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

幾年前,老笨叔來飯店應聘。正好缺一個打荷工,老板收留了他。
老笨叔是20世紀80年代的小中專生,原來在供銷社下邊的軋花廠上班,供銷社倒閉后下面的企業都死了。下崗這些年來,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越混越差:老婆跟人跑了;在大學讀書的兒子對他不冷不熱,除了要錢,平時一個電話、微信都沒有;同學們除了一年一度的同學聚會,平時很少有人跟他聯系。這是他的第7份工作了,工資不算高,但管吃管住也算過得去。
對這份工作老笨叔非常珍惜,也很賣力,可就是做不好:面對淀粉袋子的封口線經常束手無策;除了手上不離創可貼外,還不斷招來二灶徐小胖的責罵。有一回,做燒茄子的時候,老笨叔遞番茄醬慢了(那種鐵罐包裝開起來相當麻煩),徐小胖大發雷霆,手中的勺子帶著熱油在老笨叔頭上猛然一敲。這些年來,老笨叔對這種粗暴的對待已經非常有經驗了,所以也沒覺得這么一下有多痛苦。
徐小胖幾次三番去找老板,說老笨叔比豬還笨,打荷不合格,總是耽誤出菜。他說前廳催菜都是老笨叔的責任。老板嘆一口氣:“人也不懶,就是太笨。讓他干到月底吧,發了工資再走。”老笨叔聽到了風聲,感覺天昏地暗,走投無路的他悄悄去一家招海外捕魚工的中介機構填了表,還一個人去醫院做了闌尾切除手術,心想也許漂泊的漁船才是自己的歸宿。
那天,老板把老笨叔叫到吧臺,準備給他結算一下工資,請他另謀職業。盡管有心理準備,老笨叔還是很緊張,額頭上爬滿了密密匝匝的汗珠,兩只手不住地顫抖。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一陣騷動,幾個在散臺吃飯的客人站了起來。起因是一個年輕女人拉著她兩三歲的孩子去尋廁所,或者打算到店外的空地上把事情解決掉,誰知孩子跑到正門口就憋不住了,蹲下來就把“問題”解決在了飯店的大堂里。嘴里咬著肉塊的客人放下筷子,臉上露出了不滿和無奈的表情。這是一個大腿肚、雙下巴、發髻高綰、脖子和手腕上金光閃閃的女人,走路非常有力,高跟鞋仿佛要把地板戳出幾個窟窿似的。她一邊抱怨飯店一樓為什么沒有廁所,一邊拽起她的孩子就走,把一個“難題”留在了店內。
老板很氣憤卻又不能發作,服務員們都退讓著,沒有人愿意上前處理這個“難題”。正在用餐的客人紛紛抗議,把怒氣全轉向了飯店,有的甚至提出了退餐,如果不能讓那團穢物迅速從他們眼前消失的話。是時候了!老笨叔果斷地站了出來,一邊對自己嘟囔了一句,一邊抓起餐桌上的一沓餐巾紙,神色凝重地朝那個“難題”走去。
老板心一軟就改變了主意,讓老笨叔留了下來。技術活兒老笨叔真的難以勝任,于是安排他干起了洗碗工。
老笨叔時常摸著自己的闌尾手術疤痕,慶幸劫后余生,從此也把飯店當成自己的家,開始拼了老命去維護它。要是一連幾天包桌,他就會像個陀螺一樣停不下來。洗碗間的盤子堆積如山,老板雇來的幫工都被老笨叔一個個攆跑了:他想給老板省工資。除了洗碗,他還和老板一起去市里進菜,天不明就起床。晚上義務值班,陪伴遭遇拖臺的服務員。老笨叔一天就睡四五個小時,其他時間都給了飯店。往往零點已過,拖臺的客人仍然沒有結束的意思,睡魔猶如驟雨般襲上身來,老笨叔剛才還點頭應承著服務員,轉眼間身子就從椅子上向前栽歪了一下,夾在兩指間的香煙也掉在了地上。老笨叔一驚,又定定神,去撿地上的香煙。
有一回排煙系統的風機不轉圈了,這個家伙確實有些年頭了,里里外外沾滿了厚厚的油泥。先后叫來幾個維修工,他們沒見過這么骯臟的機器,拒絕上去維修。老板不得不從市里的廚具城叫來一個油煙設備供應商,打算換一個新風機。供應商報過價后老板卻又猶豫了。這時老笨叔找來一件破衣裳,讓幾個廚師打下手,一頭鉆進了那臺老式風機里面。老笨叔幾乎忘了在軋花廠上班的時候自己還是棉花加工組組長呢,當年鼓搗過的風機少說也有幾十臺。咳,今天能派上用場真讓老笨叔高興。等風機轟隆隆正常運轉時,天色已經大亮。“算算吧,一大筆銀子啊!”老笨叔感嘆道,“市里廚具城那個供應商報價時的臉皮可厚著呢!”
這之后老板更離不開老笨叔了,老笨叔現在一個人干著三個人的差事,除了洗碗、采買還兼顧捅捅下水道、換換水龍頭一類的修理活兒。三年了,廚師和服務員都漲過兩次工資了,他工資卻一直原地不動。徐小胖鼓動他去找老板,可他高低都張不開嘴。盡管如此,他還是盼望飯店能忙起來。臟盤子越多他就越興奮,如果一連幾天沒有包桌,他會無精打采。
老笨叔不提工資的事,老板也不提。老板已經離不開老笨叔了,他用老笨叔用上了癮。老笨叔是個正經人,他希望通過打拼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換一個比現在大點兒敞亮的房子,給已到談婚論嫁年齡的兒子分期付款買一輛國產轎車,能有人上自家的門——每年春節幾個外甥總是放下年禮就走,生怕染上窮氣。
無論怎樣,老笨叔有了一個比較長期穩定的工作。用徐小胖的話說,只要老板不攆老笨叔,老笨叔是永遠不會說走的。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