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由“差等正義”向“平等正義”轉型的歷史進程中,鄒韜奮的媒介正義思想汲取了儒家正義觀、西方正義觀和馬克思主義正義觀的理論資源,“傳播資源的分配正義…‘傳播過程的程序正義…傳播內容的信息正義”和“傳受之間的人際正義”四個維度,構成了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的基本內容。盡管他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并在遺囑中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但并未參加階級革命,而是以“和平”與“抗爭”的方式,實踐其媒介正義理想。鄒韜奮這種兼具“人民性”和“專業性”的媒介正義思想,應該成為當代中國新聞改革的精神遺產,以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增進人民福祉。
關鍵詞:鄒韜奮;媒介正義;分配正義;程序正義;信息正義;人際正義
中圖分類號:G2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448( 2020)01-0098-08
“義者宜也”,正義是“對政治、經濟、法律等領域中的是非、善惡的一種道德認識和道德評價。作為道德范疇,既指符合一定社會道德規范的行為,又主要指處理人際關系和利益分配的一種原則,即一視同仁和得所當得。”[1](P94)簡言之,正義即“善”,是人類社會的最高訴求目標和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對人類行為具有普遍有效的約束力。“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像是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作為人類活動的首要價值,真理和正義是決不妥協的。”[2](P3-4)正義是人類的永恒追求,也是新聞事業的價值訴求。“作為正義理論的特殊表現形式,媒介正義是正義理論與媒介這一特殊領域相結合的產物,它是對新聞機構運行和采編人員報道行為的制度性規范和正當性評價,其基本要求是在媒介運行過程和結果上都要接受正義的約束,體現正義的精神。”[3](P102)新聞是一種共享的文化形式,傳媒是人類社會運行的神經網絡,人類的精神交往與社會關系在傳播活動中才能實現,媒介正義構成了社會正義的重要內容。“對一個國家和社會來說,媒體和傳播系統是創造社會正義和人類幸福方面的一種最好的系統,它提供了人文和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礎。”[4](P198)
在群星璀璨的中國現代新聞名家中,鄒韜奮是最為耀眼的一位。作為民營報人,他生前投身民主政治和進步文化事業,與共產黨精誠合作,為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事業奮斗一生,其功勛事跡彪炳史冊。逝世之后,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中共高級領導人為其撰寫挽辭,極盡哀悼之情,并遵其遺囑,追認他為中共黨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建立了“韜奮紀念館”,成立了“韜奮基金會”,以他名字命名的“韜奮新聞獎”成為中國記者的最高榮譽。韜奮精神之所以永垂不朽,是因為其深刻理解和洞察了傳媒是“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這一本質屬性,始終將追求公平正義作為自己的核心追求,并以其職業生涯對媒介正義做了精彩回答。
一 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的理論淵源
傳統媒介正義思想是以儒家學說為核心價值系統的。儒家接受了周禮,承認君主的絕對權威,主張建立“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以差等正義為基礎的禮治傳播秩序。近代以來,西學東漸,契約原則顛覆了“君權神授”觀念和等級森嚴的禮治秩序,將國家主體與權力合法性落實到“權利”價值上來。“權利”概念的出場,意味著必須改變“差等正義”的媒介觀念,而代之以“平等正義”,在“平等”“自由”的基礎上重建現代國家和傳播秩序。在由“差等正義”向“平等正義”轉型的過程中,國家重建推動制度變遷、觀念更新與利益分化,社會結構的急劇變化強化了早已存在的離心傾向,中國出現了軍閥割據、武人擅權的局面。各種政治力量都希圖主導國家改造與秩序重建之路,各種“正義”話語紛紛出籠。身處“眾聲喧嘩”轉型時期的鄒韜奮,取精用宏,在汲取傳統儒家文化、西方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思想資源的基礎上,形成了具有時代特色的媒介正義思想。
(一)儒家正義觀
“差等”的禮治秩序之所以具有正義品格,在于儒家以仁釋禮、仁禮同構,賦予禮以雙向互惠的特征,要求君主行仁政、尊民意,主張民眾在受到損害的時候,有懲罰施害者的權利,在“責有差等”的路徑下,構筑了儒家式自由主義的批評精神與清議傳統。鄒韜奮幼承庭訓,接受系統嚴格的儒家教育,且有著青少年時期的寒素生活和底層經歷,使其始終對勞苦大眾抱有深厚同情,對國家建設與民族解放始終孜孜以求。因此,他的媒介正義思想,具有深厚的民本色彩和家國情懷。
(二)西方正義觀
鄒韜奮接受了“五四”文化洗禮和西方大學教育,他的媒介正義觀,是在現代政治譜系中獲得表達的,他認為“言論自由,紀載自由,出版自由,是中國國民應有的權利”,主張以“權利”為中心,構建現代政治與民主國家,具有強烈的獨立意識和自由精神。“言論自由,在各國民主政治運動史上,都占著最重要的地位,都是由爭取民主的人民所必須爭得的一種最重要的最基本的民主權利。”[5](P706)在這里,鄒韜奮在“制度”和“個體”兩個層面上肯定了權利的正義性,將之視為媒介正義的基礎和前提,不可剝奪與鉗制。
(三)馬克思主義正義觀
鄒韜奮早期對國民黨寄予厚望,對共產黨產生過誤解。但在20世紀30年代歐洲流亡期間,鄒韜奮拋棄對國民黨的幻想,開始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系統學習和對蘇聯的全面介紹,通過蘇聯與歐美之間的比較,證明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和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隨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成熟與對中共了解的加深,韜奮與中共關系也由團結合作逐漸發展到主動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在韜奮看來,基于市場競爭與資本邏輯的個體權利,必然是貧富分化、階級對立的社會形態,少數人的利益集團根本不可以與邊緣化的普通民眾平等分享政治權利,這樣的國家制度與媒介形態根本不具有正義性。而消滅了私有產權,實現了人民解放的蘇聯,才是中國努力的方向與目標。“若只在個人的圈里翻筋斗,想到個人的渺小、無力,怪不得要感到悲觀哪、消極哪。參加集團的活動,以集團為一切利害的中心,以集團的解放為前提,便感到斗爭力量的偉大,便感到被壓迫的階層對于壓迫階層進攻的前途的光明。所以個人主義的克服,是我們的第三目標”[6](P95-96)。馬克思主義從“分配正義”角度展開對媒介正義的思考,聚焦經濟基礎和階級結構,“深入資本主義經濟的制度根源,在對私有制進行批判的基礎上建構了分配正義與生產正義統一的正義觀,既超越了功利主義分配正義的缺失,同時又超越了資產階級以平等權利為核心的正義觀”[7](P177),對媒介正義的階級內涵、實現方式和依靠力量做出了科學回答,契合了鄒韜奮關于正義的道德想象和建立民族國家的現實需求。
二 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的具體內涵
媒介正義作為一套價值體系,內涵非常豐富。“媒介正義的實現,要從媒介資源的分配、傳播報道的過程、信息內容的品質與安全、傳播者與接受者之間的關系等方面出發進行系統考慮。換句話說,媒介正義的實現路徑,即是在媒介傳播活動的整個過程中全面貫徹落實上述四種正義要求,也就是說:傳播渠道資源實現分配正義、傳播過程實現程序正義、傳播內容實現信息正義,傳播者與接受者實現人際正義。”[8](P38)“分配正義”“程序正義”“信息正義”和“人際正義”構成了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的具體內涵。
(一)傳播資源的分配正義觀
分配正義關注財富、榮譽、權利等有價值物的分配是否公正的問題,是正義領域中具有優先性的核心命題。言論自由只是媒介產權的延伸物,媒介資源的分配正義本質上是個話語權的問題,話語權是以媒介資源為物質基礎和政治保障的,分配正義在媒介正義中具有優先性和基礎性地位,“信息獲取機會的公平,信息資源配置的公平和信息渠道使用的公平”是媒介正義的重要內容[9](P29)。民眾只有擁有媒介接近權、言論自由權和知情權,才能擺脫作為“沉默下屬”的命運。作為具有現代意識的報人,韜奮肯定了權利的正義性,但從其民族解放的價值指向出發,權利在媒介資源分配中不具有普遍有效性,“道德”與“階級”才是享受媒介資源的標準。
1.以“道德”為標準的分配正義觀
在日寇入侵、大義當前之際,民族、國家高懸,個體權利并不具有不可化約性。在接受國民黨新聞檢查時,盡管鄒韜奮認為新聞檢查是主張言論自由的人們所不承認的,但在為民族國家爭自由的抗戰時期,犧牲個人自由是國民的應盡義務。在這樣的道德律令下,有益國家、服從抗戰需要成為享有言論自由權利的標準。“凡有裨于抗日的言論,盡量許其自由:凡有礙于抗日的言論,絕對不許其自由……”[6](P232)在這里,鄒韜奮為表達權利和媒介資源的分配設置了前提和條件,不再將之視為普遍有效的“天賦人權”,而應以民族、國家利益為根本基礎。現代民族國家是由疆域來界定民族的,含括疆域內全體人民,且人人享有平等權利。但鄒韜奮賦予“權利”以道德前提,惟有投身民族解放、服從國家利益的個體,才屬于“人民”。“什么是民眾?這雖沒有一定的界說,我以為搜刮民膏摧殘國勢的軍閥與貪官污吏不在內;興波作浪,朝秦暮楚,惟個人私利是圖的無恥政客不在內:虐待職工,不顧人道主義的慘酷資本家不在內:徒賴遺產,除衣食住及無謂消遣以外,對于人群絲毫無益的蠹蟲也不在內。除此之外,一般有正當職業或正在準備加入正當職業的平民都在內;尤其是這般人里面受惡制度壓迫特甚的部分。”[6](P5)鄒韜奮所說的“人民”,是小于“疆域民族”的內涵的,這就將共同體中的部分人劃出了享有資源的范疇。
2.以“階級”為標準的分配正義觀
在接受馬克思主義后,鄒韜奮將階級分析與正義話語建構結合起來,從社會階層結構人手,分析話語權與媒介產權之間的關聯,并嘗試運用階級觀點,闡釋其對資本主義制度的認識,將制度批判與正義批判結合起來。在鄒韜奮看來,資本主義的財產私有制度使資產階級掌握了媒介資源,享有言論自由權利,而民眾則被剝奪了話語權,具有強烈的非正義性。資本主義制度“實際只替少數特權的階層說話,在大多數人方面看來固然是絕對沒有言論自由,即替少數特權階層作傳聲筒的人們也說不上有什么言論自由”[10]( P178)。媒介資源分配是階級關系在媒介領域的體現。哪個階級掌握了政權,哪個階級就能掌握媒介資源,享有新聞自由權利。鄒韜奮深信,為少數人所得而設的資本主義分配制度,是不正義的,“剝削大多數民眾以供少數特殊階級享用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終必崩潰”,它必然會被廣大人民群眾所推翻,而基于媒介資源分配正義的為大多數人謀福利的社會主義制度,“他國憲法里所習見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自由等等,還有在世界各國憲法里所從未見到的工作權、休息權、教育權等等的重要權利”[10](P666)才會真正實現,人民群眾才會成為媒介的主人.將話語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二)傳播過程的程序正義觀
在正義觀中,程序正義是指“看得見的正義”,意指案件的審判,既要追求正義目標的終極實現,還必須確保判決過程符合公正、正義的要求。而傳播過程的程序正義,是指“媒介傳播活動具體的實施操作過程是否公平,即要關注整個媒介傳播過程是否是‘一種正確的或公平的程序。換言之,是將媒介信息生成的整個過程視為關乎正義的符號生產過程”[8](P36)。
1.遵守法律制度的程序正義觀
在現代社會,程序正義以法治為核心原則。“民主之所以異于專制,法治精神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11](P288)從此程序正義觀出發,盡管鄒韜奮不滿于國民黨的獨裁體制,對隨意打壓和摧殘輿論的新聞檢查制度深感痛恨,但從其程序正義原則出發,仍以“‘服從法令,接受糾正八個大字”為從業原則,在政府指導和法律框架之內,“圖書雜志已不致有重大謬誤,即偶有微細失檢之處,亦可按現有的出版法及其關于言論出版的現行法規,在出版后加以糾正或禁止,不應因噎廢食,使整個出版事業增加困難”[11](P188)。在鄒韜奮看來,媒體要與法律相向而行,傳播與法律相一致的公平正義觀,維護和捍衛法律的公平正義。簡言之,政府和媒體都要服膺程序正義,雙方在法治的框架內互動,才能實現社會正義的目標。
2.遵守職業倫理的程序正義觀
在鄒韜奮看來,媒體是反抗黑暗勢力,“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此種正義原則,既指內容層面的信息正義,也指信息獲得與報道的程序正義。兩者矛盾的時候,程序正義是媒介正義的源頭,具有優先地位,媒體不能破壞程序正義以追求信息正義。鄒韜奮告誡同行,記者“只重于嚴厲評論已公開的事實”[11](P77),要“千方百計從最重要的來源,用最迅速的手段,探得最重要的新聞材料,寫成有聲有色亦莊亦諧的通訊,供給讀者”[12](P46);在采訪過程中,記者要遵守政府法令,以合法手段獲得新聞,嚴守相關秘密。“我在這本書里所談到的實況及所引起的問題,主要是集中于說明要加速抗戰勝利,政治實有迅速徹底改革的必要,都是可以公開討論的;至于有關國防、外交、財政的秘密,不應公開提出的,本書都完全避免。”[11](P166)同時,記者在報道新聞時,要保護“新聞來源”,遵守彼此之間的承諾。“向例凡由提案人聲明是‘秘密的提案,是不得在會外公布的,所以記者有代為守‘秘密的責任,不能在這里介紹。”[11](P235)任何未經程序檢驗的信息,都不具有正義屬性。
(三)傳播內容的信息正義觀
報刊是以刊載“新聞”和“評論”、向讀者提供所需信息為天職的,“信息正義”構成了媒介正義觀的主要內容。信息正義指向媒體內容本身,指向新聞是否真實客觀、準確及時,信息披露是否透明開放,信息闡釋是否平衡公正等內容。
1.真實準確的信息正義觀
作為民眾最重要、最基本的政治權利,言論自由是指民眾能通過媒體獲知真實信息,并能自由表達利益訴求。“所謂言論自由,就新聞業的觀點看來,最簡單的是真實的消息要讓民眾看得到,正確的評論要讓民眾聽得到。”[6](P97)報刊作為“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其前提是以“真實”的信息和“公平”的評論為基礎的。“言論固然可以發生輿論的力量,但卻不是一切言論都可以發生輿論的力量。只有根據正確的事實和公平判斷的言論,才可能發生輿論力量。”[11](P207)記者惟有秉持“求真理的精神和客觀的科學態度”,如同“在學校研究歷史、地理、物理、化學”等課程一樣,深入新聞現場,“每遇一件要事,都能直接由那個有關系的機關,尤其是由那個有關系的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探得詳細正確的內部情形”[11](P19),才能保證信息的真實和準確。
2.公開透明的信息正義觀
人類出于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必須不斷獲得信息來理解和把握外部世界的變化,并采取相應的應對策略,但政府如果封鎖信息,謠言就會來填補其缺席而留下的“真空”,失信于社會。“言論自由受著壓迫,大眾成了一大群瞎子聾子,國事雖危迫萬分,他們在報紙上所知道的是平靜無事,或謠傳紛紜,不知所從,大眾的力量又從何而來?”[6](P105-106)同時,權力的暗箱操作還會弱化人民對政府的輿論監督,客觀上有助于政府的專斷,“摧殘人民的民主權利”,正義無由彰顯。在鄒韜奮看來,真實的信息、自由的言論是社會心理的反映,代表了民眾的意志和要求,它是無法壓迫與封鎖的。政府的信息管控只會引發官民對立、社會失信,為革命培育“溫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鄒韜奮猛烈抨擊國民黨當局封鎖信息、摧殘報業的黑暗政策,說他們實際上是在自掘墳墓:“國事糟到如此田地,仍不愿人民說話,而赫然以天窗開在報上,這不是政府積極的廣播革命種子嗎?”[6] (P150)而除亂于未萌之際的良策,就是尊重公民權利,提升政府工作的透明度,以“依法行政”和“信息正義”為原則,及時向社會披露相關信息,在穩定人心的同時,凝聚力量,達致抗戰建國的目標。“其實只有‘開放真確的消息,才能使人民知道什么是‘謠言,只有知道真確策略的人,才有‘鎮靜的可能。”[6](P97)
3.客觀中立的信息正義觀
新聞是有目的的選擇,它是在特定的“正義框架”中進行新聞生產的,而此種“正義框架”又會影響受眾對正義的感知與判斷。在對媒介正義的思考與審視中,只有深入信息生成過程中,關注紛紜復雜、歧義四出的新聞素材如何通過媒體的框架敘事、意義界定和道德判斷,才能真正把握記者的正義立場和基本原則。“最小程度的公平也要求新聞報道反映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復雜性。”[8](P37)在新聞報道過程中,采取何種報道立場和正義框架是衡量記者是否堅守媒介正義的關鍵尺度之一。
作為一個以“永遠立于大眾立場”而自許的新聞記者,鄒韜奮始終以“不違背中國大眾的需求和公意”為職業信條,“心目中沒有任何黨派”,“向來沒有加入任何黨派”,對“無黨無私”的新聞專業精神反復致意,“我們是完全立在民眾的立場辦報,絕對和任何黨派沒有關系”[11)(P147)。“‘生活日報是無黨無派的報紙,它無意擁護哪一派,打倒哪一派”[11](P151)。記者要有“獨立人格和獨立思想”,在新聞采訪中秉持“獨立的精神”[6](P62),未染黨派私見,以“客觀中立”“不偏不倚”的立場報道新聞,報紙才能真正“反映全國大眾的實際生活”,成為“大眾文化的最靈敏的觸角”[6] (P168),同時,客觀中立的正義框架才能避免社會撕裂,各黨派團結在抗戰大旗下,戮力同心,奮勇殺敵,取得抗戰勝利,將中國建成民主國家。
(三)傳受之間的人際正義觀
新聞的本質是信息共享,傳者與受者是以“傳播”為中心建立社會關系,人際正義構成了媒介正義的重要內容。“在某種意義上說,因為人是自由和平等的,所以自由和平等才是最重要的政治價值。人是自由的,意味著人是自主的,他(或她)是行為的主體,既能夠自由地選擇做什么和不做什么,也應該為這種選擇承擔責任。人是平等的,意味著以同樣的方式對待每一個人,尊重每一個人,任何人都不應該受到歧視。就社會正義而言,自由和平等具有更具體的意義。”[ 13](P14)
1.人人平等的人際正義觀
1933年,鄒韜奮在《東方雜志》的“新年夢想”征文中,曾將“共勞共享的平等社會”作為他對未來中國的“夢想”與“期待”。夢想或許是個“烏托邦”,但不難看出,鄒韜奮對平等正義、團結友愛的人際關系的向往,和對貧富懸殊、權有差等社會的痛恨。從現代民主理念出發,鄒韜奮在報社推行“民主集中制”管理原則。“民主”就是指報社領導機構都由全體員工選舉產生,行使集體領導之權,向全體員工負責,以“多數決”方式形成決議與規約,在決議與規約面前人人平等:“集中”就是指下級須向上級負責,一經形成決議和規約,對所有成員都有約束,必須得到執行。這種民主、公開的管理原則,“任何一個同事有意見,都有貢獻的機會,對于公共的決議,都有服從的義務,對于執行的情形及結果,都有督促及詢問的權利”[11](P275)。
2.服務民眾的人際正義觀
鄒韜奮自投身報業以來,始終以“大眾立場”作為辦報宗旨,并自覺地把為民眾服務與爭取民族解放的斗爭結合起來,推動民族解放事業的早日勝利。“我們的背景是什么?是促進民族解放,推廣大眾文化!我們是完全立在民眾的立場辦報,絕對和任何黨派沒有關系,但是我們辦報卻也有我們的宗旨。我們的宗旨是要喚起民眾,共同奮斗來抗敵救國。”[11](P147)在新聞實踐中,他更是深刻地意識到為民眾服務與報紙權威之間的深刻關系,指出代表大眾、為大眾辦報是報紙的生命之源,報紙權威在于能代表民眾意志,記者只有“永遠立于大眾立場”,熱情為讀者服務,才能贏得讀者信任。辦報“是要藉此機會盡我們的心力為社會服務。求有裨益于社會上的一般人,尤其注意的是要從種種方面引起服務社會的心愿,服務所應具的精神及德性”[6](P13)。
三 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的實踐方式
正義不是書齋玄想與口頭空談,而是服務于正義實現的實踐活動。鄒韜奮的媒介正義思想,既是理論思索和話語建構,也是職業踐履和實際行動。在信息正義方面,在面臨近代以來內憂外患的艱難時刻,鄒韜奮抱著追求正義、追求光明的執著信念,積極創辦報刊,為民族解放吶喊,為人民民主呼號,表達了人們抗日救亡和民主建國的時代呼聲,引起了廣泛的共鳴;在人際正義方面,扁平化的管理結構、協商化的管理方式與民主化的管理過程,使報社形成了平等互助、患難相扶的人際關系,而“極力勿使讀者的負擔加重”的平價原則和“完全以對讀者盡義務為宗旨”的服務精神,則與讀者建立了親密的傳受關系;在“分配正義”方面,鄒韜奮盡管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向往蘇聯社會主義制度,并在遺囑中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但作為民營報人,其媒介正義實踐,并不是體制外的階級革命,而是堅守“程序正義”,在法律秩序和職業倫理范圍內,積極參加政黨活動,以提供真實新聞和輿論監督的職業方式,力圖矯正社會的“不義”狀態,實踐其媒介正義思想,實現民族解放的正義目標。
(一)和平方式
法律是正義的最后防線,也是實現正義的最佳方式。“正義的憲法應是一種滿足平等自由要求的正義程序。”[2] (P219)簡言之,憲法保障所有媒體平等,公平分配和保障所有媒體的權利和資源、形式和價值、收益和分配,賦予媒體平等發展的機會。在爭取媒介正義的過程中,鄒韜奮求助于國民政府,期待國民黨能夠“結束黨治”,實行憲政,以制度方式保證廣大人民群眾的新聞權利,使“正義”得以落地。國家“必須建立民主政治,使政治踏上民主法治的軌道,而這個‘法必須是真能代表民意的民意機關定出的,而且是由民意機關和輿論起來監督執行的,不是老爺要怎樣辦就怎樣辦”[11](P247)。抗戰期間,鄒韜奮及其領導的救國會,以國民參政會為舞臺,與中國共產黨等其他黨派一起,發起了憲政運動,要求國民黨“定期召集國民大會,制定憲法,實行憲政”,以保障人民的政治權利,實現“還政于民”的憲政目標。針對國民黨的書報檢查法令,鄒韜奮還積極提交提案,要求國民黨改進目前隨意、嚴苛的書報審查辦法,降低文化事業的經營成本,以服務抗戰建國大業。所有這些努力,都是在“竭誠擁護領導抗戰建國的國民政府”的前提下,期待在法律框架內,通過內部的政治改革和制度建設,實現“爭取、鞏固和發展民主政治”的正義目標,將中國推向現代政治軌道。
(二)抗爭方式
“納政黨政治于民主法治之常軌”的憲政運動,其結果是由“蓬勃氣象走上苦命的途程”,“憲政運動完全消沉,政治逆流愈趨愈烈”[11](P261)。但蔣介石的國民政府,雖承襲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以“民權”“憲政”相標榜,并在形式上統一了全國,但不敢觸及封建土地所有制和資產階級利益,媒介正義難以實現。面對國民“即在遵守法令的范圍內,也不一定能夠得到合法的保障”的非正義現狀[11](P298),奮起抗爭才是矯正不義統治的唯一方式。“因為奴隸的解放,決不是‘墮淚的一類行為所能有絲毫希望的”[6](P77),正義乃是“全由民眾努力奮斗爭取得來的”,雖有困難與犧牲,但只要勇往直前,目標是一定能實現的:“大眾努力的程度,和他們解放的遲早是成正比例的,中途的挫折和困難,不但不應引起頹廢或悲觀,反應增強努力的勇氣,增加猛進的速率。”[6](P79)因此,素具“正義敏感性”的鄒韜奮,將自身定位為參與正義運動的行動型、參與型知識分子,積極投身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救國會的活動,直接卷入到廣大人民群眾爭取民主、自由的正義事業中來,“協助為結社集會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諸民權努力之一切而奮斗”,他以真實客觀的新聞報道和尖銳犀利的言論,揭露國民黨一黨獨裁、摧殘新聞自由的真相,遭到國民黨的迫害與暗殺,不得不輾轉流亡海外,乃至被捕入獄,在法庭上與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展開針鋒相對的斗爭,展現出英勇無畏的戰斗姿態,并最后放棄“心目中沒有任何黨派”的職業信條,認同中國共產黨的階級革命,由精英化的自由知識分子“走上為工農兵大眾服務的道路”[14],打破了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前途的懷疑,以及對于中國獨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幻想。
四 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的時代價值
在鄒韜奮的人生履歷中,他“從資產階級思想影響下擺脫出來轉到無產階級立場”,被譽之為是“中國知識分子走向進步走向革命的道路”。鄒韜奮私人性、個體化的“華麗轉身”,成為具備了“公共性”的學習典范。這既是國共政爭中重大的政治事件,也是中國新聞史上重大的學術事件。簡言之,對于具有“正義敏感性”的知識分子而言,鄒韜奮的媒介正義思想及其職業實踐,以其“人民性”和“專業性”立場,為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本土化實踐提供了經典樣本。
(一)媒介正義的價值基礎:人民性
毛澤東在為鄒韜奮的題詞中,從“人民”立場,高度評價了他的一生:“熱愛人民,真誠地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后己,這就是鄒韜奮先生的精神,這就是他之所以感動人的地方。”鄒韜奮一生“努力于民族解放、民主政治和進步文化事業”,自1926年接辦《生活》周刊到1944年逝世,在18年時間里,鄒韜奮以滿腔熱情,先后主編、創辦過7種報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直到最后一息。猶殷殷以祖國人民為念”。簡言之,“人民性”構成了鄒韜奮媒介正義的思想基礎。
作為民營報人,商業利潤是維持企業運轉與個人生存的基礎,但鄒韜奮從其媒介正義觀出發,要求傳媒在與商業之間保持應有價值張力的基礎上,打通傳媒與道德之間的通道,將人民利益、民族解放作為報人的價值追求。在鄒韜奮看來,媒介正義既存在于社會制度的形式化,更在于報人的美德等實質性的價值理想之中,媒體惟有融人民族解放的正義事業中,成為“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才能獲得自身的正義性。鄒韜奮的“媒介正義”,不是西方式的基于個體權利通過多元討論達成的“重疊共識”和“公共理性”,而是建構起超越多元文化、思想分歧和階層差異的普遍有效的倫理原則。人民利益、群體優先的道德證成方式,劃定了政治與傳媒及其互動的規范性倫理,以確保國家政治與媒介行為具有足夠自律的正義性:民族解放、國家利益和人民幸福才是公共權力和媒介權威的合法性來源,具有不可逾越、不可侵犯的絕對正義性。
(二)媒介正義的實現方式:專業性
在宏觀的話語建構方面,鄒韜奮服膺馬克思主義正義觀,肯定媒介的階級性和組織性,但在微觀層面及新聞實踐方面,他又崇尚西方權利本位的媒介正義思想和客觀中立的專業理念,對職業報人、同人辦報非常神往。簡言之,鄒韜奮從現代專業角度理解和評判媒介的正義性,在群體責任與個體權利并重的邏輯進路中,強調個體是生活在民族文化和民族利益中的“倫理個體”,記者作為人民的“喉舌”,要具有“威武不屈,富貴不淫”的完整而獨立的職業人格,以思想拷問、社會批判和政治民主為正義訴求,始終為民眾提供真實準確、客觀公正的新聞,始終對損害民眾利益、阻礙民族進步的黑暗勢力堅持批評立場與斗爭精神,以專業方式去服務于國家利益與民族解放的正義目標。“本此信心,就民眾的立場,對政府,對社會,都以其客觀的無所偏私的態度,作誠懇的批評或建議;論事論人.一以正義為依歸:正義所在,全力奔赴,生死不渝。”[10]( P165)
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之際,中共中央宣傳部等11個部門聯合組織開展評選“100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活動,鄒韜奮名列其中,其歷史貢獻被概括為“以犀利之筆為人民大眾服務”。在這里,“為人民大眾”是對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人民性”之描述,而“犀利之筆”則落腳于專業水準,是對鄒韜奮媒介正義思想當代價值的精準概括。
五 結語
在由“差等正義”向“平等正義”的現代國家轉型進程中,國共政爭構成了這一轉型的基本內容,并決定其基本走向,鄒韜奮及其所屬的自由知識分子陣營,成為國共兩黨極力爭取與籠絡的對象。在正義話語建構中,毛澤東及其領導的中國共產黨以階級分析為核心話語,對“自由”“民主”“平等”等現代價值進行重新論述,將“階級”寓于“人民”之中,使其“人民”敘述成為一個具有政治性(分清敵我)、廣泛性(主體人群)、階級性(經濟需要)和歷史性(革命形勢)的概念,將“新民主主義”作為指導未來建國的基本綱領,與知識分子建立了廣泛的統一戰線。蔣介石及其領導的國民政府被日益視為一個非正義的自利型專制政府,“知識分子對國民黨政權失去了信心,轉而支持中共提出的建立‘聯合政府的主張”[15](P7)。民意結構的漸變,使政治版圖與政治結構日益向中共傾斜。鄒韜奮的新聞實踐及其“華麗轉身”表明,這種結合中國本土實際,融入了傳統儒家獨立人格和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媒介正義話語,不但可以與中國共產黨的民族解放事業同路而行,而且可以逐步認同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加入革命陣營。“正義是社會最為珍貴的陽光”,中華民族的復興大業“必須堅持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公平正義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在要求”[16]( P11)。激活以媒介正義為核心的鄒韜奮精神,“以犀利之筆為人民大眾服務”,使傳媒成為“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牢固樹立公平正義的倫理原則”[17],有效監督權力資本化和資本權力化進行,增進人民福祉,對當代中國新聞改革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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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陽海洪(1969-).男,湖南冷水江人,教授,新聞學博士,從事新聞史論和影視批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