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ona

希特勒于1934年向德國工人致意。對工人權利的關注是法西斯領導人最初呼吁的一部分
如今是“強人政治”的時代:執政者認為自己是被選舉出來體現國民意志的,任何阻擋他們的力量,無論是政治反對派、司法機構、大眾媒體,還是個人,都將被鏟平。
雖然一些“自由衛士”常常被妖魔化,遭受無視、鄙夷,甚至誅殺,但是難民、移民、少數群體、貧困人群等弱勢群體,才是強人政治下最大的犧牲者。
一些評論者認為,這與20世紀30年代法西斯主義興起時的情景類似,而另一些人則認為,民主正遭受新的威脅。也許,我們必須面對新的可能的挑戰,同時警惕曾經的夢魘重現。
西方各國普遍采納的自由民主體制,只有在人們相信它的時候才可能存在。當信念消失,社會就會發生激變。人們應該警惕那些鼓吹民族主義的政治領導人;警惕民主被淹沒在“人民的意志”這一模糊概念之中。
也許有人要問,現在是21世紀第二個十年,為何還要擔心法西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近100年,但是西方國家當下的處境更接近漢娜·阿倫特在1951年觀察到的:人好像被劃分成兩類人,那些相信人類萬能的人……和那些被“無力感”左右人生的人。
無力感會導致態度冷漠,但也可能導向對任何與自己看法一致的人的狂熱擁戴,而后者就是20世紀30年代發生的事。思考歷史是否會重演,可以參考愛爾蘭記者艾米麗·洛里默的書《希特勒的意圖》(What Hitler Wants)。
該書寫于1938年10月,即德國占領捷克斯洛伐克之后、“水晶之夜”事件發生前一個月。洛里默發現《我的奮斗》(1925年)一書的英譯本受到了嚴格審查,例如,它刪減了希特勒入侵英國的詳細計劃。由于很少有英國人能讀懂德語,因此,洛里默對該書的關鍵內容用英語做了摘抄和總結。
她認為,三個關鍵因素驅動著希特勒的初步計劃:對工人權利的關注、建立純潔德國民族國家的愿望、對社會民主的強烈反對。
對工人權利的關注,在那些覺得自己沒有受到公正對待或被忽視的群體中大受歡迎:低收入工人、退伍軍人,以及被剝奪者。正如歷史學家塞繆爾·莫因在《不夠》(Not Enough,2018年)一書中所寫的那樣:“發明社會不平等指標‘基尼系數的意大利統計學家科拉多·基尼,是一位法西斯主義者,這并不是偶然的。”
基尼不僅僅是一位法西斯主義者,還是《法西斯主義的科學基礎》(1927年)論文的撰寫者。然而,社會不平等難道不是左派更關心的事嗎?那么,法西斯主義和左翼思想的區別在哪里?
根據英國法西斯聯盟領導人(1932—1940年)奧斯瓦爾德·莫斯利的說法:英國工黨奉行“國際社會主義”政策,而法西斯主義的目標是“民族國家社會主義”。

《希特勒的意圖》
莫斯利將法西斯主義視為社會主義的一種形式并不準確,但是他對法西斯起源的看法是正確的。意大利早期法西斯主義正是在民族主義的立場上,開始與社會主義分道揚鑣。意大利獨裁者墨索里尼提議賦予婦女選舉權,將投票年齡降低到18歲,實行8小時工作制度,工人參與工業管理,征收沉重的累進資本稅,以及沒收部分戰爭所得利潤。
墨索里尼提醒我們,關注工人權利本身并不能使其免于專制主義。今天的英國,人們認為,正是工黨未能接受民族主義政策,導致了它在2019年選舉中的慘敗,因為民族主義在傳統選民中間有著較好的認同。與此同時,另一些政治活動家則認為,只要他們繼續支持工會,保留扶貧政策,他們的左翼資格就不會被改變,即使他們信奉極端的民族主義。
但是,事實并不能作這么簡單的劃分。
在實踐中,法西斯主義最初對工人權利的倡導幾乎沒有得到落實。但是,法西斯主義者,特別是德國納粹,無情地追求著他們的第二個目標—建立一個種族純潔的國家。
納粹們說,這個國家正在遭受叛國者和寄生蟲的侵蝕,必須以任何必要的手段恢復其純潔性;其中的“叛徒”是共產主義者,“寄生蟲”是猶太人。
需要恢復民族國家純潔的思想,是所有法西斯主義的共同觀點,正如美國政治科學家和歷史學家羅伯特·帕克斯頓在《剖析法西斯主義》(The Anatomy of Fascism,2004年)中所寫的:“法西斯主義,在每一種民族文化中,都力求尋找那些最具鼓動性的主題,這些主題能動員高喊復興、統一、民族純潔的大規模群眾運動,同時反對自由個人主義和憲政主義,反對左派階級斗爭?!边@能讓一個人獲得那種“在集體共同情感中淹沒個體所帶來的心理滿足感”。
英國哲學家布萊恩·巴里在20世紀80年代表示,英美學術界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就民族主義問題的討論,經歷過一段艱難的時期,他們認為民族主義“違背了文明價值”,而這恰好留下了被機會主義者利用的空隙—正如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所展現的那樣。
“脫歐”運動幾乎壟斷了英國的主流價值觀,一些活動者公開表明種族主義立場。即便是國會議員和部分大眾媒體,也表現出對移民和外國居民的敵意。作為回應,許多左翼人士采取了親移民立場;而另一些左翼和中右翼政治家,則試圖在不涉及種族主義言辭、態度或政策的情況下,利用大眾的民族主義情緒。
這種立場會被冠以“進步愛國主義”和“自由民族主義”之名。有許多方法可以解釋“壞”和“好”民族主義之間的區別。用蘇格蘭哲學家阿拉斯代爾·麥克因特雷(Alasdair MacIntyre)的話說,壞的民族主義是“對自己所處特定國家的盲目忠誠”;好的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則是肯定一個國家的輝煌成就和優良傳統。而且,這不僅是因為它們是“我們”的,還因為它們本身就是輝煌成就和優良傳統。
人類無法消滅民族主義情緒,它是許多日常政治文化生活的基礎。人們為本民族的傳統食物、酒、體育、藝術、音樂、文學而感到驕傲;人們歸屬于特定的有邊界的區域,以共同的歷史記憶團結在一起。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不同國家的知識分子往往對民族主義的定義削足適履。以色列政治科學家和前政治家雅爾·塔米爾在《為什么是民族主義》(2019年)中表示,沒有自由主義和民主的力量作為平衡,民族主義很容易變得具有破壞性。
根據洛里默的說法,納粹計劃的第三個關鍵點是反對社會民主。法西斯主義能巧妙地將民主與其自身對立起來。民主被用作權力的墊腳石,由專制統治取代。領導、游行、慶典和集會,代替了正式的政治活動,隨之,一系列制約統治者的政治機構和保障機制遭到破壞。
這一過程一般包含兩個階段,這兩個階段都涉及關于民主的哲學辯論。
第一步涉及“什么是民主”這一基本問題。自然地,我們會把民主與“多數人統治”聯系起來。多數人決策似乎能避免精英寡頭統治。然而,19世紀的英國哲學家約翰·斯圖亞特·密爾,早就警告過“多數人統治”的風險;民主會讓我們面臨一種新的暴政:多數人的暴政。
民主的核心是“多數人統治”與“保護少數人權利”之間的緊張關系。保護少數人權利意味著,在實踐過程中,需要用自由民主來限制多數人統治。許多國家都有一部成文憲法,所涉及的都是不能留待日常政治解決的重要問題。
簡單的多數不應足以推翻憲法或人權。然而,法西斯主義不這么認為。莫斯利寫道:“人民的意志大于少數人的權利?!眻陶摺翱梢浴眻绦腥嗣竦囊庵?,不考慮這對特定個人所造成的后果。
在自由民主國家,一整套龐大的機構體系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干涉執政者的越權,并保護少數群體的權利。最顯而易見的,是那些限制權力或權威的正式機制,包括法院、議會和地方分權。

難民、移民、少數群體、貧困人群等弱勢群體,才是強人政治下最大的犧牲者
健康的政壇還需要存在一個“忠誠的反對派”—這些人反對執政政權,但支持政治制度本身。對執政者是否理解這一理念的評判依據,是他們是否將反對意見視為“叛國”。
除此之外,還存在宣傳和辯論政策以及受前兩者影響的其他機構,包括自由媒體、獨立智庫和大學。博物館和檔案館提醒我們曾經取得的輝煌和犯下的錯誤;工會可以組織群眾力量;一個充滿活力和自由的文化世界,包括藝術、電影、小說、戲劇和詩歌,是批判和反抗的強大源泉。專制政府討厭這些活動,因為它們不受控制。
如果法西斯主義摧毀民主的第一步是只考慮多數人的意愿,不顧少數人的權利,那么第二步就是質疑多數人的意愿是如何體現出來的。是多數票嗎?希特勒在1932年對杜塞爾多夫實業家的演講中說:“不!”
他認為民主投票“不是人民的統治,而是現實中的愚蠢、平庸、半心半意、懦弱、軟弱和有缺陷的統治。因此,民主在實踐中將導致一個民族價值觀的崩壞”。
對選民的質疑和民主本身一樣古老。如今,又出現了新的憂慮。社交媒體正在被政黨操縱,新聞傳播基于商業價值而非真相本身。人們對想象中的強者的討伐,往往表現出更為強烈的熱情。社交媒體違背了互聯網的初衷,正在創造大量被欺騙、被誤導的公眾。
關注工人權利、建立純潔民族國家和反對社會民主,三者結合,形成一種取悅多數人的民族主義。在這種民族主義中,人民的意志至高無上,阻撓它的任何事物都可以被無情摧毀。
如今,我們可以看到兩種威脅。其一是右翼專制主義的抬頭,這一點較為明顯。但是,我們也需要擔心左翼勢力的日益增長,他們為了獲得多數人的支持,有時不得不采納民族主義政策,而這是在玩火。
一些專注于勞工運動的社會活動者可能認為,只要政黨支持工會和扶貧政策,他們就站在了正義的一邊,就是獲得了政治正確。別忘了,我們曾經見過這種雜糅的觀點,它們是墨索里尼和莫斯利的出發點,甚至可能是希特勒的出發點。
可以接受的民族主義,必須受到自由主義的壓制,受到維護少數群體權利的民主的制約。我們決不能以“人民意志”的名義,摧毀健康的政治機制與社會中間機構。相反,它們必須得到支持和加強。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不再發生。
我們希望永遠不會再見到法西斯主義這種極端形式。但是,打敗了法西斯并不意味著消滅了它的種子,它們真的有可能死灰復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