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川
2020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即將迎來成立七十周年,不禁讓我們想起人教社創業時期的諸位前輩先賢。他們篳路藍縷,辛勤耕耘,為開創新中國語文教材事業作出卓越貢獻,值得語文教育界同仁永遠銘記。盡管有些后來因為種種原因遠離了語文教育領域,但在別的領域大放異彩,以至于他們在語文教育領域的成就隱晦不彰。當代著名散文家、語文教育家吳伯簫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一、吳伯簫的傳奇人生
吳伯簫(1906—1982),原名吳熙成,字伯簫,筆名山屋、天蓀,山東萊蕪人。1919年考入山東省立曲阜師范學校。畢業后應聘到孔府,任孔府第77代嫡孫孔德懋、孔德成的英文教師,人稱“師爺”,朋友們戲稱他為“萬世師表師”。1925年考入北平師范大學,先入理預科,后轉入英語系,同時開始在《京報》副刊發表散文作品。1931年冬~1935年春任國立青島(山東)大學校長辦公室事務員,并在《民國日報》兼職編副刊,得以結識楊振聲、聞一多、梁實秋、李廣田等。1935年任濟南鄉村師范教務處主任兼國文教師,并與老舍、洪深、王統照、臧克家等十二位文友創辦《避暑錄話》。1936年任萊陽鄉村師范(二鄉師)學校校長。“七七事變”后,他帶領一批學生奔赴抗日前線。1938年4月到延安,進入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后赴山西長治,任八路軍總政治部抗日文藝工作組組長。1939年任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秘書長,參與編輯《文藝突擊》,兼任中國女子大學教師。1940年1月,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代表大會上,被選為新文字運動委員會委員(主任為吳玉章)。1941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黨,任邊區政府教育廳中等教育科科長。1942年5月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并得到毛澤東親筆題詞“努力奮斗”。1945年11月,隨延安大學干部隊支援東北,任華北聯合大學(張家口)中文系副主任。1946年5月,任東北大學(佳木斯)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編《東北文化》。隨東北大學遷往吉林,后又易地長春,改名為東北師范大學,先后任文學院副院長、副教務長。1949年1月,到北京參加全國第一屆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當選為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會委員、秘書長(因有學校工作未到職)。1951年,任東北教育學院(1953年更名為“沈陽師范學院”)副院長(主持工作)兼黨總支書記。1953年,毛澤東主席指示,要多調人編寫中小學教材,中學語文實行漢語、文學分科教學。據說周揚先生曾稱贊他又懂文藝又懂教育。吳伯簫于1954年1月被調到人民教育出版社,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同時兼任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所長,并擔任《文藝學習》《語文學習》編委。1956年,吳伯簫參加全國總工會組織的作家參觀團,任南團團長。10月,出訪民主德國,參加海涅學術會議。1963年,入中央黨校學習。1969年,隨人教社干部職工下放到安徽鳳陽縣“五七干校”勞動鍛煉。他曾因非議《文學》《漢語》課本的停用受到批判,在整風運動中被開除黨籍。但他仍鼓勵當時尚年輕的顧振彪“要永遠向前看,希望總在前面”。1978年2月,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后任副所長,郭沫若著作編輯委員會辦公室主任。1981年10月當選全國文聯理事。其一生創作散文二百多篇,出版有散文集《羽書》(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潞安風物》(香港海洋書局1947)、《黑紅點》(佳木斯東北書店1947)、《出發集》(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4)、《煙塵集》(作家出版社1955)、《北極星》(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吳伯簫選集》(香港文學研究社1979)、《忘年》(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吳伯簫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吳伯簫文集》(上下卷,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吳伯簫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等。研究和紀念性著作有《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吳伯簫研究專集》(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吳伯簫紀念文集》(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等。
二、吳伯簫的語文教育實踐
1.葉圣陶的得力助手
1954年2月,吳伯簫調到人教社,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成為葉圣陶的得力助手。葉圣陶在日記中有詳細記錄。如1954年1月18日:“教部請調吳伯簫來我社編輯中學之文學課本。吳自東北來京先了解一下,再回東北師院交代,解副院長之職。余與吳雖相識而不太熟,話題不多,共談半時許而別。”2月15日:“下午到社中,與吳伯簫談。吳今后主持語文室編輯文學課本之工作,聆其所談似頗有辦法。余老實告以余之短處即在不會組織力量,不善作領導。”2月22日:“吳伯簫領導中學語文室,似頗有辦法,亦復可慰。”9月22日:“至文叔室,與安亭、伯簫、仲仁共談中小學語文編輯事。最困難者仍為選材。得可誦之文篇供學生閱讀,為語文編輯首要之事,而其難得實非局外人所能意料。”葉圣陶在《(吳伯簫散文選)序》(1982)中回憶說:“他為人誠懇樸實,表里如一,是全社同志共有的印象。我們倆經常討論語文教材的編撰,有時似乎談得極瑣屑,近于咬文嚼字。其實絕非咬文嚼字,準確的意思和準確的記載非由準確的語言來表達不可,所以一個詞也不能隨便,一處語法錯誤也不能容許。在這方面從嚴些,對學生的語言、認識、品德都有些好處:這是伯簫同志和我共同的信念。”劉國正回憶說:“伯簫對工作全心投入,一絲不茍,與葉老配合得很好。比如編輯初選的課文以及注解、練習等文字,一一親自審閱,經他同意再送葉老審定。伯簫不光審閱,還自己推薦課文。他推薦的課文,不是在書本或報刊上標出所選的文章給大家看,而是親自抄寫一遍,用毛筆寫成優美的行楷,抄件本身就是藝術品。”
事實上,吳伯簫不僅負責中學語文室,也分管其他學科,而且親自審閱修改書稿。董振邦《在人教社成長》(2006)說:“1955年春天的一個上午,分管物理學科的副總編輯吳伯簫同志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每一章里都有伯簫同志的修改筆跡”“伯簫同志特意找我到他的辦公室,用一句‘怎么這幾章的筆跡跟其他章一樣呢委婉地激勵我努力勝任工作”“社長、總編輯、副總編輯審稿子、改稿子,深入到編輯室、組,從思想上、業務上給編輯干部以指導和幫助,是我社的好傳統,應該繼承和發揚”。王占春曾回憶20世紀50年代聽吳伯簫讀書輔導報告的情形(2006):“很多人對蘇聯的文藝小說近乎狂熱,而且經常組織讀書報告會,吳伯簫同志的讀書輔導報告總是很受歡迎。他用那富有詩人、文學家氣質的語言,解說蘇聯小說《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中蘇青年在艱苦的環境中,進行火熱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情形以及描繪女主人公共青團員丹尼婭在白雪皚皚的山上風馳電掣的情形,至今還深深烙在我的印象中。”
即使對沒有分管的學科,他也敢于發表自己的意見。《葉圣陶日記》1954年1月21日:“致書安亭、萃中,談數學課本事。薰宇、蔡德祉等按計劃編三種課本,而教部調來之吳君謂不宜用,可用東北譯本。同人中亦以為吳言可據。余意則以為此是變更計劃,宜經詳商,何去何從,則最后當由教部決定之。”
2.漢語、文學分科教材一線總指揮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漢語、文學分科教學,是我國語文教育史上一次空前絕后的語文教學改革,花的時間最長,規模最大,集中優秀力量最多,中央領導最重視,改革力度也最大。中央指定胡喬木負責,教育部副部長、人教社社長兼總編輯葉圣陶直接領導,吳伯簫是一線總指揮。吳伯簫不僅親自推薦課文,審閱教材,還多次主持召開座談會,廣泛征求作家和一線教師的意見。《初級中學文學課本》《高級中學文學課本》,他與葉圣陶、朱文叔是校訂者。《初級中學漢語課本》,他與葉圣陶、呂叔湘、朱文叔是校訂者。《葉圣陶日記》1955年3月18日:“與吳伯簫、朱文叔、張畢來、蔡超塵、王微、劉國正等人開會,開始審讀中學文學課本的文稿。”5月28日:“始與呂叔湘、吳伯簫討論初中漢語課本。”吳伯簫在《關于教材的幾點意見》(1979)中談到“解放以后哪套教材比較理想”時說:“理想的教材不容易編。被全國采用并得到一致贊揚的教材,不但解放以后三十年沒有,就是從辛亥革命以來七十年也沒有。若從集思廣益,研究的時間比較久,付出精神勞動量比較大來考慮,就覺得解放之后,新中國領導編的第一套語文教材,可以提一下。”在劉國正看來,吳伯簫對這套課本“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花的時間最長,耗的精力最多,同他的志趣最相符,給他的打擊也最大”,稱贊他是“中國語文教材改革的先行者,是應圖畫凌煙的功臣”。
即使在漢語、文學課本停用以后,吳伯簫仍然重視相關研究成果的進一步開發,《漢語知識》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完成的。對此,張中行追憶道:“文學、漢語出生不久就都停止,合為語文一種,已編成的文學課本和漢語課本成為新古董,陳之高閣了。勉強說,漢語課本還有余韻,是漢語課本停止以后,人(郭翼舟和我)和書(課本)廢物利用,由吳伯簫(領導語文室的副總編輯)布置,編了一本《漢語知識》,正式出版發行,也許有一些人買了看看吧。”
3.語文學術活動的積極參與者
吳伯簫雖然后來離開人教社,但對語文教育仍然情有獨鐘,積極參與相關學術活動。用他的話說,就是“對從事四十年的教育工作藕斷絲連,不勝留戀”。
一是出任全國中語會副會長。1979年12月25日至31日,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簡稱“全國中語會”,即“中國教育學會中學語文教學專業委員會”的前身)在上海成立。吳伯簫應邀赴會,并且在發言中就語文課本、語文的教讀和作文談了他的看法。羅竹風《悼念吳伯簫同志》(1982)曾回憶他們參會時的情景:“當時所談的內容主要是有關中學語文教學問題。……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需要從調查歸納到理論上加以研究,并得出相應的結論,以便在中學語文教學中有所遵循。”就是在這次會議上,葉圣陶被聘為名譽會長,呂叔湘被選為會長,吳伯簫、蘇靈揚、張志公、羅竹風、陳哲文、于漪、劉國盈為副會長。吳伯簫在《談語文教學》(1979)中說:“董純才同志曾體諒我參加編寫中學語文課本廿年而調離了教育戰線,安慰我說:‘不要緊,教育科學研究所聘你當特級研究員。蘇靈揚同志(即周揚夫人)從教育部打電話給我,要我跟著呂叔湘同志參加中學語文教學研究工作。調到文學研究所以后,周揚同志要我跟學校多聯系。這是這些老同志對我的鼓勵,我怎么好辜負他們?”畢竟他在人教社工作近三十年,眾多老領導、老朋友忘不了他。對他來說,參加語文教育學術活動也有“飛鳥戀舊林,游子思故鄉”之感。
二是擔任中國寫作研究會(“中國寫作學會”的前身)首任會長,并兼任《寫作》雜志主編。1980年12月24日~27日,中國寫作研究會在武漢舉行成立大會暨第一次年會。吳伯簫被選為會長,聘請葉圣陶、朱東潤為名譽會長,陳荒煤、呂叔湘、葉至善等九人為顧問。會議決定成立編輯委員會,吳伯簫任主編,負責會刊《寫作》和《寫作研究叢書》。1981年,中國寫作學會在北京召開常務理事擴大會議,吳伯簫特約葉圣陶、呂叔湘到會講話。他還應邀擔任山東大學中文系寫作教研室兼職教授,希望寫作課教師“一方面教課,一方面練筆。自己要會寫文章,說話才有根據,體會才深切,課才能教好”。
三是積極參與語文教育有關的其他活動。1977年9月,在鄧小平同志的關懷與支持下,教育部組織人教社編寫“文革”后的第一套中小學各科教材,以“全國中小學教材編寫工作會議”的形式在北京西苑飯店、香山飯店租房辦公。吳伯簫這時已開始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上班,仍以特邀代表的身份參加了會議。1981年,《語文學習》雜志舉辦中學語文教師議論文競賽,他應邀擔任評委。另外,他的《寫真情實感》(1979)是為北京師范學院分院中文系編輯的《作文選評》所寫的序,《特級教師筆記序》(1980)是為沈陽師范學院《特級教師筆記》所寫的序,《一封復信》(1980)則是給《中學生作文選評》讀者的信。
作為著名散文家,吳伯簫對語文教育還有一項獨特的貢獻,就是他有不少作品曾被選人不同時期的各類語文教材,滋養過億萬青少年。如《記一輛紡車》《歌聲》《菜園小記》《北極星》《獵戶》《難老泉》《“早”》《窯洞風景》。《燈籠》入選現行統編初中語文教材。劉國正有詩云:“雪壓青松知健勁,筆干星斗仰巍峨。青衿堪慰八千卷,歲歲深情誦《紡車》。”吳伯簫的《就(歌聲)答問》(1977)就是因他的散文《歌聲》選入北京市高中語文課本,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廣播過,應教師、學生和聽眾要求寫的創作談。《吳伯簫散文選》入選教育部基礎教育課程教材發展中心中小學生閱讀指導目錄(2020年版)“初中段”書目。
三、吳伯簫的語文教育思想
吳伯簫有關語文教育教學方面的重要論著,收錄在《吳伯簫文集》(下卷),如《文學——教育的有力武器》《寫作雜談》《試談文學教學的目的和任務》《中學語文的選材標準和范圍》《基礎知識與基本訓練要結合》《寫真情實感》《談語文教學》《關于教材的幾點意見》等。他的語文教育思想主要涉及三個方面,一是語文教材,二是語文教學,三是作文教學。
1.語文教材
吳伯簫認為,語文課本里的課文,是培養學生閱讀能力和寫作能力的基本教材。用這些課文作藍本告訴學生:別人是怎樣運用語言文字記敘事物、發表議論、表達思想感情的,自己應該學習怎樣去做。因此,課文有示范的性質,編入課本的課文必須是精選的范文。關于選文,他說:就每篇課文說,要思想性強,藝術性高,就全書的課文說,要包括的知識范圍廣。概括成九個字就是:思想新,文字美,知識廣。課文既然必須是范文,選文就特別要求文字合乎規范。構思立意,遣詞造句,分段謀篇,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他還提出教材編寫的專業化問題,今后語文教材編寫工作,最好專業化。人員要相對穩定,不要調來調去。從事編寫工作的同志,要安下心來,集中力量,研究古今中外相應的教材,進行教學實踐的調查,必要時對自己編的教材進行試教,一定把這項工作搞好。
2.語文教學
吳伯簫認為,從小學到中學,語文教學基礎知識和基本訓練應當包括四項要求:識字,寫字,閱讀(包括朗讀和優秀篇目的背誦),表達(說話、寫作)。學生在小學階段大約認識3500字,初步練習閱讀和表達。進入中學之后,還要繼續識字,并且要學一些語法修辭等知識,但主要是學習閱讀和寫作。學語文像工人學開機器一樣,只學機器操縱法是不行的,必須動手去操作。練習是掌握語文基礎知識的最實際、最有效的辦法。因此,基礎知識和基本訓練要結合起來,不能分開。他也不贊成對經典名著進行長篇累牘的分析,認為講讀課中“分析課”占用了太多的時間。講、讀范文或經典,最好把功夫下在多讀原文上。評講,分析,幫助讀者去加深對原文的理解是可以的,但不大可能超出原文,給作者原意增加什么。
3.作文教學
吳伯簫認為,教師指導學生作文,不僅在課堂上,在正常的工作時間,而且在夜晚燈下,在星期假日,都要勤奮勞動。指導學生把作文寫得明白通順(把花木侍弄得枝葉扶疏),不容易,要付出心血。要指導學生多讀(“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多看(觀察事物,體驗生活,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多練(能把聽到的、看到的、想到的寫出來)。使學生養成說老實話的習慣。事想得明白,話說得清楚,才知道作文應該怎么寫,怎樣寫得好。……學作文,開頭走就要把路走正。知道什么寫什么,懂得什么寫什么,實踐什么寫什么。他在《文風不是私事》(1958)中說:“好的文風,一要表達正確的思想,二要抒發健康的情感,三要文字準確、鮮明、生動,合乎語法,合乎邏輯。句子要短一些,去掉每一個多余的字;篇幅不要太長,刪節任何多余的話。”這在今天看來,仍能啟人深思。
歷史總是公正的。據說,猶太王大衛的戒指上刻有一句銘文:一切都會過去。契訶夫小說中一個人物的戒指上也刻著一句銘文:一切都不會過去。吳伯簫以其優秀作品和高尚人格,受到后人景仰和崇敬。詩人公木說他是“文章百代師,煦煦老褓姆”。在吳伯簫的家鄉山東萊蕪,如今建有吳伯簫紀念室、吳伯簫學校,在泰山長安園、青島百花苑均有吳伯簫塑像。他為我國語文教育所作的貢獻,必將為后人所銘記,激發催人奮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