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甫
人這輩子真是邪性,怕什么來什么。那天,一位好友喝醉了酒,附在我耳邊悄聲說:“你兄王敦,腦后生著反骨。”我心一顫,手中的杯子差點兒落地。好友擅長卜卦,大小事經了他的嘴,無不應驗。
我一直想找王敦聊聊。這個堂兄啊,一刻也不讓老王家省心,整天磨刀霍霍,忙著操演他的軍馬。我修了一封家書,言辭懇切,希望他能收斂收斂,尤其是在皇帝面前。信還沒有送到,王敦就鬧騰起來,以“清君側”的名義,浩浩蕩蕩,兵臨江東。
在京的王氏幾百號人,一時間惶惶不可終日。大家無頭蒼蠅似的,滿城亂飛,最后都飛進了我的府門。沒辦法,誰讓王敦是我堂兄呢!還是撒尿和泥一起玩大的。大家都想聽聽我的意見,是卷起細軟溜之大吉,還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當然都不能。皇帝于我有恩,于我們王氏有恩,出了這檔子禍及九族的事情,我心有愧呀!于是,我帶著一眾族人,齊齊跪到宮門外,負荊請罪。
辰時,日上三竿。宮門外來來往往的人,見了我們,掩面而逃,好像我們身上帶著瘟疫。以前這幫人不是這樣,以前他們為了邁進我的府門,無不使盡鉆營之能事。
此一時彼一時,我老老實實地垂著腦袋,等著皇帝心生憐意,能夠給我一個表明心跡的機會,卻始終等不到。皇帝像是忘了,宮門外還跪著烏泱泱一群人,個個如同油煎。
午時,身邊“噔噔噔”有了雜亂的腳步聲。斜睨一眼,是伯仁!我的好友周伯仁!我的心中頓然照進陽光。
我與伯仁自幼相識,情同手足。這么說吧,但凡我有一口肉吃,絕不會讓他喝湯。當然,作為大晉的才子,官居尚書仆射,伯仁也不需要我的眷顧。
如果說,我對伯仁有什么看法,就是他太孤傲了。一次,與伯仁閑談,我拍著他的肚子,戲謔道:“鼓鼓囊囊的,里面裝的都是些什么?”伯仁一笑,輕飄飄地答道:“里面空空洞洞,不過像你這樣的人,足可容納數百個。”又一次,皇帝大宴群臣,酒酣歌熱,興之所至,皇帝說:“今日名臣共聚一堂,縱使堯舜之時也不過如此吧?”伯仁站起來反駁:“如今的世道怎么能跟堯舜盛世相比呢?”皇帝大怒,下詔將伯仁下獄。數日后,皇帝憤怒平息,才將他放出。大家前去探望,為他壓驚,伯仁卻輕描淡寫地說:“就知道我死不了,沒犯死罪嘛。”
你瞧瞧,這像什么話嘛!但是不管怎樣,這么多年的情誼還是在的。況且,當年伯仁赴任荊州刺史,遇到了流寇,幸得王敦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難。說起來,王氏于他,也算有再造之恩。如今,王家落到這步田地,他動動嘴皮,為我們求幾句情,不為過吧?
我喚了一聲伯仁。伯仁扭頭掃了我一眼,視若無物,置若罔聞。我以為他沒聽見,提高嗓音又喚了一聲:“伯仁,我王家幾百口的性命就都靠你啦!”伯仁這次頭都沒回,昂首進了宮。
這家伙,為了避嫌,六親不認。我心中憤然。
大概申時,不,也許已經是酉時。我揩汗的時候,斜日的余暉已經隱入宮墻。伯仁終于出來了,歪歪扭扭,五迷三道。這個酒鬼,平時貪貪杯也就罷了,這個時候,我一家老小命懸一線,他還有心思飲酒!我心里雖恨,身子依然匍匐向前,扯住了他的衣袖,像是扯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得知道,皇帝到底打算怎樣處置王家。
伯仁沖我翻了翻白眼,居然對身邊的人說:“我們一定要殺了王敦那幫渾蛋,好掙個天大的功名!”然后揚長而去。
我的心一下子涼透。
事情的發展像是一場戲。數日后,王敦大敗朝廷大軍,占領建康。入京后,王敦置瑟瑟發抖的皇帝于不顧,卻開始籠絡人才,意圖重整朝綱。他跑過來問我:“伯仁聲望極高,應當位列三司吧?”
我看了王敦一眼,即便他是一個勝利者,我依然覺得他是一員叛將,是王氏宗祠的一塊污點。但現在說的是伯仁,伯仁呀,我的腦子里滿是他走過我身邊時目中無人的樣子。我選擇了沉默。
王敦不甘心,追著問道:“就算不入三司,也得做個仆射吧?”
我依然沉默。
王敦的眼里露出了兇光:“如果不能用,就只能殺了他。”
我裝作沒聽見,抬頭看天。仿佛天上寫著伯仁的宿命。
伯仁最終被捕,押至城南門外處死。據說,臨刑前,伯仁面色不變,舉止自若。伯仁死后,家被查抄,作為大晉高官,家里僅有五甕酒、數石米、幾簍舊絮,而已。
我說過,事情的發展像是一場戲。我和王氏一族,因為在王敦之亂中堅定立場,維護帝室,不但斷絕了這位堂兄的勃勃野心,還激起了民眾的高昂斗志。王敦之亂很快平息,我又回到了熟悉的位置。我開始著手整理宮中奏折,厚厚的一摞里,意外地發現了伯仁的奏章。竟然是歷數我的功績和耿耿忠心,言辭懇切,殷勤備至。落款的時間,正是我跪在宮門外的那天深夜。我這才醒悟,在宮里和皇帝喝得醉醺醺的伯仁,醒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皇帝上表,替我這個所謂的好友鳴冤叫屈。
那天,我回到家,閉門謝客。我把幾個兒子喚到跟前,一字一句地懺悔:“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呀!”
語罷,頓足捶胸,大放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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