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瓊
我能夠在沒有向導的帶領下,穿越梅里雪山腳下的原始森林,也能夠在同樣沒有向導、只憑頭燈有限的光源穿越貴州未被完全開發的山洞,卻在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迷路了。最后只能在地圖上重新認識我曾經熟悉,今天卻無比陌生的故鄉,只能依靠導航指引方向。我曾經引以為傲的空間感在故鄉新開發的一條條五車道、四車道相互縱橫貫通、高樓林立的街頭被一次次證明失敗、證明錯誤,不確定中轉角后的景象帶給我的震撼和困惑不亞于在青藏高原上看到的6月飛雪,前者是迷亂無措的慌亂、后者是對大自然的驚嘆。自詡野外生存能力中級的人,在面對故鄉的水泥森林和康莊大道時卻手足無措、望而卻步。
搜狗百科上關于“詔安”的資料是“中國書畫藝術之鄉”“中國民間文化藝術(繪畫)之鄉”。詔安書畫始于唐代,盛于明清。從明代開始直到現在,一直有詔安籍書畫家入選《中國美術家人名大辭典》《中國畫家大辭典》,甚至是劍橋大學編錄的《世界名人錄》,作品還有被人民大會堂和故宮博物館、莫斯科東方美術博物館、英國維多利亞博物館等國家博物館收藏。被百度文庫收錄在冊的現代知名書畫家有25名,沒被收錄的更是不計其數。2018年6月15日中國美協在詔安舉辦為期19天的“墨香詔安”中國畫作品展,無疑把詔安作為“書畫藝術之鄉”的稱譽推向高潮。這樣的成就對于一個小縣城來說確實不易。
在詔安,不管是平時習練書畫,還是從事和書畫有關的職業都是最為普遍的。哥哥和舅舅們的書房里都擺有寬大的書案,里面常年縈繞著墨香和宣紙的清香。很多人工作之余的空閑時間不是在喝功夫茶,就是在練習書畫,要不就是邊喝茶邊練習邊聊天,聊天的內容很大部分還是關于書畫。很多人家過年時貼的對聯都是自己寫的,于是,過年時街道兩邊門前的對聯也就成了書法聯展。從對聯上的內容和書法能夠推斷出該戶人家的大致“水平”。
隨著經濟的發展和人口的大幅增加,故鄉的風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大得讓我覺得陌生,大得讓我常常下意識地想起小時候小小的故鄉。
所以趁著記憶還未完全消退,我想嘗試著記幾個我認為比較特別的點滴,讓時光暫時回轉,讓東溪片刻西流,讓記憶流淌在歲月的溝壑間,再從中打撈點滴的真實,以慰藉現在的失落,或許還有新舊交替間取舍的分裂。
先從我們家開始吧,我們家在城內的南端,緊挨原來的城墻邊,邊上有一個池塘,以方位命名為南門塘。我們家和外婆家分別在池塘兩端,外婆家依池塘而居,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種滿了果疏花草,是我們小時候的樂園。夏天的中午,我們泡在干凈的塘水里,外婆從葡萄架上摘下熟透的葡萄,大哥爬上高大的桑樹,把掛滿桑果的樹枝往下壓到我們夠得到的位置,大家邊摘邊吃。冬天塘水干涸,裸露出堅實的塘土,我們來往外婆家更方便了,在池塘上面跳格子,邊玩邊蹦跳著到外婆家。現在的南門塘污濁不堪,別說泡澡,洗腳都下不去腳。
我們家邊上現在常安的位置是原來的文廟,“文革”時被拆除,后又修建了武裝部,小時候武裝部里面種了好多樹,其中有不少豆莢科的合歡花,在秋天時會結長長的豆莢,像一把把彎刀,是男孩子“打戰”的首選道具。我們鄰居幾個孩子很喜歡在冬天的早晨跑到里面去玩,溫暖的陽光灑在潔白的沙地上,沙地上鋪滿了金黃的落葉,落葉在陽光的蒸騰中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直到此刻,陣陣的香氣仿佛還在鼻息間縈繞著。
武裝部的院子里還有一個養了很多魚的荷花池,雨季時節,水池漲水后大量的魚溢出,隨著出口游到我們家門前,在大人為漲水進屋而煩愁的時候,我們卻在七叔的帶領下,拿著臉盆、水桶、網兜在水中抓魚。所以,每到雨季,大人最擔心而我們最期待的同一件事就是漲水。
現在的中山公園以前是一個廣場,臨近春節時會舉辦吃、穿、用、玩各種商品的交流會。在物資匱乏、交通閉塞的年代又是一件不多的樂事之一。廣場在農忙時節會被臨郊的村民用來晾曬谷物,我們是小小的麥田守望者,等村民未清掃地面前去撿拾遺落的谷物。廣場邊角有一個高臺——中山紀念堂(現在還保留著),是逢年過節放映露天電影的工作臺。和戲臺緊挨著的是電影院(也還原樣保留著),小時候第一版《紅樓夢》上映時,因為觀看人數太多,場次一直排到深夜,記得有幾次睡到半夜,被媽媽叫醒抱到電影院,大人看電影,我們睡覺。
電影院的右邊是舊的縣府所在地,院子里有幾棵釋迦樹,每到中秋前后,樹上結滿了累累的釋迦,很甜很香,果樹現在還在,每年都還是碩果累累。
從舊政府向西,電影院后門和九灣交叉的口上有一座兩層小樓,是實驗小學卓輝老師的家。二樓的陽臺種滿了各種奇花異草,印象最深的是秋天的菊花,各種花型、各種顏色的花朵在陽臺上花枝招展,密密麻麻,加上老師壯碩的身材,讓人不由得擔心小小的陽臺能否承受住那份重量。每天早上路過老師家是一件很讓我們期待的事情,老師在陽臺上整理修剪花樹,剪下的花枝隨手往下丟,我們在樓下撿,老師偶爾會剪幾朵盛開的花朵給我們玩,誰撿到花都會特別興奮。房子現在還在,老師卻已經故去多年。
穿過“九灣”就是“江厝寨”,現在縣醫院的位置以前是大片的農田,是我們上學的必經之地,一年到頭,整整齊齊方塊狀的田地里都是綠油油的蔬菜。春天,留種的茼蒿會開出金黃色的花朵,有點像小向日葵,很漂亮。農田邊上是尼姑庵“澹園院”。那個時候的“澹園院”還能看出“小隱”的初衷,背靠山坳,兩邊是農田,院前是一面照壁,照壁后面是荷花池。隨著拆遷、房地產的開發,現在的“澹園院”和城內其他所有寺廟全部被迫“大隱”于市,或被高樓包圍,或完全裸露在馬路邊。市井之聲和晨鐘暮鼓互相唱和,又各自為政。
從“澹園院”再往前200米就是詔安一中校園,從一中大門正對面直走大約300米左邊是西教場,教場是一個400米跑道的操場,兩端一邊是司令臺,一邊是實驗小學,教場和司令臺平時作為實驗小學的體育課用地。以前的教場是開放的,確切的說,是一條路。那天路過時,看到教場已經完全修建成了正規操場的樣子,裝上了鐵門,學校的兩層小樓也已擴建成了頗具氣勢的高樓。
出教場往西不遠是城內主路中山路,路口是武廟,武廟對面有一家湯圓攤,武廟和湯圓攤現在都還在。湯圓攤已經有十幾年了,詔安的湯圓形狀是橢圓形的,像一粒粒蠶蛹,里面包花生、芝麻餡,特點在湯,熬一鍋濃濃的紅糖姜茶,湯圓現吃現包,下湯圓的同時再下一把詔安的手工咸面線,別有風味。
中山路往東一直到“九號”,有一家詔安人最喜歡的小吃店“臭頭貓仔粥”,閩南語管頭上長瘡的人叫 “臭頭”。“貓仔粥”是詔安的招牌小吃,所有提起詔安小吃的人都會提起“貓仔粥”,而據說“臭頭”是詔安“貓仔粥”的“鼻祖師傅”,十家粥店有九個是“臭頭”的徒弟。“臭頭”好賭,前一天賭贏第二天晚上就不開店,輸了再開,所以能吃到“臭頭”親自煮的“貓仔粥”全憑運氣,如果有人在菜市場看到“臭頭”在買菜,會如逢喜事般奔走相告,爭先恐后在當天晚上去“臭頭”的攤子前候著,因為人多而食材不夠也是有可能空跑的。多年未吃到“臭頭”的“貓仔粥”,現在的“九號”又拆得亂七八糟,也不知道“臭頭”是否還在煮粥。
從“九號”再往前就是南門頭,這里有一家和“臭頭”的夜宵攤不同時間的早點攤——綠豆粥。名氣和“臭頭”一樣大,歷史比“臭頭”久遠。應該有很多的詔安人都吃過。
南門頭賣“綠豆粥”的攤子已經支了四十幾年了。之前在“林厝市”,老市場拆遷后搬到南門頭自己家。所謂粥其實是羹。詔安的綠豆粥是用脫殼后的綠豆仁泡發后蒸熟,趁熱灑進事先煮好的地瓜粉羹中,地瓜粉羹用農家自磨自曬的本地地瓜粉和少量白糖調制而成,陽光、土壤和地瓜的味道親切地融合在一起,芬芳、潔凈。幾近透明的羹中漂浮著金黃色的綠豆仁,像晨間明朗的陽光。多年來味道和價格都沒變,一碗滿溢的綠豆粥1.5元,我問阿婆,為什么不漲價?阿婆今年已經七十幾歲,頭發灰白,翕動著裝滿假牙的癟癟的嘴巴告訴我,從前喝她綠豆粥的小孩有的都已經當上爺爺奶奶了,這些人不管到哪里,只要回詔安,一定會去找她喝粥,而她現在已經退休,退休金足夠生活所需,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每天煮粥習慣了,就當是為這些惦記她的人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做不動了再說吧。四十幾年的綠豆粥攤讓人想起了日本傳承了幾百年的各種小店,也許是具有同樣的精神吧,不知阿婆的手藝是否也能有愿意繼承的后代。
阿婆的攤子前有一個早市,臨近的村民和漁民都在這里擺攤,各種新鮮果蔬、海鮮、小吃應有盡有,小城鎮的生活氣息濃郁、鮮活。是我每天早上必逛的地方。
從南門頭接著往東,現在商業城的位置旁邊是我媽上班的百貨商店,邊上有一家很好吃的“賊婆面”,是我們放學后經常跑去找我媽的借口。所謂“賊婆面”就是臺灣的“云吞面線”,小餛飩和面條煮在一起的小吃。那家人家做的很多小吃都很不錯(有肉卷、蝦丸,拆遷后搬到現在常安的沿街店面)。離我媽單位不遠的鷺港面包店原來是外公從南洋回來后開的照相館,被收歸國有后又被大舅承包回來,小時候我的照片曾長期和大舅的照片一起占據著櫥窗的位置,從一寸到12寸。
在大舅照相館的斜對面是新華書店,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記憶很多都是關于冬天的,對新華書店的印象也是冬天周末的早晨,一早吃完飯跑到新華書店門前的租書攤去租連環畫看,穿著厚厚的小花棉襖坐在書攤前的小板凳上,空氣清冽,陽光柔暖,邊看書邊曬太陽,很是愜意。現在的書店已經不復原來的樣子,唯留“新華書店”四個燙金大字凌駕于超市小小的招牌之上,無力地、尷尬地試圖解釋“此地無書”的無奈。在書店對面同樣保留著的建筑是幽暗靜寂的基督教堂。書籍和信仰因共同的遭遇而彼此默默守望。
中山路到防洪墻截止,出了水門就是東溪了,通濟橋橫亙東西兩岸,對岸橋東屬于郊區,是小時候過元宵節時燃放煙花的地方,橋下是詔安的母親河——東溪。東溪發源于平和大溪,經宮口港入海。小時候自來水還未接通前,各家各戶吃的水都是從東溪挑取,岸邊的沙灘更是主婦們晾曬衣服被套的天然曬場。
又是冬天的周末,跟著大人們去溪邊清洗晾曬大件的衣物和被套是我們不多的娛樂節目之一。從清洗到曬透衣物需要大半天的時間,午飯在岸邊野餐,對于我們來說也就是郊游了。因為人多沙灘面積有限,每次都要一大早去占位置,大人們互相幫著刷洗,孩子們則“畫地為牢”,占住“地界”,洗好的衣物要用米漿漿洗后平展在沙灘晾曬,沙子吸收陽光后溫度升高,晾在上面的衣物會干得很快,大人們管這種晾曬法叫“上煎下迫”,這樣處理后的衣物潔白平整如新,晚上躺在被窩里,從蚊帳到被褥都充滿了陽光和米漿混合后的氣息,會讓那一夜的睡眠更香更沉。
上面所記是小時候小小的縣城幾個印象比較深刻的點,是記憶中雖然清冷、單調卻很溫馨的故鄉,是面對現在熱鬧、城區面積擴大幾倍以后還會時時憶起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