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平

旺旺超市的老板姓王,王和旺同音,圖個吉利。
超市很小,位置卻很好,就在小區(qū)的入口。
這天王老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蒯斄巳逼灞P,又買了十幾把小凳子,在超市門口擺了三個棋攤兒,于是門前便“拱卒”“出車”地聚集了一幫好棋者。
王老板對外說只是圖個樂,下著玩兒,其實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做生意全憑人氣兒,如果顧客稀少,門可羅雀,縱然你商品再怎么物美價廉,態(tài)度再怎么好,又有何用!
王老板的棋力實在是不敢恭維,常常是輸多勝少,不過他只是在沒人的時候才出手,等棋友們一堆堆圍上來,他便會主動起身讓位。
人多了,要抽煙,要喝茶,于是王老板便笑盈盈地忙里忙外,不亦樂乎。人氣兒聚集起來,王老板的生意也就好了起來。
棋友多半是固定的,閑暇時便來捉對廝殺,漸漸成了一處景觀。下棋者噼噼啪啪地廝殺,觀棋者“拱卒啊出車”地叫嚷,好不熱鬧。
聶老頭兒是棋攤兒上的???。
聶老頭兒約莫七十多歲,滿頭銀發(fā),體形消瘦,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聶老頭兒幾乎每天都會來,拎著保溫杯,提溜著水杯。保溫杯里是熬好的粥,來了就是一整天。
聶老頭兒耷拉著眼皮,走路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fēng)都能把他刮到天上去,但在棋盤上他卻大刀闊斧,摧枯拉朽,勢如破竹。聶老頭兒朝棋盤前一坐,那雙渾濁的眼便立馬放出刀子一樣的光。聶老頭兒勝多負(fù)少,勝率極高,被大家公認(rèn)為棋王。
據(jù)聶老頭兒自己說,他年輕時曾獲得過全市象棋比賽冠軍。每當(dāng)聊起當(dāng)年,聶老頭兒那張灰黃的臉上便會泛出紅潤的光。聶老頭兒惋惜地說:“老了,功力少說也減了一半。換成當(dāng)年,你們一堆人全上也非我對手。”是真是假,無從考究,不過按他現(xiàn)在的棋力推算起來,此話應(yīng)該不假。
因為太厲害,幾乎沒人愿意跟他過招兒,聶老頭兒常常被冷落為觀棋者,很有點兒高處不勝寒、孤獨求敗的味道。
聶老頭兒棋風(fēng)很好,下棋,落子不悔;旁觀,觀棋不語。碰到兩個臭棋簍子,聶老頭兒便覺無趣,眼皮一耷拉,似睡非睡,不過喊醒他,問他雙方都走了哪一步,他卻回答得步步不差。
聶老頭兒早來晚歸,一待就是一天,午飯隨便扒拉幾口便打發(fā)了,直到夜幕四合,棋攤兒的人散了,他才戀戀不舍地回去。
有人問他:“你天天待在這里,咋不見家人來喊你?”
聶老頭兒便期期艾艾地說:“誰喊我呢?老伴兒沒了,兒子成家,閨女出嫁了,沒人喊我了?!?/p>
棋攤兒上偶爾來張生面孔。棋友們很友善,見來了新人,便有人主動讓出位置,供他切磋。新人的棋力參差不齊,下得差的也就算了,但凡遇到功力深厚者,老棋友難以招架時,聶老頭兒便雙眼放光,主動出擊,非將新人殺得落花流水而后快。
聶老頭兒說:“咱的地盤,咱的聲譽,不能輸?!?/p>
王老板的棋攤兒擺了兩三年,也沒人撼動聶老頭兒的棋王地位,但凡他出手,鮮有人全身而退。
那年冬天,來了一位操天津口音的老者,六十多歲的樣子,說是來給閨女看孩子的。天津客說他接送孩子,完了還要做飯、打掃衛(wèi)生,平時沒工夫,只有禮拜天才有時間出來逛逛。
天津客跟聶老頭兒一樣清瘦,說話慢條斯理,但棋力卻非同小可。跟他對壘的小胖,也算這塊棋攤兒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結(jié)果連下了三盤,盤盤皆輸。聶老頭兒開始還耷拉著眼皮,這時雙眼又閃爍出刀子樣的光。小胖不服氣還要下,聶老頭兒卻擺手說:“你讓讓,我來吧。”
聶老頭兒以當(dāng)頭炮盤頭馬開局,天津客應(yīng)對的是仙人指路飛相局。聶老頭兒攻勢凌厲,天津客的防守卻堅如磐石,滴水不漏。久攻不下,聶老頭兒不免有些急躁,走出一步險棋,不料卻被天津客抓住破綻,一舉反攻,直搗黃龍。聶老頭兒見敗局已定,只好認(rèn)輸。
次局再戰(zhàn),輪天津客先行,卻還是不急不躁的仙人指路。聶老頭兒應(yīng)對以過宮炮。如此開局,聶老頭兒深有研究,只是平時對手太弱,他幾乎不用,今天遇到對手了,才亮出絕招。
過宮炮屬強攻開局,一側(cè)嚴(yán)防,一側(cè)強攻,一般人難以招架。不想天津客仍有條不紊,固若金湯。仿佛聶老頭兒使的是少林武功,而天津客應(yīng)對的是迷蹤太極,見招兒拆招兒,借力打力。聶老頭兒的凌厲攻勢全被天津客一一化解。進(jìn)入殘棋,天津客不知不覺中占據(jù)了多一兵的優(yōu)勢。強兵過河半個車。聶老頭兒不得不轉(zhuǎn)攻為守,可惜已經(jīng)晚了,又輸一局。
兩人在棋盤上硝煙彌漫,一共下了五盤,聶老頭兒卻只勝一盤,輸?shù)美仟N。觀棋者唏噓不已,聶老頭兒也羞紅了一張老臉。聶老頭兒不服,仍要再戰(zhàn),可天津客抬頭望望天,抱拳說:“承讓承讓。”天津客說他還要回去做飯,明天再來,跟老哥討教。
天津客已走了多時,聶老頭兒仍盯著棋盤,嘟嘟囔囔。
聶老頭兒第二天一早便來了,占了一個棋盤,只等再戰(zhàn)天津客。聶老頭兒說他研究了半夜,終于找到了破敵之策。
可是,直到下午,天津客也沒出現(xiàn)。聶老頭兒就那樣瞇著眼坐著,似小憩也像在沉思。
天色漸漸暗了,接著飄起了零星的雪花。晚飯時間到了,等待觀棋的人漸漸散去,聶老頭兒卻不肯離開。
傍晚時分,雪花已大如鵝毛,超市的王老板吃過晚飯,出來收拾棋盤,突然發(fā)現(xiàn)聶老頭兒仍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那里。
聶老頭兒身上落滿了雪片,像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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