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肖蕭

金融業向社會讓利是未來一段時間的大方向。人民視覺 ?圖

云南省安寧市一家玫瑰花加工廠。小微企業想要從銀行貸款,往往需要抵押房產。人民視覺 ?圖
★“你知道(小微貸款)永遠不能跨越的鴻溝是什么?抵押物!”
抵押物盛行,疊加貸款利率下行,滋生了套利空間,要當心使金融活水滲漏至房地產市場。
低利率只能降低企業貸款成本,難以降低企業的貸款門檻。
“銀行進場放貸之后,估計民間借貸都活不下去。”
在大型國有銀行做貸后風險管理的吳峰,告訴南方周末一個令人吃驚的數字:現在小微企業的貸款利率大部分在3.85%—4%之間,許多貸款手續費都是銀行替小微企業承擔。
2020年以來,央行通過3次降準、增加再貸款再貼現、創設兩大貨幣政策工具、引導貸款利率下行等方式,使得小微企業的融資成本實實在在地降低了。
吳峰還表示,不僅利率低,如今小微企業貸款的比重、數量均大幅上升。銀行之所以給小微企業積極放貸,一個主要原因是監管考核。“銀行需要定期上報統計報表,顯示做了多少小微業務。”
金融業讓利已是未來一段時間的大方向。2020年6月17日召開的國務院常務會議進一步提出,金融系統讓利的量化目標為1.5萬億元,將讓利范圍由此前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及的銀行,拓展至金融系統。
銀行與企業共生共榮,如今金融業大幅讓利,能解決小微企業貸款難嗎?又會對金融體系產生何種影響?
硬性指標
為使小微企業貸款獲得性提高,銀行既受到軟性鼓勵,也有硬性的指標約束。
2020年4月21日召開的國務院常務會議確定,將普惠金融在銀行業金融機構分支行綜合績效考核指標中的權重提升至10%以上,鼓勵加大小微信貸投放。5月22日的政府工作報告則確定,大型商業銀行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增速要高于40%,而去年這一目標為30%以上。
監管部門開始對銀行開展普惠金融業務的考核時間還要再往前推一年。2018年2月,原銀監會發布通知,要求自當年起,在銀行業普惠金融重點領域貸款統計指標體系的基礎上,以單戶授信總額1000萬元以下(含)的小微企業貸款(包括小型微型企業貸款、個體工商戶貸款、小微企業主貸款)為考核重點,努力實現“兩增兩控”目標。
吳峰告訴南方周末,早些年,大銀行根本不愿意做小微企業貸款。一個原因是小企業風險高,即使有房產抵押,也不意味著優質;第二則是不劃算,比如一個貸款部門有5個人,同樣的時間可以做5個大項目,也可以做10個小企業,“但大家都清楚,兩者的收益肯定是不一樣的”。
據其介紹,如今在硬性指標的壓力下,大行的小微貸任務完成度都很高,例如2019年的考核要求,大行基本能在第三季度完成。“現在提倡對小企業放款,從風險和收益的角度來說,我認為是不對等的,做這個事情并不是為了盈利。”
“我們是實實在在降薪了,目前30%的降幅。”吳峰雖然無奈但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實,現在的政策方向就是鼓勵銀行為社會讓利。
在人民銀行某省分支機構做信貸政策研究的陳述對南方周末說,在當下普惠小微信貸投放成為硬性任務的情況下,銀行只能暫時放寬對小微風險的容忍度。
一邊要完成硬性指標,一邊要防止風險,銀行自然也有應對平衡之術。
一位從業十余年的銀行風控人士向南方周末介紹了銀行的幾種“松綁術”。一是打價格戰,搶抵押貸款的份額。“對于大行而言,這是常用的套路,用更低的利率,爭奪有抵押物的小微貸款。”
吳峰說,小微企業中相對優質的客戶被大行利用利率優勢搶走的事情,在圈子里并不少。“2019年開始,我行對小微企業的貸款利率就非常低了,基本在基準利率定位上浮10%的水平,也就是5%以內,這在過去是很難想象的。”
上述風控人士透露,銀行還可以在細節上打擦邊球,譬如在小微企業貸款的定義上,“雇員不到10人的區縣級城投平臺公司,算不算小微企業?”
武漢大學經濟系主任、中國新民營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羅知向南方周末指出,有政府擔保的貸款項目,銀行顯示出比較大的合作熱情。在和湖北省一家地級市農業銀行交流時,她發現,只要企業能夠拿到當地農業信貸擔保和地方政府的背書,銀行放款幾乎沒有障礙。
“抵押物信仰”
貸款利率下降了,小微企業就能拿到貸款嗎?
接到南方周末的電話時,林克正在工廠里看著租賃公司把設備拖走,他的鋁合金加工公司因資金鏈斷裂倒閉了。
2019年年初,進入鋁合金加工業十余年的林克,把積攢的錢款拿來創業。他租下佛山獅山鎮一處500平米的廠房,訂下機械,招來工人,“所向往的美好開始了”。
但初次創業便遇上疫情,農歷新年過后,林克轉向銀行求助,卻因少了套房產,吃了十幾家銀行的閉門羹。“以前一個月征信查詢次數不能超三次,放寬為兩個月不能超過六次。”林克詢問一位客戶經理,當前小微企業貸款的門檻是否降低了,對方如此回答。
公司倒閉當晚,林克在電話里氣憤地表示,“你知道(小微貸款)永遠不能跨越的鴻溝是什么? 抵押物!”
多位銀行業人士告訴南方周末,疫情期間,當企業的第一還款來源現金流不足,那么,第二來源抵押物,則會更加受到銀行重視。
一位工商銀行山東分行貸款部的人士對南方周末說,其所在的銀行針對中小微企業的貸款主要有兩類,一類需要抵押物,另一類是稅務貸,即純信用貸款,但利率會稍高。銀行還是以第一類抵押貸業務為主,利率現已下調至3.8%。之所以偏向第一類貸款,主要是因為小微企業容易發生資金鏈斷裂的情況,導致貸款還不上,特別是疫情期間。
吳峰坦言,過去銀行根據小微企業的風險情況進行定價,現在不允許給企業增加負擔,貸款利率上不去,銀行只能增加增信措施,所以只做有房產抵押的小微貸。
為解決銀行后顧之憂,增加無需抵押的信用貸,6月起,央行通過創新貨幣政策工具使用4000億元再貸款專用額度,購買符合條件的地方法人銀行2020年3月1日至12月31日期間新發放普惠小微信用貸款的40%。銀行的范圍包括評級1級到5級的城市商業銀行、農村商業銀行、農村合作銀行、村鎮銀行和農村信用社。
胡齡是這項政策的受惠者,她位于距離佛山1300公里外的昆明,但她能貸到的額度十分有限。
4年前,胡齡成立了一家專營小黃姜粉出口的小微企業,云南小黃姜饒有盛名。疫情襲來,公司現金流變得緊張,胡齡開始四處尋求貸款。盡管名下有房產,但被評估為不優質,四個多月來她都是奔波在去銀行的路上,但一分錢也沒貸到。
6月上旬,胡齡意外接到了昆明市某農村信用合作聯社打來的電話,告訴她可以前往信用社辦理無抵押無擔保的小微信用貸款,利率與征信條件有關。
胡齡向南方周末展示了信用社給她的貸款資料清單,上面列明需要企業銀行賬戶半年以上銀行流水、1年的稅票及納稅申請表、企業上下游歷史交易合同等14類資料。其中,“抵押”需要準備的資料為身份證、戶口本和結婚證。“保證人”一項被胡齡用筆圈出來,寫上“可以不要”四個字。
胡齡目前的資金需求是100萬左右,但信用社告訴她,這個數字太大,以企業的條件來說,最后能貸的額度估計不高。
“對于銀行而言,除非規模很大的、現金流很穩定的企業,否則發放信用貸款的可能性非常小。”羅知對南方周末說,目前確實有一些銀行會根據納稅額給小微企業發放一部分信用貸,但是按照月繳稅額的5到7倍放貸,金額很小,滿足不了小微企業的需求。
陳述認為,銀行放貸存在普遍的“抵押物信仰”,正是小微企業融資難的主要癥結所在,“如果銀行不破除抵押物信仰,永遠也做不好小微金融”。
曾在國有銀行等多家銀行工作的金天告訴南方周末,“抵押物信仰”之所以存在,核心問題在于銀行風控模式相對落后,缺乏對輕資產企業風險的有效把控,“銀行貸款精準投放至有需求的中小微企業,需要數字科技發揮更大的作用,比如更好地識別客戶真實需求與風險水平”。
“放水養魚”當心肥了誰
2020年全國兩會閉幕后,在回答記者有關疫情防控期間經濟發展問題時,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表示,“過去我們說不搞大水漫灌,現在還是這樣,但是特殊時期要有特殊的政策,我們叫作‘放水養魚。沒有足夠的水,魚是活不了的”。
“但是如果泛濫了,就會形成泡沫,就會有人從中套利,魚也養不成,還會有人渾水摸魚。”提出“放水養魚”后,總理當時還補充了這樣一句。
“渾水摸魚”的問題最先出現在房地產市場。
上述風控人士指出,小微企業貸款利率在2020年年初就已下降到了4.8%,比首套房貸利率5.5%還低,這種優厚的利率本意是為了給小微企業減負,但是在執行層面,企業主想要拿到貸款,必須提供房產抵押。“小老板們一看,趕緊下手買套房,然后把房子押出去貸款,這種躺著掙息差的事,不立刻弄起來還等什么?”
也就是說,實際操作中,銀行仍會以抵押物等方式筑門檻,攔下風險高的小微企業。而抵押物盛行,疊加貸款利率下行,又滋生了套利空間,使得金融活水滲漏至房地產市場。
據央行數據,5月中旬,新發放貸款中,利率低于原貸款基準利率0.9倍的占比為35.3%,是LPR改革前的近4倍,貸款利率的隱性下限已被打破。4月份企業貸款平均利率為4.81%,較LPR改革前的2019年7月份下降0.51個百分點。
低利率與降低貸款門檻
在6月17日召開的國常會上,首次明確了金融系統讓利的量化目標為1.5萬億元。銀保監會數據顯示,2019年全年商業銀行累計實現凈利潤2萬億元左右,可見此次讓利的力度之大。
針對1.5萬億元的讓利目標,國常會提出的方法有進一步通過引導貸款利率和債券利率下行、發放優惠利率貸款、實施中小微企業貸款延期還本付息、支持發放小微企業無擔保信用貸款、減少銀行收費等一系列政策。
一言概之,銀行讓利的方式主要是降息。
中國郵政儲蓄銀行總行研究員婁飛鵬向南方周末表示,由于疫情發展具有不確定性,增加了后續經濟形勢的不確定性,銀行資產質量管理壓力也會增大,“政策鼓勵是一方面,還需要遵循市場化規律”。
遵循市場化規律,是不少業內人士的共同觀點。羅知表示,在目前形勢下,不讓銀行過多承擔企業風險,保持金融系統的相對獨立性和健康從中長期來看是十分必要的。
國信證券金融行業首席分析師王劍也在研究報告中指出,讓利實體不能過分損害銀行的盈利能力。中國銀行業利潤增長主要來自規模的擴張和較低的管理成本,這與間接融資為主的金融市場和廉價的勞動力相關。同時,中國國有銀行利潤主要用來補充核心一級資本,過分壓降銀行利潤可能會帶來金融風險。
陳述持相反觀點,他認為,“普惠小微金融服務本身就存在市場失靈,使用非市場方式引導和督促金融機構加大支持力度是必要的。”在當前經濟下行的背景下,降低貸款利率客觀上確實使銀行覆蓋風險的能力降低,但從另一角度看,銀行與企業是共生共榮的關系,通過為企業減稅降費、提供融資等手段保證企業正常運營,既穩定就業,也在一定程度上防范了由于大量企業倒閉而產生的系統性信貸風險。
但他也承認,降低貸款利率致力于破解融資貴的問題,只是緩解了小微企業貸款難的一個維度,“在疫情沖擊及經濟增速本身趨勢性下行的情況下,繼續增加負債對于普惠型的小微企業來講,是否一個好的策略一言難盡”。
羅知也認同,低利率只能降低企業貸款成本,無法降低企業的貸款門檻。現在中小微民營企業的貸款難主要是因為沒有抵押品或者抵押品不足、賬目不清晰、和銀行之間信息不對稱導致的,“不是降低利率可以解決的”。
她還表示,商業銀行不是向中小企業投放貸款和提供擔保的最佳主體。德國的中小企業貸款難問題解決得比較好,以德國復興信貸銀行為例,該銀行的主要任務是給中小企業提供信貸,通過政府信用支持發行債券,獲得低成本資金,再把資金批發給中小銀行,中小銀行聯合政府的擔保公司給中小企業發放貸款。
(應受訪者要求,吳峰、陳述、林克、胡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