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華
摘 要甲午戰爭前,魯西即處于社會失控,社會運行惡化狀態、為援助戰爭,山東西部防軍多次調往前線,并數次招募兵勇,導致地方社會控制更加無力,社會沖突進一步升級,作為自衛組織性質的大刀會興起,和教會發生了權勢爭奪,魯西社會運行更加惡化,處于畸形發展之中。
關鍵詞甲午戰爭 魯西社會 社會控制 大刀會
晚清時期,魯西地處直隸、河南、江蘇、安徽、山東數省交界處,屬于曹州府、兗州府、東昌府和濟寧直隸州、臨清直隸州管轄之地,民風彪悍,官府對此處的統治和社會控制力相對薄弱,民變四起。1855年,黃河決口于河南銅瓦廂,這是黃河第六次大改道,當時汪洋泛濫,巨浸滔天,自菏澤、濮州以下,東阿、壽張以上各地俱被淹沒,當黃河初行山東之時,既無固定河道,也無明確的流向,到處泛濫,四野漫流。黃河決口前,黃河為魯西平原一道天然屏障,太平天國軍和捻軍幾次欲過黃河北上,均為黃河所阻。決口后,黃河天險盡失,“黃河潰于豫之蘭儀縣銅瓦廂,決而北,匯于濮范鄆巨諸縣,古道下游曹單金魚,頓失天險”[1]1027。太平天國北伐軍乘機北上,進入山東,攻城拔寨,連續攻克魯西數個州縣。在外部勢力的闌入下,本地“土匪”乘勢而起,配合了太平軍的行動。“會粵賊由豐工渡河,飄忽馳騁。連陷金、巨、鄆、谷、莘、冠六縣……同時土匪樊拷得、王三托盤嘴眾六七百,紛擾鄆、濮。土匪解廣業等眾二三百,縱橫巨野。土匪耿新等馳突東阿。土匪李三杠子、王五胳膊、魏大漢等蹂躪陽谷,土匪陶三相、王方云、楊二帽纓、張廣居、馬心寬等,乘亂踞金鄉。”[1]604捻軍北上之時,山東的長槍會、邱莘教、鄒教、淄川教、黃崖教等地方武裝乘勢而起,《山東軍興紀略》中記載了此時山東,尤其是魯西一帶的亂象。此后,每當黃河決口,幾乎都有“強壯淪為盜賊”之現象,導致地方動蕩不安。
及至1894年甲午中日戰爭爆發,山東西部駐軍多次調往山東東部和京津一帶。當清軍同日軍在朝鮮發生沖突時,山東曹州鎮總兵王連三就曾奏請朝廷,“請抽調東省陸路勁旅數營,進援朝鮮”。得旨答復曰:“覽奏具見誠悃。惟現在曹州捕務緊要。仍著會同地方官認真辦理,將來如需添調,再候諭旨。”[2]1877-1878隨著甲午戰爭中清軍的迭次失利,戰火很快蔓延到中國本土,在黃海大戰五日后,清政府即感“現在近幾一帶,防務緊要,亟需添兵駐守”。故諭令山東巨野人、清末武狀元田在田“前往山東,招募四五營,統帶北上,聽候調遣”[2]1878(后田在田在山東西部招募了“乾”字六營,駐在通州)。之后清廷鑒于朝鮮和遼東軍情緊急,故將當時的山東駐軍抽調到遼東,如清廷要求曹州鎮總兵王連三奉旨“統帶所部馬步練軍北上,并由李秉衡(山東巡撫)抽調路勁旅數營,撥定糧餉,配齊軍火,一并交該總兵迅速起程”[3]155。又將駐守登州的章高元八營,“著即由登州赴營口,會合宋慶進剿”。之后又以王連三部兵力單薄為由,要求在山東另招三營,加上原來的800人再添招200人,共合5營,“所需薪糧等項,仍歸山東支發”[3]321。山東巡撫李秉衡左支右絀,向清廷奏請調派干員以資臂助。清政府飭山西候補知府錫良,廣西候補副將楊昌魁迅往山東,交李秉衡差遣使用,初請時在廣西的楊昌魁赴貴州招募營勇赴山東,但軍機處認為“不如令其逕赴山東,就地招募,較為迅速”[2]1879,最終還是在山東招募兵勇。日本侵略者為迫使清政府完全屈服,于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初五日(1895年1月30日)向北洋艦隊基地威海衛發起總攻,而“章高元八營,現正會合宋慶堵御北進之敵,斷不能折回威海”。故清廷諭令李秉衡“督飭現有防軍,并催省西調募各營,迅速到防,協力固守,毋少疏懈”[2]1880。又將駐守魯西的曹州鎮、兗州鎮的軍隊大部征調到了山東東部,而此時山東嵩武四軍新募福字八營,因沿海外患軍情緊急,已經調到了膠澳、煙臺、登州等緊要處扼扎,山東西部“內地已形空虛。雖陸路尚有數營,或修守黃河堤防,或分巡曹濟地面,并關緊要,委難抽調。”但山東巡撫還是“于無可分撥之中”,抽調“陳大勝隊勇”,“單縣營參將岳金堂練軍各馬隊抽調一百名,并王連三所部營隊,即日北上”[3]155,并負責供給所需餉項。及至日軍攻占威海,山東巡撫則多次要求曹州鎮、兗州鎮和濟寧州再次招募兵勇,選拔將領,奔赴前線。就連巡視黃河的河防諸營也先后開拔,“上年倭氛不靖,海疆戒嚴,精健等營及河定右營、河成左營、右營先后調赴海防”,以致戰后出現了“海防已松,河防吃緊”的局面[3]258,山東巡撫要求歸復河防營舊制。
而在近代警察制度尚未建立前,防軍起著維持治安和安靖地方的作用,魯西由于兵力空虛導致盜匪蜂起,1894年山東巡撫李秉衡奏稱:“查山東曹、兗、沂數郡,民氛素強,近年萑苻嘯聚,動輒結隊成群,劫掠焚殺,儼同巨寇,民不聊生。”[3]145汶上縣傳教士韓·理加略描述了此時魯西南社會亂象,“大批軍隊從內地開拔到沿海地區,許多城市和村莊失去了朝廷軍隊的保護,成為唾手可得的獵物。所謂‘強盜絕大部分屬于貧窮的農民,他們因為90年代的自然災害基本上傾家蕩產了。對于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來說,搶劫和偷盜成了唯一的生存之路”[4]441。而地方官府對于這種事態顯然也無能為力,如1895年初,一位傳教士談到他在成武縣的見聞:“成武知縣非常害怕,就是在大白天也不敢打開城門。南北門日夜封閉,東西門只有在太陽高照時才臨時開放,當太陽快要落山時,又趕快關閉。但這名官員的處境仍然非常艱難,因為他的兵勇都被抽調走了。”[5]129并說與成武相鄰的單縣處境也與成武類似。顯然,此時魯西處于欠度社會控制之下,官府面對亂世無能為力,綱紀廢弛,民心渙散,社會動蕩不安。
戰事結束后,“山東海防各營節經先后裁并”,曹州府、濟寧州、兗州府由于征募兵勇較多,被裁士兵返家,更增添了許多不安定因素,山東巡撫李秉衡對此憂心忡忡,“曹、濟各屬向稱盜藪,兼以關內、外所撤營勇半多曹、濟無賴之徒,難保不麋集為患。必須重兵震懾,以遏亂萌”[3]279-280。根據一位在魯西的傳教士觀察,從滿洲前線(遼東地區)回來的兵勇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沒有攜帶武器,狀態很是凄慘[6]434。這些被遣散的兵勇已無法回到田畝耕作而走上了暴動之路。本來就充滿了暴亂的魯西,因為軍隊的外調導致社會控制力弱化,出現了權力真空,導致掠奪性群體——盜匪的產生,而遣散的兵勇更造成了魯西鄉村沖突的進一步升級。
“在1895年的《清實錄》中,累累皆是大股匪徒襲擊蘇、魯、豫邊境沿線的報告。”[7]96為應對盜匪襲擾,時任曹州知府毓賢施展酷吏手段,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地鎮壓,但并不能消除恐懼心理,為能夠在亂世尋求安穩的生活,為了能夠自衛,魯西興起了三種勢力。
半官方的團練和聯莊會組織重新興起,在1860年代太平軍、捻軍和長槍會起義期間,山東團練曾狂飆突起,由于經費缺乏,和地方政府多發齷齪而最終被壓制,甲午戰爭期間,伴隨著社會動蕩,地方政府和百姓聯手,重新復活了團練和聯莊會組織。但由于戰爭期間,清政府多次在山東,特別是在魯西一帶招募兵勇,并將團練派到了遼東、京畿和魯東前線,這招致農民的反對而公開抵制加入。
另外一種“半宗教性”的非常規形式的自衛組織——大刀會在魯西南產生。隨著團練和聯莊會活動的合法化,主要為富室看家護院的大刀會也由此轉為合法的鄉村防衛力量。根據周錫瑞、彭慕蘭等人的研究,魯西南貧富不均異常嚴重,既有大批的饑民,也有許多在圩寨中雄踞一方,對鄉民擁有生殺予奪之權的強大的地主士紳階層。當中日戰爭爆發,魯西軍事力量被抽走出現權力真空時,人們就需要采取更加有效的自衛手段,這時,宣稱武功高強,擅長金鐘罩刀槍不入之術的大刀會就備受富室的青睞。大刀會的內部人員結構比較復雜,“參加大刀會的有富裕中農、富農和地主。大地主不屑學金鐘罩,他們叫佃戶學”[8]19-20。大刀會的目的是要抵御日益肆虐的盜匪之患,保護魯西南地主士紳的身家財產安全,但也援助了地方官府剿匪的行動。大刀會曾經擒拿了魯西南勢力較大的匪首岳二米子,使得橫行一時的土匪遭受重創,“近年菏澤、城武、單縣、定陶、曹縣等處,直無一賊,皆賴大刀會之力”[9]151。雖然官府聲言禁止大刀會的邪術,但顯然毓賢還認識到大刀會并不會構成對其權力的威脅,因為大刀會的首領都是鄉村中的頭面人物,長期以來官府就是依靠他們來維持鄉村社會秩序,并且在剿匪中大刀會和地方民團進行合作,故此時官方對大刀會予以贊賞,正是在這種氛圍下,大刀會活動更加公開化,并且成為魯西南鄉村權力結構中的重要一極。
隨著《馬關條約》的簽訂,清帝國外強中干的本質徹底暴露在列強面前,西方國家期望獲得更多的土地、經濟和政治權力,掀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當大刀會在1895—1896年成為魯西南最有影響力的勢力時,在全國范圍內正是外國和基督教勢力專橫跋扈的時代。雖然面臨著同鄉同族對皈依異國異族宗教的強烈排斥,甚至財產和人身傷害,但仍有不少的鄉村民眾加入了基督教,原因在于鄉村社會矛盾激化,秩序失范,大部分人加入教會的原因在于后者能夠為他們提供世俗利益。此時的大刀會和天主教會之間為了爭奪鄉村的權勢和聲望,雙方展開博弈,最終導致大刀會的兩位首領劉士端、曹得禮被官府捕殺,而兩位在巨野的傳教士則被殺害,這即是引發了德國強占膠州灣的導火線——巨野教案。最終山東巡撫和魯西巨野、菏澤、鄆城、單縣、曹縣、成武和魚臺的地方官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巨野教案后,山東地方官員在處理民教糾紛時,形成了這樣一種模式:偏袒教民、屈枉百姓,普通百姓渴望的司法公正已是不可能,由此導致了一場更大規模的民眾反教行動——義和團運動。
顯然,近代魯西由于地處邊緣,社會控制力薄弱,加以黃河決口改道,災荒頻仍,民變四起;甲午戰爭中多次抽調防軍和征募兵勇,導致山東西部社會控制更加欠缺,本來作為防御盜匪而興的自衛組織大刀會又與西方教會在爭奪鄉村權勢斗爭中失敗,山東西部的社會運行更加惡化,處于更加嚴重的畸形發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