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象麗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山東,威海264209)
漢語系詞“是”經歷了由指示代詞語法化為判斷動詞(王力,1958/1980:353),再由判斷詞虛化為焦點標記(石毓智、李訥,2001:48)的過程。語法化單向性認為一個形式在由實詞語法化為功能詞之后,會進一步虛化為附著形式或詞綴。(Hopper&Traugott,2008:8)早期有關研究也傾向于認為功能詞“是”進一步虛化為了詞綴:太田辰夫(1987/2003:249)將“是”看作副詞的一個后綴;陳光磊(1994:25)將副詞和連詞后的“是”稱為“類后綴”。而董秀芳(2004、2005/2016:180)認為有些連詞和副詞“X”與由其形成的連詞和副詞性“X+是”在所表達的邏輯意義上沒有差別,如例(1)中的“若是”和“總是”,(2)中的“或者是”和“好像是”,由此推測“是”進一步虛化的結果是具有依附性、且意義難以分析的詞內成分,并指出漢語“是”并未經歷“詞法化(morphologization)”,而是直接“詞匯化(lexicalization)”了。
但在漢語二語教學中,我們發現“X+是”與“X”并非總是可以替換,甚至經常誤用,孫小晶(2009)和曾騫(2013)也發現了同樣的問題。例如:
(3a)的副詞“還是”要改成“還”,(3b)的副詞“只”要改成“只是”,即“還是”和“還”,“只是”和“只”所表達的邏輯意義是有差別的,那么“還是”和“還”,“只是”和“只”是否只是“X+是”與“X”關系中的特例呢?曾騫(2013)曾對這一質疑嘗試性地給出過否定回答。如果兩者的差異有普遍性,那么詞內成分“是”的意義和性質,“X+是”的定性便要重新討論。基于此,本文將從“X”和“X+是”的關系以及詞內成分“是”的性質入手,討論“X+是”的詞法化與詞匯化,以及與之相關的詞內成分“是”的來源問題。
關于“X”與“X+是”的關系,董秀芳(2004)認為兩者所表達的邏輯意義沒有差別,只是使用環境上存在細微的區別:一是“X+是”傾向于與較長的成分共現,“X”傾向與較短的謂語共現,這與韻律有關,避免頭重腳輕;二是書面文獻中“X+是”的使用頻率要低于相應的“X”,這是為了書寫簡便,省略“是”之故。曾騫(2013)則從“只”和“只是”的語義差別出發,分析出“是”在“只是”的構詞過程中有語義真值貢獻,主要表達說話人對命題為真的肯定性認識。本文認為“X+是”與“X”的差異普遍存在,無論是邏輯意義,還是句法位置都存在較大不同。本文以《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下文簡稱為“《現漢》”)收錄的14個“X+是”為對象考察“X”與“X+是”的差異。因為有的既是副詞,又是連詞,為了討論方便,分別列出:要是(連)、就是(連)、若是(連)、但是(連)、可是(副)、可是(連)、只是(副)、只是(連)、倒是(副)、還是(副)、還是(連)、總是(副)、硬是(副)、別是(副)、老是(副)、愣是(副)、怕是(副),共17個。①《現漢》中還收錄了“真是(動詞)”“就是(助詞)”“就是(副詞)”,其中的“是”并未虛化,因此不作為本文的討論對象。董秀芳(2004)認為《現漢》收錄了“別是”,其實“別是”并未作為詞條單列,只是在“別”的第二個義項中指出“表示揣測,通常跟‘是’合用”。考慮到此時的“別是”意義已經特殊化,將其列入本文的討論范圍。
首先是句法位置存在差異。石毓智(2005)將“要是、就是、倒是、只是、還是、總是”統一看作連詞,認為它們的句法位置不同于“X”,可以置于主語之前,其實不止這幾個詞語,也不止是連詞的“X+是”與“X”的句法位置不同。為此,我們對《現漢》中收錄的連詞或副詞“X”與“X+是”的句法位置分別進行了考察,結果如表1、表2所示。

表1:連詞或副詞“X”的句法位置

表2:連詞或副詞“X+是”的句法位置
由表1可知連詞或副詞“X”的典型句法位置是主謂之間,只有連詞“若”“但”“可”可以置于主語之前;而“X+是”的句法位置卻相對自由,除了大部分可以置于主謂之間外,還可以置于主語之前。例如:
(4)a.要是(*要)法院為離婚的事找我,你們了解情況的就替我去解釋。(石毓智,2005)
b.就是(*就)我不在,也還是會有人接待你的。(同上)
c.房屋不大,倒是(*倒)陳設挺講究。(同上)
d.每天早上總是(*總)老王第一個先到。(同上)
e.跟去年一樣,今年還是(*還)新稻種產量高。(呂叔湘,1999:254)
f.我去,還是(*還)你來?(《現漢》)
g.老是(*老)他們帶東西過來給我,我卻沒東西招呼他們,很不好意思。(BCC)
h.約定的時間都過去了,別是(*別)他不來了吧?(《現漢》)
i.怕是(*怕)天要下雨。(同上)
j.本來預備今天拍攝外景,只是(*只)天還沒有晴,不能拍攝。(同上)
上例(4a)~(4i)中的“要是、就是、倒是、總是、還是(副詞)、還是(連詞)、老是、別是、怕是”都可以用于主語之前,(4j)中的“只是(連詞)”只能用于主語前,而相應的“X”不可以。連詞“但是、可是”雖與連詞“但、可”句法位置相同,但是否存在來源關系尚存疑問,郭志良(1992)就認為連詞“可是”是由語氣副詞“可是”演化而來的,丁曄(2010)認為連詞“但是”是由副詞“但是”(“只是、僅僅是”義)發展而來的。如此,便只有“若是、可是(副)、只是(副)、硬是、愣是”5個的句法位置與“X”相同,即大部分“X+是”與“X”的句法位置存在差異。綜上,“X+是”較之“X”句法位置更自由,轄域也更大。
其次是邏輯意義不同。絕大多數“X+是”與“X”都可以用于主謂之間,但意義并不相同,很多情況不能替換,如(5a)~(5d);即使能替換,意義也不相同,如(5e)~(5h)。
(5) a.他 只 是 (*只) 送 我 一 本 詞典,我們沒什么別的關系。(孫小晶,2009)
b.你還(*還是)年輕,不著急結婚。(同上)
c.他家媳婦那個賢惠,可是(*可)百里挑一。(《現漢》)
d.他臉色這么難看,別是(*別)病了吧?(同上)
e.一再降價,可愣是(?愣)賣不動。(同上)
f.他雖然身體不好,可硬是(?硬)不肯休息。(同上)
g.老是(?老)把朋友的勸告當耳旁風。(同上)
h.早點起床,別總是(?總)遲到。
(同上)
兩者的意義差別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修飾限制范圍的差別,“X+是”修飾限制的是其后的整個謂語部分,而“X”修飾的范圍或成分則很受限制,如(5a)中的副詞“只”只修飾“一本詞典”,但副詞“只是”修飾的卻是“送我一本詞典”這個述題,因此當與“我們沒什么別的關系”相呼應時,只能用“只是”;再如(5c)中的副詞“可是”可以修飾固定短語“百里挑一”,表示“實在是”,而副詞“可”卻不能。二是“X+是”的主觀性更強,Edward Finegan(1995)認為主觀性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說話人視角(perspective)、情感(affect)和認識(epistemic modality)。具體到“X+是”,如(5b)(5g)(5h)中“還”“老”“總”是時間、頻率副詞,而“還是”“老是”“總是”正如《現漢》對“老是”的釋義“多含不滿或者厭惡情緒”,帶上了說話人的情感,故而在特定的語境中不能替換,如(5b)。即使能替換,語義也存在差異,如(5g)和(5h);而(5d)中的“別是”不同于否定副詞“別”,帶上“是”后變成了帶有推測意味的語氣副詞,即帶上了說話人的認識;(5e)和(5f)中的“愣、硬”是情態副詞,“堅決或執拗地”之義,而“愣是”“硬是”為“無論如何也是”之義,即從“X”到“X+是”由主語視角變成了說話人視角。因此“X+是”與“X”雖然可以用于同一位置,但到具體語境中也并非都可以替換,即使可以替換,語義也并非完全相同,至少在主觀性上存在差異。
綜上,“X”與“X+是”無論在句法位置,還是邏輯意義上都是存在一定差異的,只是“X+是”內部存在一定的不平衡,有的與“X”的差異大些(如:還是、只是),有的差異小些(如:若是),就《現漢》收錄的“X+是”來說,副詞較之連詞的“X+是”與“X”的差異更大。
“X”與“X+是”之所以出現句法和語義的上述差異,與語素“是”的添加有直接的關系。語法化具有單向性。某一語言形式語義內容的泛化或淡化,并不意味著語義內容喪失在語法化的過程中,舊意義的滯留是一種普遍現象,語用強化和語義淡化伴隨其中,語用強化一般體現在表示時間、角色、連接等語法意義上。沈家煊在曾騫(2013)文章之后的導師評語中就說道:“只是”的例子告訴我們詞匯化后也有“語義滯留”,作為動詞的“是”的判斷意義還滯留在“只是”一詞中。這一評論直接點出了“X”與“X+是”差異的成因。判斷詞“是”主要是肯定和聯系作用,可表示多種關系,在句法上可接任何成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后可接小句,當接在連詞或副詞之后其判斷意義進一步淡化,相應地大大增強了“X+是”的語用功能——連接功能和主觀性,具體表現為連詞或副詞“X+是”的連接或評注轄域擴大。由于連詞“X”大多數可以用于主語之前,副詞的典型句法位置是主謂之間,而添加了“是”的“X+是”大多可以用于主語之前,這就使得副詞“X+是”與“X”的差異更大,表2中的副詞“X”本是時間、頻率、語氣、情態副詞,當與“是”結合后,都或多或少表達說話人的主觀語氣。史金生(2003)認為語氣副詞表達說話人的情感認識,有的副詞既有表語氣的義項,也有其他非語氣義項,都可以看作語氣副詞。因此,表2中的副詞“X+是”(可是、只是、倒是、還是、總是、硬是、別是、老是、愣是、怕是)都可以看作語氣副詞,即產生了一批與副詞“X”相對應的語氣副詞“X+是”。張誼生(2000)則直接將語氣副詞稱作“評注性副詞”,并指出其基本功能是對相關命題進行主觀評注,雙音節語氣副詞在句法分布上比較靈活,但受評注和表述轄域的限制,用于主語前后表達的評注視點不同,故而副詞“X”與“X+是”有諸多不同。
這樣一來也可以更好地解釋董秀芳(2004)所提到的“X”與“X+是”的兩個用法差異了:一是“X+是”傾向于與較長的成分共現,“X”傾向于與謂語較短成分共現,除了與韻律有關外,更重要的是與兩者的句法位置有關,進一步說就是與“X”和“X+是”的修飾、連接轄域有關。二是書面文獻上“X+是”使用頻率要少于“X”,這除了書寫簡便原因之外,還在于“X+是”更適合用于口語,因為其主觀性較強,具有較強的語用功能。此外對語素“是”真值意義的認定,對“X”與“X+是”句法位置和意義差異的揭示,也有利于在漢語二語教學中對近義詞“X+是”與“X”進行辨析。
由“X”與“X+是”的差異可知,“是”進一步虛化的結果并非直接、完全形成意義難以分析的詞內成分,現代漢語“X+是”中的“是”雖然有的已經難以分析(以連詞“但是”為代表),但還有一些意義比較透明(以副詞“老是”為代表)。對于詞的這種融合程度的差異,Di Sciullo&Williams(1987,轉引自董秀芳,2016:12)認為可分為兩類:一是詞法詞(morphological word),一是詞匯詞(lexical word),董秀芳(2016:11-12)借用并指出兩者的主要區別便在于詞義是否具有特異性,還指出不在詞庫中存儲的成分并不等于不是詞,只是不需要以清單的方式存儲而已,比如由一些能產性極強的詞綴構成的詞就不在詞庫中,但屬于詞匯詞。本文認為“X+是”按照虛化程度的不同,也可分為兩類:詞法詞和詞匯詞,也就是說“X+是”經歷過詞法化階段。在詞法化階段,“是”意義比較透明的,有其明確的邏輯意義,與屈折詞綴差別較大,看作派生詞綴更合適,Beard(1995,轉引自董秀芳,2016:35-36)將派生構詞分為四類:特征值轉化派生(Feature Value Switches)、表達性派生(expression derivation)、功能性派生(functional derivation)、換類派生 (transposition)。董秀芳(2016:37)認為漢語詞綴以表達性派生為主,既不改變詞類,也不改變意義領域,只是反映說話者不同的主觀態度,如:“子、兒、頭”等名詞詞綴。“是”也是一種表達性派生,此時的“X+是”與“X”意義相近,詞性類同,但語氣和修飾限制轄域發生了變化,導致句法分布和邏輯意義出現差別,可以將兩者看作是一對含有共同語素的近義詞。這類“X+是”,有的如“要是”“就是”“若是”“可是(副詞)”“只是(副詞)”“倒是(副詞)”“還是(副詞1)”“還是(副詞2)”“總是(副詞)”“硬是(副詞)”已收入詞庫,之所以收入詞庫很大程度是因為其使用頻率較高,意義仍比較透明,并未特異化,可看作詞法詞;有的還未收入詞庫,雙音節的有“越是、而是、或是、準是、也是、仍是、光是、很是、最是、說是”等,三音節的有“尤其是、已經是、好像是、或者是、不管是、明明是”等。Corbin(1987,轉引自董秀芳,2016:32-33)提出了鑒別詞法模式的三標準:規則性、能產性和有效性。規則性是指形式和意義之間有著一致的聯系,從結構形式就可以推出意義,“X+是”的意義可以推知;有效性是指有一定的作用范圍,“是”可以置于眾多副詞和連詞之后,組成新詞。因此詞法“X+是”的規則性和有效性沒有問題,接下來重點對“是”的能產性進行討論。
在古代漢語中詞綴“是”就有很強的能產性,據志村良治(1995),中古時期由“是”構成的詞匯就已經非常豐富,只是有的沒能沿用至今罷了。例如:
(6)a.《世說新語》(南北朝):定是、必是、正是、便是、自是、直是、本是、皆是、則是
b.唐詩、變文(晚唐五代):須是、既是、自是、本是、始是、正是、合是、實是、恰是、猶是、好是、賴是、幸是、俱是、皆是、共是、渾是、應是、總是、盡是、全是、終是、只是、還是、卻是、莫是、知是、說是、為是、恐是、便是、皆是、況是、實是、但是、早是、所是
董秀芳(2004:36)指出明清以后到現代漢語,不光單音節連詞和副詞,雙音連詞和雙音副詞也可以與“是”結合形成新詞,如“不管是”“或者是”“好像是”“首先是”“尤其是”“已經是”等,同時指出“X+是”的出現不是完全周遍的,存在不少構詞空缺。如有“已經是”,但卻沒有“馬上是”,有“或者是”,卻沒有“與其是”和“不如是”,原因是作為詞的“X+是”是經過詞匯化而形成的,而詞法規則不同于句法規則(硬性),允許空缺和特異性的存在。此外,我們還認為詞綴“是”具有自己的邏輯意義,判斷義的語義滯留對與其相融合的副詞和連詞的選擇產生一定的影響。
系詞長期以來被認為是語義空白(semantically empty) 的 (Hengeveld,1992:32),尤其是在屈折語中,只是動詞屈折形態的宿主(hitching post)(Stassen, 1997: 66)。 Pustet(2003:95-127)對此提出了質疑,并借助跨語言語料庫,從語義學的角度對與系詞共現的詞項的原型性語義特征進行了探索,結論為:詞項的依賴性、及物性、動態性、變化性特征越少,與系詞共現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們認為當漢語系詞虛化后,其融合成分仍受這些語義特征的制約,當副詞和連詞(不存在及物性問題)的依賴性、動態性、變化性特征越少時,與系詞“是”融合的可能性越大。以時間、頻率副詞為例,“已經、曾經”表示已經發生,“一直、常常、往往”表示一種常態,因而都具有[-動態性][-變化性]的語義特征,因此易于形成“X+是”;而“馬上、立刻、趕緊”則表示將要發生,即具有[+動態性][+變化性],這與“是”的語義特征不相符,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便阻斷了兩者的融合。再如單純方式情態副詞“大肆、猛然、悄悄”等表示動作發生時的情態,有很強的動態性,也不容易與“是”融合。
至于“與其……不如……”之后能不能加“是”,還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我們在BCC語料庫中就找到了不少“與其是……不如是……”的用例。例如:

當然上例也可以用“與其……不如……”進行替換,但替換前后語氣是不同的。雖然“X+是”由于“是”的語義滯留,不具有周遍性,但這并不影響將其看作一種詞法模式。
“X+是”在詞法化的基礎上,進一步虛化融合,發生了詞匯化,此時詞義已經專門化,“是”是個難以分析的詞內成分。其實“X+是”在詞匯化后,整體還會進一步虛化,即發生語法化。這時正如董秀芳(2004)所說,有的已經更像一個單純詞了。此時的“X+是”與其來源詞“X”意義完全不同,不存在近義關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詞。如“但是(連詞)”“可是(連)”“只是(連詞)”“還是(副3)”“還是(連)”“別是(副詞)、怕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還是”。例如:
(8)【還是】 hái· shi?副還 (hái) ① :今天的會~由他主持。?副還(hái)⑤:沒想到這事兒~真難辦。?副表示傾向性選擇,含有“這么辦”比較好的意思:天氣涼了,~多穿點兒吧。?連表示選擇,放在每一個選擇項的前面,不過第一項之前也可以不用:你~去,~不去?|去看朋友,~去看電影,~去滑冰,他一時拿不定主意。?連連接無須選擇的若干事項(跟“不管、無論”等搭配使用):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得按章程辦事。

圖1:“X+是”的形成演變路徑②詞匯化階段有兩條路徑,第一條路徑是形成附加式合成詞,已在圖1中列出,第二條路徑是形成偏正式合成詞,如“真是”(動詞)。
(《現漢》)
在《現漢》中,“還是”有5個義項,這5個義項中的“還是”較清晰地反映了“還是”的形成演變過程。首先是詞法化階段:前文已經提到,即第一個義項“還是(副詞1)”和第二個義項“還是(副詞2)”,此時“還是”的語義較為透明,與“還”是近義詞,存在替換的可能性(當置于主語與謂語之間時),但主觀性程度不同,張斌(2001)將“還是”的意義稱作“類同”,以區別于“還”的延續義。其次是詞匯化階段,即第三個義項“還是(副詞3)”,此時詞義已經發生專門化,表示“傾向性選擇”,“是”的意義已經難以分析了,“還是”和“還”不存在替換的可能性。再次是詞匯化基礎上的進一步語法化階段,即連詞“還是”,義項四和義項五可分別概括為“擇定義”①李姝姝(2019:56)認為擇定義“還是”是語氣副詞“還”與判斷詞“是”詞匯化的產物。依此觀點,擇定義“還是”將與“還是(副詞3)”同處于詞匯化階段,只有“任選義”進入到了進一步語法化階段。和“任選義”。由“還是”的義項發展,我們可以推知“X+是”的形成演變應該經歷了這樣的過程,見圖1。
以上只是“X+是”單向性發展的可能路徑,而并非所有的“X+是”都出現或明晰呈現出上述過程。有的“X+是”發展到詞法化階段便戛然而止,如“皆是”;有的處于詞法化,是否會向前發展有待時間的檢驗,如“倒是”;有的階段可能經歷過但并不明顯,如“別是”在現代漢語中詞義已經專門化,表示推測,即已經發生詞匯化,其詞法化階段則不明顯;再如“但是”“可是”在現漢中使用其詞匯化義項(連詞),詞法化階段也不明顯。但有一點兒是肯定的,“X+是”目前所處階段的左邊的各階段一定經歷過。
4.詞內成分“是”的來源
當我們認為詞“X+是”中“是”有邏輯意義之后,我們便不得不涉及另一個問題,即詞內成分“是”的來源。關于“是”的來源,董秀芳(2004)以連詞與“是”的詞匯化為參照首先談及了這個問題,指出詞內成分“是”的發展路徑為:判斷詞(經焦點標記)→詞內成分,括號中內容表示一個可選的階段。這為詞內成分“是”的來源從總體上劃定了框架,即由“判斷詞→詞內成分”,本文僅就在此過程中焦點標記是否為可選階段發表一點看法。
首先是從詞內成分“是”的語素義來看,根據上文詞內成分“是”有語義真值,而一般認為焦點標記“是”沒有語義真值,如方梅(1995)、董秀芳(2004),這樣一來,焦點標記“是”便不具有虛化為派生詞綴的語義基礎。
其次是從語言發展規律來說,一般處于非語義中心地位的語段最容易發生句法成分間邊界失落(boundary loss)(董秀芳,2004),而焦點標記“是”所處語段,是句子的焦點所在,是句子的語義中心,不存在邊界失落的可能性,即不存在虛化為詞內成分的可能性。
再次從歷史演變時間上來看,一般來說一個語法化的過程要經歷較長的時間,至少兩者存在時間上的先后關系,而焦點“是”與詞內成分“是”并非先后出現。前文已述,太田辰夫 (1987/2003:249)、志村良治(1995:75)一致認為中古時期“是”作為后綴大量出現,最早出現于東晉。而呂叔湘(1985:106-107)指出中古時期有一個明顯的趨勢,在用作主語的疑問代詞前頭常常加一個“是”,石毓智(2001:49)認為此時的“是”已經發展成焦點標記。
(9)a.是誰教汝(北齊書三十一)
b.是誰容易比真真(孫光憲,浣溪沙,唐詞二百九十六)
可見詞內成分“是”(東晉)并不比焦點“是”(唐)出現得晚,甚至還要早一點。
最后是其他跨語言的證據,一系列跨語言的證據證明焦點標記“是”和詞內成分“是”的來源句法環境存在差異。Heine&Kutewa(2002)認為系動詞的虛化有多種方向,其中“系動詞>條件詞,系動詞>接續詞”談的就是系詞演變為詞內成分的情況,這類演變一般發生在動詞性成分或者小句前后,而“系動詞>焦點”發生在系詞接在句首代詞、指示詞和名詞的前后。此外Harries-Delisle(1978,轉自石毓智,2005)也指出,不僅判斷詞向焦點標記的發展是人類語言的共性,而且焦點標記又進一步發展成強調標記也是人類語言的一個常見現象,那么漢語中焦點標記“是”的可能發展方向應該是重讀的強調標記“是”,兩者也的確具有功能上的相通性,都具有標記強調的語用功能。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否定了其虛化為詞內成分的可能性。
綜上,本文認為焦點標志“是”并非詞內成分“是”形成過程中的可選階段,而是系動詞發展的兩條平行路徑。
本文主要考察了“是”由實詞虛化為功能詞后的進一步虛化,即“X+是”詞法化的若干問題。主要結論有:一是“X+是”與“X”存在差異,總體看來,在句法上“X+是”比“X”要自由,管轄范圍要大;在語義上“X+是”的主觀性更強。這些差異與判斷詞“是”的語義滯留有關,語素“是”的添加直接擴大了“X+是”的連接、評注轄域。二是“X+是”在詞匯化之前經歷了詞法化,具體發展路徑可概括為:偏正短語階段→詞法化階段→詞匯化階段→語法化階段。在詞法化階段,“是”可以看作一個表達性派生詞綴。三是詞內成分“是”的來源應為判斷詞“是”,焦點標記“是”并非其可選階段,這可從詞內成分“是”的語素義、語言發展規律、二者的形成時間、跨語言證據等方面進行證實。
施春宏(2017:150)曾指出當前關于詞匯化的研究已經相當深入,但學界對漢語語法系統的詞法化問題極少關注。這是因為一般認為語法化斜坡在漢語中的情形應是:實義項>語法詞/附著詞>詞內語素(梁銀峰,2008;董秀芳,2004、2016等),即缺少“詞綴”階段。希望本文對“X+是”的有關研究能在漢語詞法化這一薄弱環節上做一點兒補充,也希望能對漢語二語教學中“X+是”與“X”的辨析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