法挽回的無奈的悲痛中不斷地滲透,心痛感與無力感一再加強,更無情地刻畫了年紀尚小的作者被迫面臨至親亡故的殘酷感。
從平凡瑣事與凝固時間的回憶中所自然流露出的深情構成的長久“停留”的強烈悲傷是歸氏記文(散文)抒情方式的一面,另一面,在抒情記文中,也不乏歸有光直抒胸臆的片段,將內心的感情毫無保留地拋出,猶如將內心活動吶喊出來般,直接明白地表達飽滿的情感。如《思子亭記》:“徘徊四望,長天寥廓,極目于云煙杳靄之間,當必有一日見吾兒翩然來歸者?!保?8)歸有光在思子之亭四周徘徊,仿若能看到兒子起死回生。“當必有一日見吾兒翩然來歸者”,把幻覺寫成必然之事,直接地表現了作者不愿相信兒子已故的事實,實是對兒子最深刻的愛與懷念。再如《世美堂后記》:“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慘然謂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婦耳!余退而傷之?!保?9)妻亡后,父親發出物是人非的感嘆,“吾念汝婦耳”,表達了對對故人的懷念。雖然并非出自歸有光本人之口,但借父親直接明白的懷念之語,歸有光對妻子的懷念也就被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達出來。
歸有光不僅在追述親情的雜文中進行直接抒情表意,在其他文章中,也不乏率直之處,見其率真品格。在《常熟縣趙段圩堤記》中,歸有光言辭直率地指出對于修堤浚河一事“不作為”的負面現象,并呼吁事在人為的積極從政態度。
不論是輾轉含蓄地在長久的“停留”中表達強烈的悲傷,亦或是直抒胸臆地將自己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吶喊般釋放出來,都是歸有光在記文中進行抒情的方式。清蔣士銓《擬秋懷詩》中這樣說:“元氣結紙上,留此真性情。”(20)文人的精神與意志,也就是“元氣”,凝聚在書寫用紙上,留下的一個人真實的秉性與情感,歸有光的記文中豐盈且精準的情感表達,是對于“元氣結紙上”很好的證明。歸有光的抒情散文被人們廣為傳誦,有“古今無此筆力”般的高超效果。歸氏為親友們所作的記文,誠然是有著真摯的感情的,其中無不懷有歸氏對親友的感念或祝福;由自己的親身經歷出發,緣真情而作的記文,其感情的飽滿度與表現力又更進了一步,在文學上成就了更高的水平,成為更為人所熟知的名篇。
歸有光的《記》文創作中的共同點——忠于對事實與事件的記錄,以實際事件或事實為出發點,就事發論,少有虛構;從寫作對象出發,將儒家經典文本與現實情況結合起來,借經發義豐富事實內涵;抒情記文“引情深渺”,以或含蓄或直接的方式在書寫中凝聚濃情,構成歸氏雜記文的特點,雖乏波瀾,但重“實”事與“深”情,常常以小見大,以經說義,字里行間閃爍著情感的純真與強烈,既有思辨性,又有感染力。通讀五十余篇《記》,正如歸有光《項脊軒記》中所說“三五之夜,明月半墻”(21)下斑駁的桂影,明明只是尋?,F象構造的尋常景色,其中文字的排列組合卻早就不尋常效果,頗具“珊珊可愛”之感。
注釋: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7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2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3頁。
楊峰:《歸有光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06年,第141-144頁。
張廷玉等:《明史 卷二百八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7383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9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3頁。
同上。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4頁。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29頁。
見注15。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5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18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19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0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94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8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4頁。
蔣士銓:《忠雅堂集校箋 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1頁。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0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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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歸有光:《歸有光文》[M](胡懷琛選注),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
[3]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
[4]蔣士銓:《忠雅堂集校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5]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
[6]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
作者簡介:闞蕭陽(1999-)女,首都師范大學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