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省平湖中學

德國作家伯爾的《在橋邊》,小說開頭“我”自認為“是一個不可靠的人”,小說的結尾,主任統計員卻拍著“我”的肩膀,說“我”是個“好人,很忠實、很可靠”。那么,“我”究竟可靠不可靠呢?
我們發現,從文本表面上看,“我是一個不可靠的人”。在文中我們可以看到,“我”對數人的這份差事并不熱愛,在工作時有點“任性”:
·有時故意少數一個人;當我發起憐憫來時,就送給他們幾個。
·當我惱火時,當我沒有煙抽時,我只給一個平均數;當我心情舒暢、精神愉快時,我就用五位數字來表示我的慷慨。
·所有在這個時間內走過的人,我一個也沒有數。
·所有一切有幸在這幾分鐘內在我蒙眬的眼睛前面一列列走過的人,都不會進入統計中去而永垂不朽了,他們全是些男男女女的幽靈,不存在的東西,都不會在統計的未來完成式中一起過橋了……
但細讀文本,我們不難發現,“我”誠然“是個好人,很忠實、很可靠”。
伯爾1939年應征入伍,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曾負過傷,當過俘虜,對法西斯的侵略戰爭深惡痛絕。在小說中,伯爾借“我”揭示戰爭和政治力量給普通民眾帶來的毫無意義的苦難。小說中的“我”,既是作者虛構的人物,也是作者自身的縮影。“我”并沒有因為“他們替我縫補了腿,給我一個可以坐著的差使”而寬恕戰爭給人帶來的心靈的傷害。小說中敘述人稱選用“他們”,就明顯地表明了伯爾的立場,這是一種距離感,帶有深深的排斥、厭惡的味道。
我們再讀上面列出的這組文字就可以發現,這不是“我”的任性,而是“我”對這份枯燥、無聊、灰暗的工作的不滿,是為了生存不得不數的無奈,是一種無聲的反抗。
“我”在日復一日的數數中顯得無奈、麻木,直到有一天,橋頭上走來了一位美麗的姑娘,喚起了“我”對美好愛情的憧憬,也使得“我”麻木的心因為愛情而得以蘇醒。“我”似乎尋找到了那個有著真情實感的自己,原來她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生命的原動力——無憂無慮,天真無邪。“我”愛她,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她走來時,“我”沒有把她計算在內,因為“我一輩子也不會把這樣漂亮的女孩子轉換到未來完成式中去;我這個心愛的小姑娘不應該被乘、被除、變成空洞的百分比”。她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此時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丟掉工作也在所不惜,好久沒有這樣真實地活著了。當那個美麗的姑娘走過橋頭,“我”蒼白的精神世界里被注入了一股清泉,“我”窒息已久的靈魂也因為“我”對愛情的憧憬而頓時蘇醒了。美麗的姑娘在“他們”的眼中,只是一個數字,是和別的任何一個從橋上走過的人沒有區別的數據,也許是象征著創造的財富值,也許是象征著政績,但是在“我”眼中,因為真摯的愛情和復蘇的精神世界,姑娘就是一個鮮活的有生命的個體。通過小說中的“我”,我們可以看見伯爾對生命個體的尊重,對人的存在價值和生存意義的關注。

“我”自我貶低為“不可靠”的人,“我”的“不可靠”只是針對把和“我”一樣遭受戰爭傷害的人當作物品來對待的戰后的政府和人們。而面對過橋的姑娘時,“所有在這個時間內走過的人,我一個也沒有數”。對愛情的憧憬,也算是對“我”遭受戰爭創傷的心靈的一種撫慰。盡管“我也不愿意讓她知道”,但這種關于愛情的激動人心的描述卻能讓我們隱約感受到,“我”在不重視精神關懷的時代氛圍中保持個人精神追求的無可奈何的自找其樂的情緒。正如《教師教學用書》所指出的:“實際上,小說中的暗戀,主人公也并未把它作為一種可以實現的現實追求來看待,而更多是作為一種精神寄托來對抗這個忽視人的精神存在的社會氛圍。”這無疑是伯爾塑造“我”這個形象最真實的內心訴求。
伯爾之所以被稱為“德國戰后最偉大作家”,正是因為他有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敢于描寫德國戰后的創傷。關于一個國家的戰爭創傷,一般人首先想到的總是哀鴻遍野、滿目瘡痍,所以描寫著力點往往就落在物質建設上。而伯爾卻對戰后德國重建中偏重物質而缺乏精神關懷的問題,以及小人物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的痛苦掙扎和苦惱彷徨予以深刻的剖析和反思。
眾所周知,戰爭所帶來的創傷并不會因戰爭的結束而立刻消散,而是會長久地駐留在經歷者的生活里。小說開篇“縫補”一詞耐人尋味。“縫補”即縫制修補,多用于破衣服、破鞋子等物,而小說中“縫補”的對象卻是“腿”。“我”為什么不說“他們”替“我”治好了腿而是“縫補了腿”?比較一下“治好”和“縫補”這兩個詞,“治好”追求的是療效,表達出的是政府對戰爭受害者的一種關懷;“縫補”追求的是形式,只做表面工作并不求療效怎樣。“縫補”無疑更能表達出“我”對戰后德國政府把人當作物品一樣對待,不給予人價值和尊嚴層面的關懷與幫助的社會現實的嘲諷。也正是基于對這樣一種社會現實的清醒認知,才有了下文“我”對被安排的工作的懈怠及隨心所欲。
戰爭摧毀的不僅僅是橋梁、肉體,還有戰后人們的信仰和價值觀;戰后需要重建的也不僅僅是橋梁和腿,還有信仰失落、價值觀崩塌的迷惘的心靈。用物質重建一座新橋簡單,但是重建人的心靈就絕對不是“補腿”、獎勵“數馬車”“美差”這種好大喜功的形式主義作風所能解決的。
如果說小說中的“新橋”暗示小說的背景應該是戰后德國重建,那么“他們”自然就是德國政府。“我”能看到“他們以用數字來表明他們的精明能干為樂事,一些毫無意義的空洞的數目字使他們陶醉”;“他們”看到數字時“臉上放出光彩”“容光煥發”“心滿意足”“眼睛閃閃發亮”;“他們喜歡這個未來完成式”。在“我”的眼中,“他們”醉心于數字上的增多,即便這些是虛假的數字,“他們”努力做些面子工程,企圖搞出些“政績”,并不真正關心人的生存狀況。“我”的可貴在于在那么多人迷失在數字的海市蜃樓下,“我”還能保有一份清醒,渴望著美好的希望和受創精神家園的重建。在廢墟上進行戰后重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只關心物質,而完全忽略人的精神存在,甚至忽略了隱藏在數字化效率社會的經濟繁榮表象下的廢墟。小說借助“我”的所見所感,表達了伯爾對缺乏精神關懷的社會現實的思考。
或許,這就是伯爾的偉大之處,總能在看似平淡的筆調里,觸及社會生活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