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朝 葛喜妹
2020年初,一場由新型冠狀病毒所引發的肺炎疫情從武漢暴發,并迅速擴散到全國各地,給我國經濟、社會等方面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為了防止疫情擴散、控制疫情,許多地區將確診及疑似患者人員的信息在網絡上進行了曝光。
據《南方都市報》報道,“春運”共計有將近500萬人離開武漢返鄉。為了疫情防控,多地將武漢返鄉者的個人信息進行公布,包括姓名、出生日期、身份證號碼、手機號碼等。
在信息發布的過程中,可能會造成至少7000名武漢返鄉人員的隱私遭到泄露,一些不法分子可能會利用這些信息作出損害當事人利益的行為。對于疑似人員信息的公開,雖然保障了公眾對于疫情防控信息的知情權,有助于公眾及時了解疫情信息,但是僅僅因為保障大部分人的知情權,就強迫少部分人放棄自我隱私,這與我們的所倡導的法制觀念相違背[1]。
如何正確處理疫情之下個人隱私權和公眾知情權的沖突?隱私權與知情權為何會產生沖突?面對兩種價值取向截然相反的權利,社會應當如何進行權衡?如何化解突發性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下個人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的沖突?上述問題是當下所面臨的難題。
隱私權與知情權均屬于現代社會每個自然人所擁有的基本權利,是保障自然人獨處的權利與自然人、法人及非法人組織在信息知曉方面的權利。但由于價值取向的差異,二者之間的沖突隨處可見。
隱私權與知情權的沖突是保密與公開的矛盾?;讵毺帣嗬碚?隱私權的目的在于保護個人生活不受干擾,其價值并非是限制他人對自己生活的了解,而是保護自己生活不受他人干擾,其本質是保護人格自由發展。知情權意味著信息公開、公民知曉,接收外界信息、產生自身判斷并與社會產生互動,其價值本質在于保障程序民主、維護秩序穩定。
隱私權、知情權同屬法律規定的公民基本權利,由于二者本身立法取向的不同,二者在立法方面沖突較大。
知情權通常由公民、法人及非法人組織主動行使?!墩畔⒐_條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公司法》等多部法律法規細化了知情權,但仍沒有對知情權做出明確定義,其更為人所接受的含義是“一個人有權獲得自己應當知曉的信息[2]”。
隱私權主體為自然人,而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往往處于弱勢地位。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隱私權利保障成為我國法律修訂的重要方向,公民隱私保護也是重要方向之一。隱私權的設立經歷了一定的流程,從《民法通則》沒有明文規定“隱私權”,逐漸到《民法總則》第一百一十條出現“隱私權”,再發展到《民法典》(草案)中“隱私權與個人信息保護”成為獨立的章節。在最新立法動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第一千零三十二條規定了“自然人享有隱私權?!辈央[私定義為“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3]?!?/p>
美國著名的法官麥加里認為:“公共利益”一詞不應用來指那些通過引起公眾好奇心等手法來吸引公眾興趣的事,而應指那些公眾深切關注并有益于公眾的事情”。因此,公眾知情不能直接等同于公共利益。
過度關注公眾知情權而忽視個人隱私權影響著信息被披露者今后的發展,甚至會導致今后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發生時,公民不愿主動公開信息或刻意隱瞞信息等消極的社會影響。嚴格來說,雖然個人數據并不等同于個人隱私,但在科技發展的背景下,個人數據的披露,隱藏著個人隱私暴露的風險,因而個人數據的泄露往往意味著個人隱私被侵犯。此外,患者本身因疾病侵襲而身心俱疲,作為弱勢一方應受法律的關注與保護。
過度保護個人隱私權而忽視公眾知情權在信息交互的當下可能會導致群眾的猜忌與恐慌,甚至導致公共利益受到重大損失。我國《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二條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實施辦法》第四十三條均對個人隱私權保護進行了規定,為防止普通患者個人隱私泄露提供了幫助?!秱魅静》乐畏ā分幸幎ǎ寒敿最?、乙類傳染病影響經濟發展、社會穩定與他人生命健康安全情形時,為使疫情得到有效控制,患者個人隱私權應適當讓渡給公眾知情權[4]。
隱私權與知情權同屬于公民基本權利,理應受到法律保護。由于二者價值取向的不同,一方權利的保障往往會侵犯到另一方的權利,針對二者之間的沖突,需要依據具體情況進行區分與選擇,犧牲一方的部分權利或全部權利,用以保全更為重要的另一方的權利。
首先,我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十四條“行政機關不得公開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但是,經權利人同意公開或者行政機關認為不公開可能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涉及商業秘密、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可以予以公開?!边@是關于個人隱私與政府信息公布發生沖突時的原則性規定,即原則上不得公開,但是在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政府機關可以選擇公開。但公共利益范圍如何界定?何為重大影響?疫情期間患者的姓名、家庭住址、車牌信息、工作或就學單位等信息是否屬于上述信息的范疇?均無明確的規定,需要其他法律法規或規范性法律文件另行規定[5]。
其次,針對患者的醫療數據保護與公示,我國法律法規做出了明確規定,并設置了相關的責任制度?!肚謾嘭熑畏ā返诹l“醫療機構及其醫務人員應當對患者的隱私保密。泄露患者隱私或者未經患者同意公開其病歷資料,造成患者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實施辦法》第四十三條“醫務人員未經縣級以上政府衛生行政部門批準,不得將就診淋病、梅毒、麻風病、艾滋病病人和艾滋病病原攜帶者及其家屬的姓名、住址和個人病史公開?!蓖瑫r還規定了醫療機構及醫務人員對患者病歷資料的收集和保護負有責任[6]。
縱觀目前我國公共衛生領域中有關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領域的立法現狀,不難看出立法者在處理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時重視公眾知情權,邊緣化個人隱私的立法取向。這與我國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多發、易發、難治理的國情密切相關。當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成為維持社會正常秩序的頭號問題,所有社會資源均為解決該問題服務時,法律對公民個人權利保護的屬性被弱化,作為國家統治工具的屬性則大為增強。
疫情期間,公眾面對危及自身生命健康的未知疫情是恐懼的,而新型肺炎患者的相關信息是掌握疫情發展動態的重要信息,對此公眾迫切地想要掌握一切能搜尋的信息以了解和預防病毒、積極應對疫情。有關部門組織在搜尋、公布有關疫情發展的最新情況、掌握新型肺炎患者的最新動態時,很可能涉及患者的隱私,但患者并不希望自己的隱私被公開,個人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沖突由此產生。
如何處理二者之間的沖突,同時確保患者的人權不受侵犯?以下,將從法律利益衡量和個人隱私權的法律保護兩方面進行探討,論述為何在疫情之下個人隱私權應當讓位于公眾知情權。
患者的個人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二者均被法律認可,理論上都應該受到法律的保護。但在特定情況下,兩種權利之間卻存在沖突,這時便需要法律做出抉擇,犧牲某一權利的部分甚至全部,用以保全另一權利。此時,從理性的角度來看,便需要對兩個權利進行利益衡量,探討二者權利應受保護的程度,對二者進行合理配置以此實現社會利益的最大化。如龐德(Roscoe Pound)所言:權衡盡可能滿足多一些利益,同時將犧牲與摩擦降低到最低程度。
對個人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的利益進行衡量需要運用到權利位階概念。權利位階反映了權利效力間的高低、強弱或者價值上的輕重關系,是解決權利沖突的常用權衡規則。關于權利位階的確定,法學界爭論已久,雖然目前學界尚無完全統一的定論,但就某些原則而言,已經基本達成一致:
1.生命健康權優于一般人格權
生命健康權屬于自然人的最高人格利益,是其他人格權及人格利益的基礎,這一點被理論及生活實踐所認同,不存在爭議。在此次疫情之中,由于新冠病毒本身的強傳染性、高重癥率和高致死率,使民眾知情權與生命健康權密切相關。
疫情之下,生命健康權之于個人隱私權如同房屋的地基之于墻面,一旦失去基本的生命健康權,個人隱私權的存在也就毫無意義。因此,當保護某一個體的隱私權不會影響其他民眾的生命健康權之時,就無須向社會公眾公布其隱私。如醫院無須向普通公眾公布感冒患者的個人信息。但是在新型冠狀病毒傳染性強、潛伏期長,存在人與人傳播的客觀事實之下,片面強調保護患者的個人隱私信息,而忽視其他民眾的知情權,勢必將給其他民眾的生命健康帶來威脅,顯然是對生命健康權的踐踏,難以被社會認同。
值得注意的是,生命健康權大于個人隱私權雖為不可爭議的原則,但也不能完全運用于所有場合?,F實生活中生命健康與個人隱私都因其載體的存在,而產生量的區別。舉例說明,從數學角度來看,泄露一定數量的個人隱私(設為N),在統計學上將造成1個人因個人隱私泄露而死亡。(如在裸貸事件中,多名女孩因裸照流出而選擇自殺),此時個人隱私權在某種意義上與生命健康權形成關聯。此時,任何一個理性且正直的自然人都不能簡單地以生命健康權大于個人隱私權的標準進行評判、取舍,而是應該充分評估N的大小,再進行選擇。
慶幸的是,疫情暴發兩個月來,雖然大量的個人信息被公布,但被公布者所受的傷害僅限于人格尊嚴,并未聽聞有人因此而受到生命健康層面的傷害,即群眾的生命健康權在疫情爆發的背景下是需要傾斜保護的對象。
2.社會公共利益優于個人利益
公共利益是個人利益的集合,是屬于所有人的利益。從某種角度來說,保護公共利益同樣是保護個人利益;反之,損害了公共利益就會損害更多個人的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應超過所受到損害的個人利益,超過的幅度應被社會所認可。
在此次疫情之中,民眾知情權背后所代表的實際上是社會公眾的生命健康權,代表的是社會公共利益?;颊邆€人隱私權所代表的則為個人利益,而該利益并非像生命健康權這樣特殊的權利,其維護的是數量廣大的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權,由此可知社會公共利益遠遠超過患者個人隱私受損的利益,任何一個理性公正的人都不會認為患者不應容忍此種行為。
除了不同權利之間的利益衡量,還有人擔心公布患者個人隱私信息的行為,會對患者個人隱私造成侵犯,侵犯患者的人權,進而引發一系列新的問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23條中有規定:行政機關認為不公開可能會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應當予以公開,并將決定公開的政府信息內容和理由書面通知第三方,顯然,該內容應當包括患者的個人信息。
事實上,在《信息公開條例》起草之時,國內便有討論商業秘密、個人信息不是絕對受保護,而是相對不公開的規定。由此可以看出,我國對于個人隱私的保護并非絕對保護主義,而是采取相對保護主義。當涉及重大公共利益需要時,這種保護應該另行對待。毋庸置疑,此次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已經達到涉及重大公共利益的界限,因此,在此特殊情形之下,對患者個人隱私的披露,有利于疫情防控,因此,并未侵犯人權。
綜上,在重大疫情暴發時,公眾的知情權應當優先于患者個人的隱私權,即患者應當為維護多數人的生命健康權,而讓自身的隱私權置于公眾知情權之后。但是,這種讓渡并非毫無限度,公布的信息應該在合理范圍之內,譬如限于公布疫情防控所必要的信息(如姓名、家庭住址等),便于他人進行合理的自我防護,同時也避免了因信息泄露給患者造成的“二次傷害”。
康德曾有言:法律不是純粹理性,而是實踐理性。討論疫情之下,個人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之間應當如何權衡,離不開各地的實踐。在疫情暴發之后,尤其是確認新冠病毒傳播途徑存在人傳人渠道之后,全國各地均啟動了不同程度的應急措施,以避免疫情的擴散傳播。與此同時,全國各地也都面臨了個人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沖突的矛盾。以下以北京、香港兩地為例進行具體介紹:
北京作為首都,是武漢人員流入的重要城市,在疫情發展初期即采取了大量的應對措施。但這些措施均屬于一般性防范,并未針對特定人群。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在2月6日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首次公開了新確診病例所在的小區和接觸到的場所,涉及北京市七個行政區、18個小區或場所,成為繼廣州、深圳等城市后,又一個公布確診病例活動小區或場所的中國一線城市。截至目前所查詢到的信息,除個別受到較大關注的病例(如醫生),北京地區公布確診病例的相關信息包括年齡、性別、是否有湖北接觸史、是否有其他省份接觸史、發病時間及初次就診時間等數據。表1為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于2月5日發布的新冠病毒肺炎新發病例活動小區或場所信息。

表1 北京市公布的有關疫情發生區域信息
香港有關隱私保護的法制移植自英國,歷來重視個人隱私的保護。但即使是在對個人隱私法制保護極為完善的香港地區,在此次疫情中,依舊對患者信息進行了大量公布,用以維護公眾權利。衛生署根據香港法例第599章《預防及控制疾病條例》,在香港衛生署網站上設立了,“嚴重新型傳染性病原體呼吸系統疾病”模塊,該模塊以本地最新情況作為置頂新聞,公布了每一位疑似病人的急診日期、性別、年齡、入住醫院名稱、患者狀況等信息,體現了對公眾知情權的保護。同時,為維護患者的個人隱私,防止患者被“污名化”和“歧視”,衛生署刪除了患者的具體姓名,對個人信息進行“脫敏”處理。表2為香港衛生署網站對確診患者的個人信息公布。
無論從法理分析、法律條文亦或是各地實踐來看,政府部門應對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時,均選擇了通過公布患者的個人隱私、保全公眾知情權,用以最大程度保全社會利益。這是立法者、執法者價值的選擇,也符合社會廣大群眾的心理預期。
結合疫情防控的客觀實際以及國家法律法規的規定,筆者認為在疫情嚴重期間,所有的社會資源應以消滅疫情為先,恢復正常社會秩序為首要目標。但是,如何防止由于公開患者隱私,而受到不明真相之人的惡意詆毀、謾罵乃至威脅,又如何確保疫情的受害者、已經為疫情做出重大犧牲的患者本人最基本的隱私權利得到保障?
筆者認為,可以引入經濟建設領域流行的“負面清單”制度,即對患者個人信息中的若干重要不可公開的信息部分劃定紅線,紅線范圍內屬于不可公開事項,紅線范圍外屬于疫情時期可公開事項。以前文香港衛生署為例,結合各地防疫實際情況,將包括但不限于姓名、身份證號碼、就學/工作單位、家庭詳細住址、手機號碼等信息劃為絕對不可公開事項;將包括但不限于行走軌跡、粗略家庭住址信息(實踐中多以村或小區為單位)、搭乘交通工具情況、公共設施使用信息、與疫情有關就診信息等劃為可公開事項。授權有關機關向社會公眾進行告知,防止出現更多傳染。
同時,由于個人信息具備可復制、易傳播等特性,保護被收集信息者的隱私這一目的,主要可以通過約束收集方實現。若收集方能做到以下幾點,則被收集者基本隱私權利能夠得到根本保障。
1.收集的單位必須堅持依法收集,在未經法律規定授權時,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疫情防控、疾病防治為由,未經被收集者同意就收集和使用個人信息;
2.收集個人信息堅持收集必要信息的原則,對象不應盲目擴大,縮小收集范圍,應縮小為確診者、疑似者、密切接觸者等重點人群;信息不應過于全面寬泛,包含性別、年齡、發病時間、活動蹤跡等必要信息即可;
3.收集個人信息的機構進行嚴格的管理并不斷優化技術防護措施,對隱私數據泄露進行追責,事后進行數據銷毀等方式保護被收集方個人隱私。

表2 香港公布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個案情況
個人隱私權與公眾知情權作為一對具備天然對抗性的權利,不可避免地會存在沖突,疫情的到來只是將原有隱藏的沖突進行了放大。雖然無法消滅該沖突,但可以根據疫情來臨之時的客觀所需,對其各自原有的權利界限進行調整。設定“負面清單”制度,將個別絕對不可公開的信息劃入“負面清單”。清單以內的信息絕對不可公開,清單以外的信息可視必要性等情況進行相對公開(應以不公開為原則,公開為例外)。
在此基礎上,遵循個人隱私權讓位于公眾知情權的原則,最大可能保障公眾知情權、生命健康權得到應有的保障。對相關隱私信息的收集、存儲以及公開過程進行嚴格規范,保障患者在對自我權利做出犧牲讓步后,其他權利不受侵犯,免受無謂的“二次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