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金莉(河北師范大學)
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期,因幣制改革及資本主義發展需要,中國近代金融業開始發展。在此過程中,中國各省建立地方官銀錢號,后部分改組為省地方銀行,代理省庫,發行地方紙幣。民國年間,在中央政權式微,幣制不統一的背景下,均以發行鈔票為主業,普通銀行的存貸款業務并不發達。各地方銀行紙幣發行多以籌集軍政費用,牟取私利為目的,發行方式則因時因地各有不同。東三省地方銀行通過經營附屬事業方式,將紙幣發行與農產品貿易直接聯系,形成紙幣的貿易發行,實現“以紙易金”的經營目標,進而壟斷東北農產貿易。東北地區紙幣的貿易發行,為奉系統治集團輸送公私兩方面的利益,于公可籌集軍政費用,維持統治;于私則通過附屬事業盈利,為其私人利益集團聚斂錢財。
奉系集團自1916 年張作霖出任奉天省長以后,迅速清除異己,實現對東三省的完全控制。奉系集團主政東北時期,東三省地方金融機構東三省官銀錢號、吉林永衡官銀錢號、廣信公司(黑龍江省官銀錢號于1919 年合并于廣信公司),全部處于奉系軍閥控制之下,享發行紙幣,代理省庫之特權。
東三省地方銀行雖為現代金融機構,但并不注重吸收存款,資金來源主要依靠紙幣發行。時人評論,“官銀號存款一項,向不發達。良以紙幣之發行,漫無限制,不憂款項不敷應用,自無吸收市面游資之必要。”[1]東三省官銀號1924 年底定期存款余額僅71,901.15 元,活期存款雖達57,893,505.19 元,但95%以上均為政府存款,普通商業存款微乎其微。[2]1925 年1 月,大洋票發行額即達13000 多萬元,紙幣發行幾乎成為其唯一資金來源渠道。其他兩家地方銀行吉林永衡官銀號與廣信公司業務經營模式完全相同。吉林永衡官銀錢號歷年鈔票發行在其主要負債中占比基本保持在3/4 上。存款業務主要吸收政府資金,歷年政府存款占比在98%以上,除去財政存款及同業往來存款以外,普通存款占比僅有1%左右。[3]
資金運用方面,東三省地方銀行初期以政府貸款為主,基本沒有向普通工商企業貸款經歷。因官廳貸款多不能收回,逐漸收縮,視貸款為“可有可無”業務。貨幣買賣與投機則因市場行情波動而時有虧空,也不宜擴大規模。附屬事業則可恃資金優勢形成對市場的完全把控,成為地方銀行穩定無風險之投資渠道,成為東三省地方銀行經營的核心業務。各類附屬事業中,又以糧豆貿易最為發達,東三省官銀號1918 年最早附設糧棧,經營糧食買賣與存儲。廣信公司在其經營初均以匯兌與貸款為主要業務,1920 年開始經營附屬事業,經營重點逐漸轉向糧豆買賣,“將全副精神,皆注重糧石之一途。”[4]隨著規模膨脹,東三省地方銀行附屬事業逐漸涉足工業、礦業、輪運及鐵路運輸等領域。三家銀行經營之附屬事業以所在省份為中心形成各自勢力范圍。東三省官銀號以遼寧最為集中,遍布東北各個區域,據1929 年3 月統計,東三省官銀號附屬事業涉及糧棧、制粉、油坊、燒鍋、皮毛、繅絲、制糖、金礦、煤礦、電燈以及當鋪等11 個行業,共有廠店、公司、分公司近百余家,其中有較大影響者28 家。[5]吉林永衡官銀號附屬公司遍布于吉林、長春、哈爾濱,吉長鐵路沿線及東鐵南線與南滿北線各城市,規模較大者40 余號,小規模者則不計其數。其附屬企業字號之上皆冠以“永衡”二字,形成“永字聯號”,吉林省城“矚沿街商店,名號上冠永衡二字者,比止皆望”[6],日本人稱之為“永衡王國”。永衡官銀號附屬經營涉及錢莊、油坊、糧棧、當鋪、綢緞莊、雜貨店及各種工廠等。廣信公司的《試辦章程》就規定,“無論何項貨物均可任便經營”,故從開業初期即設立有附屬事業,但規模極小,僅開設幾家當鋪、火磨,遠非主業。1920 年,廣信公司與黑龍江官銀號合并,附屬經營約20 家,涉及面粉、燒鍋、火磨、電燈、制材等多種實業領域。[7]
至1920 年代以后,東三省地方銀行通過經辦附屬事業,逐漸形成以金融資本為核心,附屬事業為外圍,涉及金融、商業、工礦、運輸等在內的集團化經營模式。附屬事業資本全部由總號撥付,為官辦性質,但企業經營與管理權則完全掌控于私人之手,實為奉系軍閥官僚借助財政資金開辦之私營企業,附屬企業利潤在公私之間按比例分成。東三省官銀號附屬事業75% 利潤上交官銀號,剩余25% 為內部留存,再由25% 中提取10%分配給代照股,所謂代照股即銀行職員。吉林永衡官銀號附屬事業利潤之70% 歸銀號,25%內部留存,余5%歸代照股。但代照股所得并不直接分配于同人,而是由官府與同人,即員工共同分享。廣信公司附屬企業實行二八分利,即銀號得八成,附屬事業得兩成,再于兩成中酌提1/10 歸代照股。但代照股所得部分僅于總辦與各級經理間分配。[8]除此之外,地方銀行每年從盈利中提取相當數額,對附屬事業進行分紅。一般年份吉林永衡官銀號與廣信公司提取比例為20%,東三省官銀號無定數,多由省政府酌情確定。如此利益分配,使得奉系集團公私兩方均得到可觀利益。地方銀行所得成為地方政府軍政費用開支的可靠來源。官僚私人集團雖然僅獲取20-25% 的少部分利益,但規模龐大,收益亦相當可觀。因私人沒有投資,附屬事業所有虧損均由地方銀行承擔,私人只享贏利,不擔風險,這對官僚軍閥階層形成巨大利益引誘,構成奉系當局及其官員竭力擴大附屬事業經營的根本動機。
民國初期,中國貨幣流通混亂,東北地區尤甚。各省各區都有各自主要流通貨幣,同一區域、同一行業又有不同貨幣并行流通,各大商埠貿易又有各自交易紙幣,混亂異常。大致而言,東三省各區域流通主幣均為本省銀行所發官帖,奉天為奉票,吉林為吉帖,黑龍江為江帖,是商業貿易,完糧納稅的法定貨幣。除此之外,一些大的商埠貿易因交易習慣不同,另有各自貿易貨幣,如北滿地區以哈爾濱為中心之都市市場、中東鐵路沿線主要流通哈大洋券,營口交易則主要使用過爐銀,開原主要使用日本銀鈔等。但在糧食與特產貿易市場,糧商從農民手中收購糧豆只能使用官帖。官帖為東三省地方銀行壟斷發行,即東三省官銀號發行奉票,吉林永衡官銀錢號發行吉帖,廣信公司發行江帖。官帖均為不兌現紙幣,三家銀行可根據需要無限制發行,這也使東三省地方銀行通過紙幣發行為附屬糧棧無限制撥付資金,進行零成本操作成為可能。
附屬糧棧買賣糧豆所需資金由東三省地方銀行無償撥付。東三省官帖發行規模,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附屬事業糧豆買賣需要。所發官帖通過附屬事業糧豆收購進入市場流通,由此形成紙幣的貿易發行。東三省地方銀行附屬事業經營糧豆貿易可實現兩種目標:一是賺取差價。糧食上市時,農民急于出售,官帖升值,地方銀行則增加官帖發行,保證購糧資金需要。次年春夏季,出口減少,官帖貶值,糧價上漲,官銀號趁機出售糧食,一出一入之間,賺取差價。二是以紙易現。東北各類官帖為區域性流通貨幣,在出口貿易中只能以現金交易。東三省地方銀行以紙幣收購,轉而售于外省或外國,以現銀或金票回收貨款,一買一賣之間,實現“以紙易金”交易。相較于貸款與投資業務,發行紙幣進行糧豆買賣,幾乎為零成本,且憑借資金優勢,市場風險極低,故東三省地方銀行均熱衷于此。以紙幣發行為手段,為附屬糧棧無限制提供資金供給,作為收購糧豆本金,形成紙幣的貿易發行。長期來看,紙幣發行量隨糧豆貿易增減而同方向變化,但總體承糧豆貿易規模擴大呈增長趨勢。由此,也逐漸形成東三省地方銀行紙幣貿易發行的兩個特點,即短期季節性發行與長期膨脹發行。
“以紙易金”貿易模式形成的巨大利益引誘,使得東三省地方銀行有足夠動機擴大糧豆貿易規模,而糧豆貿易擴大又必然引發官帖增發,這導致紙幣發行與貿易規模交相擴大,惡性循環。在貨幣領域,紙幣發行量連年增加,價值下跌,奉系集團牢牢把控紙幣發行權。貿易領域,東三省官銀號依恃資金優勢,持續擴大糧豆貿易,最終形成對東北糧豆市場的控制。
依托紙幣發行提供的充足資金,東三省地方銀行附屬糧棧逐漸將糧豆貿易視為主業,形成穩定的貿易格局。東三省官銀號農產貿易主要通過公濟糧棧與利達公司東記進行,貿易區域集中于南滿鐵路沿線,奉天、開原、鐵嶺、公主嶺、大連各驛,以及奉海鐵路沿線城鎮。公濟糧棧每年秋收季節另在公主嶺、四平街、山城子、海龍、西豐、洮南、遼源、法庫、通遼、新民等處設立臨時分處,收購秋糧。利達公司東記原名利達公司,1926 年東三省官銀號出資400 萬元收購于民族資本,更名為奉天利達公司東記,[9]經營國產毛革、糧食及特產物出口貿易,在紐約、哈爾濱等地設立分公司,另在東三省各重要商埠設置19 個臨時采運處。1928 年以后,利達土特產品如豬鬃、馬尾、羊毛、皮張等暢銷歐美等地。[10]廣信公司在黑龍江全境各城鎮均安排專人收購,糧豆上市季節,在鐵路沿線產糧區普設采購點,再集中到中東鐵路沿線城市,如哈爾濱、安達等城市出售,或轉運大連換回正金鈔票或金票。吉林永衡官銀號沿吉長鐵路收買糧豆,活動區域集中于吉林省內。
在充足資金支持之下,東三省地方銀行糧豆貿易歷年均保持在幾十萬石甚至百萬石規模。據日人對南滿最大糧食市場開原的調查,1920 年后,每年經由開原發送之大豆、高粱及谷物在30 萬噸以上,其最大貿易商即為東三省官銀號附屬之公濟糧棧。1926 年以后,公濟糧棧對開原特產實行“包購”,獨家壟斷,抬高收購價格,周邊區域農產品紛紛運往開原市場,開原驛站發送量驟增至57 萬余噸。此尚為東三省官銀號糧豆貿易在開原一地之規模,以此推算,其在東北貿易總量當在幾百萬噸規模。
廣信公司每年購進小麥、大豆,僅齊齊哈爾一地就有六七萬石。1928 年在黑龍江省綏化收購達13-14 萬石。[11]以此推算,全省收購規模應達百萬石。吉林永衡官銀錢號通過其“永字號”糧棧大肆進行農產收購,規模日益膨脹。至1930 年以后,貿易規模達70余萬噸。[12]
東三省地方銀行附屬糧棧所收購糧豆除少量區內銷售以外,大部分轉售外國或外省,即進行出口貿易。20 世紀初期,東三省為中國唯一貿易出超地區,出口商品主要為糧食及其他農產品。農產出口貿易主要為東三省地方銀行通過附屬糧棧把持,故可部分反映東三省地方銀行糧豆貿易增長情況。東三省地方銀行涉足糧豆貿易之前,東三省出口貿易額在16000 萬海關兩水平,增長平緩。1919 年東三省官銀號大規模經營糧豆貿易之后,東三省出口額迅速躍升2 億海關兩以上。1920 年以后,東三省地方銀行形成農產貿易壟斷,出口貿易額進一步增至4 億海關兩以上。[13]
東三省出口貿易增長過程與東三省地方銀行紙幣發行增長高度正相關。因流通區域分割性,計價單位不統一等原因,現對東三省地方銀行紙幣發行分別進行對比。首先觀察規模最大的東三省官銀號紙幣發行情況,1922-1929 七年間,東三省官銀號累計發行紙幣85億元。加速增長出現于1925 年,當年發行量達4.4 億元,較1924 年增發2 億余元。之后隨著東三省官銀錢號對市場壟斷程度提高,紙幣發行保持快速增長態勢。
吉林永衡官銀錢號自1920 年涉足糧豆貿易以后,吉帖開啟長期增發歷程。1919 至1928 年共發行官帖72 億余吊,約為此前十年發行總量的20 余倍,增發歷程隨糧豆貿易同步變化。1920 年發行規模由上年的4.5 億吊驟增至5.2 億吊,一年之內增發0.7 億吊。1922 年以后,吉林當局實行限制糧豆貿易政策,當年吉帖發行量較上年下降5 倍。之后至1925 年,發行量相對緩和。第二次大幅增長出現于1925、1926 年,并在之后幾年保持快速增長趨勢。這與20 年代中期以后東三省地方銀行糧豆貿易規模增長與出口貿易趨勢高度同步。1928 年以后,因東三省地方銀行對東北糧豆貿易壟斷程度加大,出口貿易增加等因素影響,紙幣發行出現惡性膨脹乃至失控。1929 至1931 年的三年間發行增加近27 億吊,其中僅1931 年就發行16 億多吊,發行量相當于1918 年之前20 年的發行總和。
除去官帖以外,東北地方銀行還竭力控制其他糧豆貿易貨幣發行,如對哈大洋券發行權的攫取。哈大洋券為1919 年中交兩行哈爾濱支行經北洋政府批準所發行之大洋券,主要流通于哈爾濱及周邊區域。1920 年以后因其信譽卓著,成為北滿都市糧豆貿易主要交易貨幣。哈大洋券發行之初,東三省官銀號等地方金融機構并未獲準發行權利。為分享發行利益,奉系財團專門在哈爾濱設立東三省銀行,與中交兩行一體發行哈大洋券。1924 年東三省銀行并入東三省官銀號,東三省官銀號即自動取得哈大洋券發行權。為達到壟斷目的,奉系政府尋找機會,制造借口,擴大東三省官銀號與邊業銀行貨幣發行規模,壓縮中交兩行紙幣發行。東三省官銀號從1926 年起,發行額一直保持在2000 萬元之上。[14]1926 年邊業銀行發行哈大洋券800 萬元,東三省官銀號2000 萬元,兩行約占哈大洋券發行總額4100 萬元的百分之七十,遠超中國銀行500 萬元與交通銀行400 萬元發行規模。[15]之后,奉系財團為壟斷哈大洋券發行,以穩定幣值為由,連續壓縮中交兩行發行限額,同時增加東三省官銀號與邊業銀行發行限額,致使東三省官銀號與邊業銀行成為哈大洋券主要發行銀行,遙遙領先于中交兩行。
為實現對吉林紙幣發行的完全控制,1925 年張作霖借口“中行代辦金庫,既不能負墊款責任,而辦事又難免遲延”為由,強令將吉林金庫交給永衡官銀錢號掌管。之后,吉林紙幣發行完全由永衡官銀錢號壟斷,紙幣發行自是年起不受外界約束,發行額隨貿易擴大愈發膨脹。1929 年,奉票價值暴跌,為整理東北金融,奉天當局成立由中國銀行、交通銀行、東三省官銀號、邊業銀行四行沈陽分、總行的聯合發行準備庫,用美國鈔票公司印制的邊業銀行鈔票加蓋“四行準備庫”字樣發行。四行兌換券逐漸取代奉票,成為奉天主要流通貨幣。新貨幣發行仍為東三省官銀號控制,發行量占比在90%,中交兩行不過點綴作用。
東三省地方銀行紙幣發行與糧豆貿易相結合經營模式,實則是官僚軍閥集團依托政治特權,把持金融與商業,與民爭利,牟取公私兩方面利益的特權資本托拉斯。這種特權經營模式,為軍閥政治及特權利益集團聚斂財富,同時將風險轉嫁給農民與民族資本主義的過程,對后者形成災難性掠奪。若無外部沖擊力量,此種模式長期必將形成難以打破的內卷化發展趨勢,致普通民族資本于不復。
與其他業務相比,東三省地方銀行以紙幣發行運營糧豆貿易,直接兌取現金,以紙易現,可獲穩妥豐厚利潤回報。短期來看,東三省地方銀行貨幣的貿易發行使得官帖價值隨農業生產周期上下波動,賺取差價。長期來看,因其出口貿易換取現金,又可避免紙幣增發所形成的貶值風險。根據時人調查,東三省地方銀行糧食貿易利潤率可達100%,“其所獲利息,常超過原價的一倍”[16]。另有記載,廣信公司糧豆貿易利潤“平均至少在五分以上”。東三省地方銀行以紙易現獲取的利潤,多半上繳地方政府,補充軍政費用。故每遇戰爭或其他原因,軍政開支增加,便擴大糧豆貿易,聚斂錢財,維持軍政開支。這種情況,民國時期即已引發關注,時人評論:“東三省官銀號因發行奉票所聚斂之金票四億余元,其泰半當即出于此種出超之盈余也。”[17]
吉林永衡官銀錢號自其1921 年經營糧豆貿易以后,除去當年貿易規模小,附屬營業稍有虧損以外,之后各年均有盈利。1928 至1931 年,吉林永衡官銀錢號糧棧業務盈利官帖22 億吊,即便按官帖貶值最嚴重的1931 年計算,亦合銀元6000 多萬。
東三省地方銀行經營糧豆貿易,成為20 世紀初期東三省長期保持貿易出超并逐年擴大的主要原因。觀察東三省歷年貿易可知,東三省地方銀行涉足糧豆貿易之前,除去個別年份,東三省出超額基本保持在100-500 萬海關水平,自1920 年東三省地方銀行經營糧豆貿易之后,東三省出超額迅速躍升2000 萬海關兩以上,1922 年以后更增至7000-8000萬海關兩規模。20 世紀20 年代中期以后隨著東三省地方銀行對東北糧豆市場控制度提高,出超額更增至億元規模。[18]東北億元規模的貿易盈余,絕大部分為東三省地方銀行糧豆出口貿易所得。
東三省地方銀行經營糧豆貿易業務,導致紙幣嚴重貶值,其風險與損失全部由農民承擔。奉系軍閥集團操縱市場,惡意壓低收購價格,農民所得往往僅及豆價的三分之一。[19]東三省地方銀行紙幣的季節性發行,這導致紙幣的季節性波動。由此引發投機,錢商與糧商往往在糧豆上市之前即先行買入巨額官帖,坐等秋冬季節官帖漲價,賺取差價。幾月之間,官帖價值漲跌最多可達1 倍,其中損失全由農民承受。
官帖長期價值亦隨貿易規模變化而波動,總體趨勢是隨著貿易規模擴大而趨于貶值。1919 年以前,吉帖年均貶值速度在20-30%,涉足糧豆貿易后,1921 年吉帖兌銀元比價較1919 年貶值2.3 倍,年貶值速度在100%。廣信官帖同期貶值300%。1919 至1931 年,吉帖與江帖分別較1919 貶值幅度分別高達100 與500 余倍。東三省官銀號發行大洋票,1923 年與金票比價尚為1.36:1,1929 年就已跌至35:1,六年之內貶值30 余倍。因東三省糧豆貿易只能以官帖交易,故農民出售農產品只能換得官帖,被動承受貶值風險。
前已述及,東三省糧豆出口貿易以現金交易,區內貿易糧商亦通過貨幣市場規避風險,貶值風險全部轉由農民承擔。正因如此,東三省地方銀行方能肆無忌憚發行鈔票,任其價值暴跌,置民眾于水火而不顧。
奉系集團依恃特權進行的“以紙易金”托拉斯經營,在使得官商利益集團財富與控制力全面膨脹的同時,亦導致了地方銀行金融功能異化,并引發東北金融生態全面惡化。東北地區地方銀行為東北最大三家金融機構,處于金融核心地位,其行為在金融領域必然起到示范效應。受其影響,東北商業銀行、錢莊乃至儲蓄會紛紛仿效官辦銀行,私發紙幣,倒運糧石,而普通存貸款業務則普遍萎縮。“在各銀行之資本,我所施用,遂迫于買糧搗把之途。……故三省現有之銀行儲蓄會,毋寧皆視為大規模之錢糧業而已。”[20]這使得工商企業融資渠道阻塞,利率上升,企業運營困難,貸款風險加大;反過來促使金融機構更遠離貸款,專注發鈔與糧豆貿易。金融與工業關系形成惡性循環,一方面工商企業因資金短缺,利率提高經營惡化,貸款風險加大,金融機構惜貸,視貸款為畏途,反過來又加劇融資困難,經濟蕭條,“第在民眾無完善之信用組織,在政府無中央銀行,或有力銀行之通融,以致其他銀行不能充分放款,乃生利率奇高之現象,工商百業,艱于發展。”[21]需要指出的是,貿易貨幣所損害者,惟普通民眾與工商企業利益。官辦企業或奉系財團私人企業可依恃官辦銀行獲取充足資金供給,得以正常經營。不惟如此,東三省地方銀行更借民族企業資金不足陷于困境之機,大肆吞并,形成集金融、貿易、工業、礦業于一體的大型官商資本集團。
東三省地方銀行買賣糧豆資金充足,規模龐大,形成規模優勢,壓制普通商業資本。東三省農產出口主要經大連港口,故各處均需通過南滿鐵路運輸。南滿鐵道運輸章程規定,運載量達到一定規模可享運費優惠,降低運價。運輸成本差異,使得東三省地方銀行更多一層競爭優勢。運輸成本高昂,亦使得糧豆價格出現北高南低現象。如此對于普通糧商而言,與其自行高價運輸南下,不如先在北滿地區將糧豆賣給地方銀行商號,由其低價南運,再到大連港口買回合算,普通商業資本逐漸淪為官商資本之附庸,官商資本形成對東北糧食市場的完全壟斷。1920 年以后,東三省地方銀行附屬事業膨脹,涉及商業、輪船、鐵路、出口貿易等領域,形成以金融資本為核心的商業、貿易、運輸集團化經營,其糧豆貿易形成金融、買賣、運輸、出口一條龍集團化運作,即由地方銀行發鈔供應資金,附屬糧棧收購,輪船與鐵路運輸,貿易公司轉運出口,其規模與經營實力,已遠非普通商業資本所能企及,在東北糧豆貿易領域形成壟斷之勢。1931 年,為應付糧價下跌不利影響,奉天政府指令東三省官銀號、邊業銀行、廣信公司、吉林永衡官銀號聯合組織東三省購運特產事務所,進一步壟斷市場,由三省地方銀行統一撥款,統一經營各行號附屬事業糧食買賣,東北糧食市場由寡頭壟斷走向獨家壟斷。依托官款與紙幣發行,東三省地方銀行獲得普通商號無法比擬的資金優勢,壟斷糧食與其他特產買賣市場,奉天省總商會曾斥責之,“最可懼者該號在開原收買特產,操縱壟斷,不一不備,……大買特買,必至一網打盡而后已”[22]在官方商業壟斷下,普通商號幾乎完全喪失生存空間,市場蕭條,“近年各糧商之營業,皆異常蕭條,三省各糧豆市場,惟見官銀行員司,叫囂隳突也。”更為嚴重的是,這種官商資本膨脹,壟斷市場趨勢,因奉系集團在東北統治地位的穩固而愈演愈烈,并且因統治集團利用行政手段干預而日益加固,形成一種內卷化趨勢。若無外力干預,根本不可能從內部打破。長此以往,必將導致地方經濟為特權利益集團所綁架,經濟兩極分化結局。
注釋:
[1]侯樹彤:《東三省金融概論》,上海太平洋國際學會,1931 年,第129 頁。
[2]姜宏業:《中國地方銀行史》,長沙:湖南出版社,1991 年,第123 頁。
[3]根據“吉林省官銀錢號出入對照表”計算。傅文齡編:《吉林永衡官銀錢號》,延吉:吉林延邊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707-739 頁。
[4][11]亞擘:《黑省綏化縣商業農產最近之狀況》,《東三省官銀號經濟月刊》,1929 年第2 期。
[5][7]姜宏業:《中國地方銀行史》,長沙:湖南出版社,1991 年,第128 頁。
[6][8]侯樹彤:《東三省金融概論》,上海太平洋國際學會,1931 年,第174 頁;第175-176 頁。
[9]王元澂:《東三省官銀號之沿革》,《東三省官銀號經濟月刊》,1929 年第1 期。
[10]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22)》,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 年,第632 頁。
[12]姜宏業:《中國地方銀行史》,長沙:湖南出版社,1991 年,第43 頁。
[13][18]鄭肇:《東三省貿易之分析觀》,《國際貿易導報》,1932 年第4 卷第7 期。
[14]王文卿:《哈爾濱邊業銀行》,中國人民銀行哈爾濱市分行金融辦公室編:《哈爾濱金融史料文集(1896-1945年)》,1989 年,第109 頁。
[15]任浩然:《哈大洋發行的起因及其流通》,《哈爾濱史志叢刊》,1985 年第1 期。
[16]何孝怡編:《東北的金融》,上海:中華書局,1932 年,第65 頁。
[17]侯樹彤:《東三省金融概論》,上海太平洋國際學會,1931 年,第162 頁。
[19]陳翰笙,王寅生:《黑龍江流域的農民與地主:中日俄記載中中國黑龍江流域農民地主農業經濟概況》,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1929 年,第10 頁。
[20][21]劉家鶴:《新東北之建設與東三省官銀號》,《東三省官銀號經濟月刊》,1929 年第6 期。
[22]奉天省政府檔案,卷5697 號,轉自孔經緯,傅笑楓:《奉系軍閥官僚資本》,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5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