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毛潔 實習生 曹思佳 張怡杭

尼印有大約1800公里的開放邊界,600萬尼泊爾人在印度工作。2015年印度對尼實施禁運,尼泊爾人反印情緒高漲,美國和西方國家介入尼泊爾,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推尼泊爾脫離對印度的依賴。 新華社 ?圖

2020年5月20日,尼泊爾土地管理部長帕德瑪·庫馬里·阿里亞爾(Padma?Kumari?Aryal)宣布,里普列克、卡拉帕尼和林皮亞杜拉是尼泊爾領土的一部分,這些地區被直接劃入尼泊爾新版政治地圖。 馮慶超 ? 制圖
★“從以往尼印關系的軌跡看,尼泊爾此次的斷然舉措,應是超出預料,但危機進一步升級對雙方都不利。”尼泊爾高調劃線改圖,可表明其維護主權的決心,匯聚國內民意支持并爭取外部輿論的理解,增大了印度的壓力。
“尼泊爾與印度實力懸殊,不僅現在如此,歷史上也如此。但即便處于不利地位,尼泊爾也要奮起抗爭。從這個角度來說,尼泊爾退無可退。”
面對印度在爭議地區的頻頻行動,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小國尼泊爾正向龐大的鄰居發起反擊。
2020年6月18日,尼泊爾聯邦議會上議院表決通過了憲法修正案,將與印度存在爭議的335平方公里土地納入新版政治地圖。此前,尼泊爾官方表示將增加爭議地區的哨所數量,尼軍方高官還前往爭議地區附近一處哨所視察。
對此,印度方面拒絕認可,并表示“該地圖并非基于歷史事實和根據”。
2020年5月8日,印度國防部長辛格為一條連接印度內地到里普列克山口的道路進行在線剪彩,并在社交平臺上分享了“道路通車”喜訊。這條長約80公里的道路,正好穿過尼印爭議地區之一的卡拉帕尼,縮短了印度到中國西藏“神山圣湖”的旅行時間和距離。
2019年11月至今,尼泊爾官方及民眾多次抗議印方修路,他們將其視為“入侵”,并表達以外交談判方式解決領土爭端的訴求。
但“印度從未表現出任何興趣”。這片爭議的土地,最早可追溯至百年前的英國和尼泊爾戰爭,未列出國境線細節的《蘇高利條約》,給尼印兩國造成了歷史遺留問題。
“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在,尼泊爾對印度的依賴,都使其處于極度不利的地位。印度在諸多問題上都不能平等對待尼泊爾。”四川大學南亞研究所李濤教授對南方周末說,“尼印雙方的領土爭端短時間內恐怕難以解決。”
“朝圣”路線和水源地之爭
印度北阿坎德邦的達爾丘拉小鎮,位于尼印兩國邊境線上。這里背靠群山,面朝薩爾達河。以河水為界,河西歸印度,河東一側歸尼泊爾。
印度Timesnow新聞網2020年6月21日報道,達爾丘拉小鎮居民接收到了尼泊爾電臺的反印宣傳。
“一些尼泊爾電臺在歌曲間隙會播放帶有反印情緒的演講。一些電臺播放卡拉帕尼、里普列克、林皮亞杜拉三個地區的天氣預報,將這些地區視為尼泊爾的領土。”多名受訪者稱。
在地圖上,尼泊爾西北部的卡拉帕尼、里普列克、林皮亞杜拉三個爭議地區,連成一條細長的“楔子”,嵌入中國和印度的中段邊境,面積總計335平方公里。其中,卡拉帕尼地區的戰略意義尤為重要。
這里海拔在3600-5200米,是印度境內卡利河(Kali River)的上游水源地。河谷盡頭是里普列克山口(Lipulekh Pass),距離中國西藏普蘭縣城僅有30公里。
百年來,通過這條古老路線,大批印度教徒得以前往普蘭縣境內的神山圣湖——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朝圣”。同時,印度北阿坎德邦和廷卡河谷的布提亞人,也由此到中國西藏進行貿易。
2020年5月20日,尼泊爾官方發布一份新版政治地圖,將上述三個爭議地區直接劃入尼泊爾領土版圖。尼泊爾官員表示,新地圖將會用于大學課本和正式文件中。
“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收回這片土地。”
尼泊爾政府向下議院提交法案后,總理夏爾馬·奧利于6月10日發表演講抨擊稱,自1962年開始,印度就派軍隊在卡拉帕尼地區駐扎,侵占了尼泊爾領土,印度還“人為”地以卡利河來劃定邊界。
在領土爭議問題上,尼泊爾長期對立的多個黨派也難得地捐棄前嫌,一致對外。“據了解,此次修改憲法有關版圖的條款得到了反對黨的一致支持,甚至包括尼南部地區的馬德西政黨,而這些馬德西政黨被認為是印度一手扶植起來的,對印度亦步亦趨。”李濤說。
據尼泊爾媒體報道,在6月13日舉行的下議院投票中,275名議員里有258名議員投出贊成票,其余為棄權票,反對票0票;在6月18日舉行的上議院投票中,59位議員里有57位議員投出贊成票,反對票同樣為0票。
“就尼泊爾國內而言,高調劃線是執政黨和在野黨一致同意的,這使得尼泊爾在與印度交涉領土問題時,擁有了堅實的民意基礎。”李濤教授告訴南方周末,近年來,尼泊爾國內民族主義情緒和反印情緒一直較高。包括尼泊爾總理奧利的上臺,也是受益于其民族主義者形象。
就在尼泊爾聯邦議會上議院對憲法修正案表決前夕,當地時間2020年6月17日,尼泊爾陸軍參謀長塔帕和武警部隊監察長卡納爾視察了兩國領土爭議焦點——卡拉帕尼附近的一處邊防哨所。據媒體報道,兩人聽取了部署在當地的武警部隊小組的簡報,并檢查了由尼泊爾軍方修建的公路。
在尼泊爾議會通過憲法修正案后,印度外交部發言人在一份聲明中表示:“這種人為擴大聲索范圍的做法,不是以歷史事實或證據為依據,是站不住腳的。這也違反了我們當前以談判方式解決懸而未決的邊界問題的相互諒解。”
2020年6月15日,印度方面再次發出了一個“帶有和解意味”的信號,印度國防部長辛格稱,將通過會談來解決雙方間的“誤解”。
“從以往尼印關系的軌跡看,尼泊爾此次的斷然舉措,應是超出預料,很難說是一時情緒使然,不排除摻雜其他因素的考慮,但危機進一步升級對雙方都不利。”四川大學南亞研究所張力教授認為,尼泊爾高調劃線改圖,可表明其維護主權的決心,匯聚國內民意支持并爭取外部輿論的理解,增大了印度的壓力。
尼泊爾已退無可退
尼印兩國的領土爭議,最早可追溯至1814年的英尼戰爭。
彼時,尼泊爾正處于廓爾喀王國時期,英屬東印度公司發動了侵略廓爾喀的戰爭。戰爭中,廓爾喀士兵的勇敢和忠誠給英軍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也直接促使了戰后英國開始從廓爾喀招募雇傭兵。1816年,在英軍的壓倒性優勢下,廓爾喀遺憾戰敗,并簽訂了《蘇高利條約》(Sugaul Treaty),大約三分之一的尼泊爾土地并入當時的英屬印度。
條約中規定,卡利河是兩國的分界線。不過,關于卡利河的源頭,條約中并未交代,這為兩國不同的解釋理解埋下了隱患。
在隨后的雙邊爭端中,尼泊爾方面認為,卡利河源頭應在林皮亞杜拉,而印度方面則認為,卡利河源頭應該在里普列克山口,邊界爭議由此而來。1947年印度獨立后,繼承了大英帝國與尼泊爾王國的條約,邊界也繼續維持開放。
值得一提的是,1857年爆發的印度大起義中,尼泊爾曾派兵幫助英軍鎮壓印度土兵。起義平息后,為了表示對尼泊爾的感謝,英國殖民者歸還了部分尼泊爾領土,而這也構成了當今尼泊爾的主要國土范圍。
1962年中印邊境沖突中,印度軍隊進入卡拉帕尼地區開展軍事行動,實際控制了該地區,并設有安全哨卡。
尼泊爾對此的異議一直沒有斷絕,但由于國力懸殊,印度一直未理會尼泊爾的主權申索。四川大學南亞研究所張力教授介紹,雙方均承認存在領土爭議,雖建有對話機制,卻因印方的冷漠難以實際開展。
2019年11月,印度修改憲法370條款后公布的新地圖中,除了克什米爾和拉達克等地被列入印方版圖外,印尼爭議地區卡拉帕尼也被劃入印度北阿坎德邦所屬。尼泊爾公開表示拒絕,并要求對話。
2020年5月11日,尼泊爾加德滿都的學生們走上街頭,他們舉著“印度,請尊重尼泊爾的主權!”“停止侵占!”等標語,聚集在印度駐尼泊爾大使館前示威。
在尼泊爾國內社交平臺上,也迅速出現了“抵制印度”的熱議話題。
“從2019年11月印度將爭議地區劃入地圖,再到2020年5月道路竣工,印度對這塊爭議地區的實控力在一步步增強。”深圳大學環孟加拉灣研究中心戴永紅教授告訴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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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毛潔 實習生 曹思佳 張怡杭

6月21日,在尼泊爾加德滿都,一家人在自家陽臺練習瑜伽。尼泊爾境內有超過86%的居民信奉印度教,受印度文化圈影響深遠。但是,印度的多次經濟封鎖和政治干預讓不少尼泊爾人產生反印情緒。 新華社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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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以來,印度對南亞周邊小國如錫金、不丹的強勢政策,讓尼泊爾從政治精英到歷屆政府都很忌憚,對印度的領土蠶食和滲透非常警惕。”戴永紅說,“尼泊爾與印度實力懸殊,不僅現在如此,歷史上也如此。但即便處于不利地位,尼泊爾也要奮起抗爭。從這個角度來說,尼泊爾退無可退。”
因此,尼泊爾的修憲行動不像“主動亮劍”,更像是“逼上梁山”。
6月12日,尼泊爾外長賈瓦利對“今日印度”電視臺直言,此次修改地圖是印度挑釁在先。印度The Wire網站評論稱,印度輕視了尼泊爾方面的情緒。
李濤教授認為,由于憲法已經修改,尼泊爾已經幾乎沒有讓步的空間,但該地區目前在印度的有效控制之下,尼泊爾也不可能通過強力手段奪回,這使其在未來的對話解決中,幾乎沒有任何讓步的余地。
從親密鄰居到嫌隙漸生
歷史上,印度和尼泊爾保持著非同一般的關系,被學者們稱為“最親密的鄰居”。
在兩國的教科書中,尼印關系常常被描述為“獨特的”“久經考驗的”“被共同的遺產、文化、文明、歷史和地理所鞏固的”關系。
從宗教方面來看,尼印兩國確實擁有深遠的歷史淵源和文化聯結。
據公開數據顯示,尼泊爾境內有超過86%的居民信奉印度教,受印度文化圈影響深遠。佛教創始人佛陀出生在尼泊爾境內,卻成道于印度并主要在印度恒河兩岸傳教,兩國都有較濃厚的佛教氛圍。
文化上的聯系,一度掩蓋了領土領域的糾紛——即使是尼泊爾議會批準了新的地圖后,寶萊塢演員索桑·辛格·拉杰普特(Sushant Singh Rajput)的去世,也引發了尼泊爾人在社交平臺上的哀悼。
“我們與尼泊爾不僅有地理、歷史和社會上的聯系,而且在精神上也有聯系。”《印度斯坦時報》引述印度國防部長辛格的話稱。
從經濟上來看,尼泊爾對印度也有較強的依賴。
目前,尼印有大約1800公里的開放邊界,600萬尼泊爾人在印度工作。尼泊爾貨幣盧比與印度掛鉤,前者依靠印度港口進行貿易。
對尼泊爾來說,經濟上過于倚重印度是一把雙刃劍。
2016年底,印度廢鈔風波曾嚴重沖擊了尼泊爾的經濟復蘇,導致尼泊爾的貿易、匯款和旅游人數全部下滑。而尼泊爾在印的龐大務工人員也因印度企業減產而不幸失業。
更讓尼泊爾感到“不安”的,是印度對尼泊爾的政治干預和經濟封鎖。
尼泊爾原是君主制國家。上世紀90年代至今,尼泊爾國內政局一直受到內戰、黨派斗爭的困擾,直到2008年才正式廢除了近240年的君主制度。2015年9月16日,尼泊爾才正式頒布君主制結束后的第一部新憲法。
然而,這部來之不易的新憲法,卻受到了印度的“指摘”。
尼泊爾南部的馬德西族群認為,新憲法具有歧視性,其族群利益受到侵犯。有報道認為,馬德西族群其實就是移居到尼泊爾生活的印度人后裔。隨后,印度以尼泊爾南部地區的安全形勢不佳為由,陸續關閉口岸,對尼泊爾實施“非正式禁運”。
這次禁運造成尼泊爾汽油短缺,嚴重影響了經濟運行。據當時公開報道,“不少家庭開始燒柴做飯,因為校車沒有燃油不得不關閉學校,尼泊爾航空公司的客機甚至到印度城市加爾各答加油。”
“2015年印度對尼實施禁運,尼泊爾人反印情緒高漲,美國和西方國家介入尼泊爾,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推尼泊爾脫離對印度的依賴。”李濤說。
戴永紅認為,印度三面環海,一面靠山,在南亞的戰略位置極佳。而印度也希望做一個“有聲有色”的大國。在這種日漸膨脹的戰略心理影響下,印度開始對周邊小國進行控制,繼而引發領土爭端、貿易爭端等。
與不丹、曾經的錫金王國一樣,尼泊爾和印度也曾簽訂和平友好協定,并在一段時間內在內政、外交、國防等方面接受印度的“指導”。近年來,尼泊爾政界人士認為,尼印雙方簽訂的部分協定,實質上“將尼置于印保護傘之下”,有必要重新審視協定,以使兩國關系平等。
尼泊爾總理夏爾馬·奧利曾表示,“任何國家的大小或人口都可以大或小……但國籍不能變小或變大。所有國家都應獲得行使主權的平等機會。”
轉變的關鍵是尼泊爾多元化外交
2015年的“封鎖”事件給尼印關系帶來深深裂痕,此后雙邊關系也多次出現磕磕絆絆,一度出現撤回大使等“外交危機”。
另一方面,居安思危的尼泊爾也開始放眼國際,積極尋找更多的合作伙伴,實施貿易多樣化、外交多元化。
2016年3月20日至27日,尼泊爾總理夏爾馬·奧利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據報道,訪問期間,中尼兩國簽訂10項合作協議,其中包括青藏鐵路將延伸成為中尼鐵路。同時,上海合作組織秘書長阿利莫夫和尼泊爾外事國務部長拜拉吉在北京簽署備忘錄,尼泊爾獲得上合組織對話伙伴國地位。
2017年11月,尼泊爾外交部一則“重啟外交官語言培訓”的消息引發關注。據稱,尼泊爾外交部重啟暫停近30年的外交官語言培訓。“尼泊爾將開始恢復對漢語、阿拉伯語和法語的語言培訓。選擇這三種語言,是因為它們在當今世界上占優勢地位。”尼泊爾外交部行政部門負責人阿迪卡里表示。
“尼泊爾位于世界上發展最快的兩個新型大國之間。在這樣一個地緣政治的背景下,更適合進行多元化外交,不要只向南看,還要向北、向東、向西看。”戴永紅對南方周末說,“鑒于尼泊爾山地國家及農業為主的國情,有人把尼泊爾比喻稱中印之間的‘一塊巖石,而我覺得,尼泊爾可以成為一個‘金條或者‘鉆石。轉變的關鍵就是尼泊爾的對外政策。”
近年來,尼印之間不太對等的國家關系有所改善,其中表現最突出的莫過于此次在領土爭端上向印度勇敢“亮劍”。李濤認為,“尼泊爾政局穩定是主要原因,尼共在聯邦議會和各省的執政基礎堅實,印度通過插手尼泊爾國內政治、影響政局走向的難度較大,使尼泊爾的執政者有了更大的底氣。就外部而言,尼泊爾與中國的關系不斷加深,一定程度上使印度感到其在尼的地位受到‘威脅,需要改變過去的做法。”
不過,“爭議地區目前為印度實際控制,尼泊爾也傾向于和平對話解決糾紛,通過武力奪回領土既不是其選項,也不太可能實現。”李濤對南方周末說,“印度可能采取一些反制政策,包括減少對尼援助、停止或縮小優惠政策的范圍等,這些措施對尼泊爾的長期影響會逐漸顯現。”
“印度會繼續恩威并重,在利益補償等方面對尼進行安撫的可能性較大。”張力認為,“盡快談判對尼泊爾更有利,可爭取兌現利益籌碼,但是如果談判努力受阻,可能消減修改地圖產生的政治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