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容芳
六年級下學期,班上來了一位“特殊”學生,說他特殊是因為這是他第二次讀六年級。
那天,校長把他領到我的面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楊,這個學生以后就交給你了,相信你一定能教好他!”教好?一定?校長為何會如此這般懇切?我有些疑惑,也有些惶恐。我上下打量了站在一旁的他,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一米六五的個子,古銅色的臉蛋下,盡顯少年的稚氣。他沒有抬頭,更沒有叫我一聲“老師”,我只是把他安排在教室最后一組的最后一個位子后就離開了。班上來個插班生,這并不稀奇。
回到辦公室,我開始準備下午要上課的內容,只見與我同桌的梁老師很詭秘地對我說:“小楊,以后你可就得更辛苦了。”怎么回事?今日校長話里有話,同事弦外有音,就連平日里一向安靜的辦公室里也變得熱鬧非常,三五個老師還圍在一塊嘰嘰喳喳呢。我向來都是一個不愛熱鬧的人,更不會去尋問是非。我整了整上課的資料,然后向教室走去。
“楊老師,楊老師,我跟您說,班上今天來的那個人我們認識,他是我們學校的‘老虎王!”幾個學生興沖沖地向我跑來。
“什么?老虎王?怎么可能,他剛來!”我笑笑。
“他在我們學校早就讀過六年級了,后來又去了光明中學,因為在學校常常鬧事,后來就被學校‘請回家了。我是聽大人們說的。”
……
越來越多的學生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原來如此,此刻我總算明白了校長的“一定、教好”二詞,也明白了今日辦公室里的竊竊私語。校長為什么會將一個這樣的學生放到一個沒有什么管理經驗的新教師手中呢?況且學生們已到了畢業的年級?現在轉來豈不是要添教學的亂子?再說,這個學生如果以前真是我校的學生,為何他曾經的班主不接納他呢?一連串的疑問使得我不得不拋開備課本,火速般跑向校長辦公室,我向來是一個急性的人。
校長好像早已知道我的來意,他沏了一壺茶,慢慢擺動著手臂,示意我坐下。校長說:“小楊,你不必開口,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今天交給你的孩子,原來就在我們學校,現在被中學開除了。你想知道我為何要放到你的班上吧?一、你是年輕教師,能吃苦,這也是對你們年輕人的一種鍛煉;二、這孩子原來的班主任實在拿他沒辦法,太皮!可是,如果我們不接受。那么,他到了社會呢?”
沒錯,如果我們不接受他,那么,他在社會上怎么辦?既然成為我的學生,我就得對他負責。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總會有意無意間地去打聽一些關于他的事情。他的父母離異,由父親一人帶著,他也果然曾是校園的“老虎王”,在班上無所不作,在學校無所不為,同學怕了他,老師遠離他。
但是,在了解的過程中我也發現了他的一些優點,講義氣、守信用。我開始留意他在班上的一舉一動,然而他卻將我視為空氣。我依舊未聽他叫我一聲“老師”,更未見他抬頭看過我。他的到來時刻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因為我不知道身為“老虎王”的他何時會躁動,何時會爆發,程度又會怎樣。姑且不說他的成績,從內心上講,我擔心班級原來的學生受他影響,但又不得不鼓勵學生們欣然地去接受遲來的他。
往后的日子,我總能三天兩頭地接到一些與他有關的投訴,不是今天打了李四,就是明天罵了張三;不是作業長期不交,就是上課一直睡覺。我常想,他是要挑戰我的耐性,還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如此種種,令人頭痛。但我還是以靜治動,靜觀其變。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中午,我剛回到辦公室,只見班上好幾個學生簇擁著班長(我的得意門生)鬧哄哄地來到我面前:“楊老師,您說怎么辦?您總是讓我們忍著、忍著,讓著、讓著。您看,他今天就把班長給打了!真是沒有王法了!”
我和學生一向如朋友,所以他們這樣和我說話,我沒有絲毫意外。“那他人呢?為什么會打架?”我像個審判官似的。
“沒人敢攔他,也沒人敢帶他來辦公室。”
“他還在教室!”幾個學生異口同聲地說。
我有些惱怒,徑直走向教室,在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見到了他。依然是趴在桌子上,兩腿向上翹著,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樣子。
我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到辦公室來一趟吧。”來到辦公室,我直視著問他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見他一聲不吭,卻將拳頭握得青筋迸裂,兩眼兇狠地望著我。那一刻,我被他的怒目怔住了。我只聽人家說學生會怕老師的目光,而今天,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一股殺氣直逼我的胸膛。我再度努力地抑住自己滿腔的怒火,這個時候,冷處理是最有效的辦法,因為我知道火上澆油是怎樣的結果。
沉默幾分鐘后,我平靜地問他:“我能和你談談嗎?以一個朋友的身份?”
他先是一愣,然后放松了拳頭。我語氣很平和,也很真誠地說:“我知道你曾經的一些事情,但那都已成為過去。在我眼里,從來沒有乖巧或調皮,聰明或愚笨的學生,只有能不能忘記過去,勤奮或懶惰的孩子,想不想得到進步。我知道你身上有許多優點,比如,講義氣,愛打抱不平,能珍惜朋友,你也想進步,你也一定能進步。我們不和別人比,我們只和自己的過去比,好嗎?”
我見他緊皺的眉頭有了些舒展。于是,又說:“任何一件事情的發生,都一定有原因。我相信無論是今天的事還是曾經的很多事,你都會有自己的理由。我想問你,用錯誤對待別人的錯誤會怎樣?用力氣打敗別人的人不是英雄,英雄是能打敗自己壞習慣的人。”
說完這番話,他將頭垂得更低了。我知道他情緒有了些松動,只是不愿說話,于是,我請他先回了教室。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的心情卻難以平靜,如果我今天沒有抑制住自己的脾氣,以硬制硬,或者給他一定的處罰,非但不能使他意識到自己的錯, 反倒還會使我失去“為師的尊嚴”。這必定是兩敗俱傷。
后來的日子,他似乎有了些改變,作業不再拖拉,上課也有了些精神。陸續也有些同學愿意和他交往了。我也十分樂意盡量創造機會讓他參與到集體的學習與生活中。意外的是,畢業時,他的考試成績竟然得了89分,雖然這遠離班級的平均線,但這也是他努力的極限。如果,再多一點時間,或許他就會有更大的進步。但愿升上初中的他,一直這樣努力下去,不斷進步。
感謝他,是他讓我用一時的自控換來了一生的收益,讓我懂得了做教師要學會寬容學生的錯誤,即使是一個看似無可藥救的孩子,倘若為師者能夠以大海般的胸懷去接納他們,他們的路就會越走越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