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紫萱
摘要:由國際馬克思恩格斯基金會(IMES)負責,《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2版第1部第5卷《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手稿和刊印稿)》正式版發行(后文簡稱“MEGA2 I/5正式版”)。其以“批判性”而非“時間性”構建文本,重構了核心章節“I.費爾巴哈”章的篇章結構:首先,不再運用以往版本的標題,而是替換“對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批判”,強調施蒂納而不是鮑威爾或費爾巴哈構成了馬克思、恩格斯與青年黑格爾派論戰的焦點;其次,在附錄中收錄赫斯、丹尼爾斯的文本,確證以馬克思和恩格斯為主要作者的文本經歷了一個從季刊到著作的轉變過程;最后,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手稿出版失敗后幾個月發表的《共產黨宣言》中收錄了“費爾巴哈”手稿的幾段文字,揭示了“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社會”等重要的新概念的出現與形成。
關鍵詞:MEGA2 德意志意識形態 季刊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0-0242-03
“MEGA2 I/5正式版”根據自1993年以來生效的編輯指南進行編輯,鑒于“完整性”準則,收錄1845年10月至1847年4月/5月期間由馬克思和恩格斯起草或編輯出版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的18篇手稿;鑒于“科學性”準則,文本編排基本以作者手稿為文本基礎,編輯更正保持在最低限度。為展現出版計劃不斷變化的復雜性以及寫作過程的動態追溯,取消兩卷本的劃分,并不再沿用以往版本的標題,確認合作撰寫手稿過程中馬克思的主要作用以及赫斯、丹尼爾斯等其他作者的參與。“MEGA2 I/5正式版”的最新文本成果大致如下:編輯準則框架外按照時間順序編排施蒂納手稿的一些片段,以便能夠在其間編排費爾巴哈卷帙的各個部分是值得嘗試的編排;《德意志意識形態》更多展現為“季刊”,而不是在寫作之初就已經形成整體批判框架;對施蒂納的批判是闡發歷史觀的決定性步驟。
一、“MEGA2 I/5正式版”文本編排
《德意志意識形態》(后文簡稱“《形態》”)并未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計劃完全付刊,馬克思對手稿的評價是一個已經完結的“自己弄清問題”的過程,恩格斯也沒有表現出公開發表的興趣。眾所周知,《形態》的手稿不是作為一捆材料保存起來的,其本身不僅遭受到嚴重損壞,而且在流傳的過程中不同版本的編輯使得對唯物史觀的理解具有片段性。《形態》第一部分的發表是在19世紀末,伯恩斯坦將批判施蒂納的部分編輯出來,用以反擊當時正興盛的無政府主義運動。20世紀初,德國和蘇聯相互爭奪該手稿的首發權,1924年梁贊諾夫整理手稿,發表了名為“I.費爾巴哈”章的俄文本。在斯大林的統治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追求系統封閉的教條,刻意強調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在《形態》中首次形成了體系,把“德意志意識形態”作為一種理論斗爭模式,旨在促進當時工人階級在理論問題上的定位。隨后,梁贊諾夫在1931年被剝奪了政治地位,取而代之的是阿多拉茨基版。這一版本完全打亂馬克思、恩格斯標注的頁碼,將“I.費爾巴哈”章的手稿按照各個物質之間辯證關系的唯物史觀體系,重組為三大部分。隨著1962年巴納在阿姆斯特丹發現有馬克思標注(1)(2)的一張紙片,阿多拉茨基版本的主觀臆斷性不證自明。于是,在1966年巴加圖利亞改變了阿多拉茨基版本的過度加工,加入了巴納發現的單頁,基本恢復了馬克思、恩格斯原稿的編碼次序。他將“I.費爾巴哈”章原有的五份手稿分成四大部分,再分成27小節,并斷定《形態》中形成了關于社會結構和歷史分期的完整概念,唯物史觀第一次得到全面的表述。
上述版本的最大問題是:編輯的主觀臆斷性太強,把后期撰寫、作為結論式將哲學作為“意識形態”批判的“I.費爾巴哈 殘篇 2”置于開端,完全顛倒了手稿的邏輯。真正為“I.費爾巴哈 殘篇2”正確排序的是1972年的試行版和2004年的陶伯特版。1972年試行版根據編纂原則,以兩欄形式呈現手稿的排列,并推斷:小束手稿論述了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方法與唯心主義觀察方法的對立,進而是富有邏輯的整體。這一兩欄排版的方式,被年鑒版保留下來。年鑒版在開篇中將以往的“序言”替換為馬克思曾發表于《社會明鏡》用以反駁鮑威爾的《答布魯諾·鮑威爾》,并將赫斯、魏德邁的文本都納入到正文中,這種去編輯化、單獨文稿的排版自出版以來就遭到國內外學者的諸多反對。2017年“MEGA2 I/5正式版”首次以完全歷史性批判的方式編輯了18份文本,展現了對唯物史觀的全新見解,這18份文本由15篇正文與3篇附錄構成。這體現了1993年以來的編輯原則“MEGA是歷史性、批判性的全集,將為各種學術領域的國際性研究提供作為原典的廣泛性依據。”由此,“MEGA2 I/5正式版”不再嚴格強調兩卷本的劃分,盡可能地展現作為整體的手稿及各個材料群之間的辯證關系。這不僅與新材料的發現相關(丹尼爾斯的文本),也與馬克思、恩格斯徹底批判青年黑格爾派過程中逐步建立起唯物史觀的理論過程相契合。涉及“I.費爾巴哈”章的部分由序言H1、謄清稿H2、手稿H3、導言H4、大束手稿H5、摘錄H6、殘篇1H7與殘篇2H8構成。序言(H1)是在1846年7月以兩卷本季刊出版《德意志意識形態》可能性不復存在后才撰寫的。以抄寫方法記錄的文本(H2-H4)可能是準備材料,但也有可能是作為開頭內容的章節。接下來的兩個文本(H5和H6)毋庸置疑是用來起草“I.費爾巴哈”章的主要內容。兩個謄清稿(H7和H8)一方面介紹所有制形式(Eigentumsformen)在歷史上的基本發展階段(H7)以及其歷史概念(Geschichtsauffassung)的基本特征(H8),這些是由他們的之前的手稿內容決定的,因此是結論性的文本。
二、“MEGA2 I/5正式版”展現的行文過程:從季刊到著作的轉變
“MEGA2 I/5正式版”的重構聚焦是青年黑格爾派哲學脫離現實性以及小資產階級式鼓吹改良主義的虛假社會主義,強調《形態》作為一本完整著作的可能性與邏輯性,其編排的合理性在于:一方面,注重探究《形態》與其他文本之間的有機聯系,特別指出在《形態》出版計劃失敗后“費爾巴哈”手稿的幾個段落以及對德國社會主義的批判被用于《共產黨宣言》的寫作。另一方面,考證了《形態》文本的收錄,從而確證從季刊到兩卷本著作的形成過程。
馬克思、恩格斯與青年黑格爾派的訣別在《神圣家族》中通過對鮑威爾的批判暫時告一段落,他們的研究重心在旅居英國期間也發生了轉移。馬克思對經濟學著作進行了摘錄與整理,并與出版商列斯凱簽訂了有關經濟學著作的出版協議,即《政治和國民經濟學批判》,而恩格斯也在準備撰寫《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但《維干德季刊》第三卷的出版改變了這一計劃,鮑威爾和施蒂納批判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章,并依舊將兩人歸結為費爾巴哈主義者。對此,馬克思不得不擱置經濟學著作的寫作,重新闡明有別于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立場。馬克思在給列斯凱的信中說:“在發表我的正面闡述以前,先發表一部反對德國哲學和那一時期產生的德國社會主義的論戰性著作。”隨之誕生的文本H5及II.圣布魯諾和III.圣麥克斯構建起對鮑威爾及施蒂納等萊比錫教父們的批判。在這一部分未完成之前,馬克思與恩格斯受到布魯塞爾共產主義通訊委員會的委托,于不同時間到達巴黎,旨在通過理論宣傳消除格律恩對當時工人運動的消極影響。可以推測,撰寫《萊比錫宗教會議》時,作者已經確立了對真正的社會主義者進行批判的決心。“真正的社會主義”或“純粹的德國的理論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這兩個術語可以在恩格斯1846年發表的兩篇文章中找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用這個稱號來指定德國社會主義者集團,其成員包括卡爾·格律恩、海爾曼·澤米希、魯道夫·馬特伊、奧托·呂寧等這些自詡為“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理論家們。當時,格律恩大肆宣傳蒲魯東主義煽動工人儲金購買世界,庫爾曼主張在當代哲學家的頭腦中運用理論抽象就可以演化出整個歷史發展,馬特伊則試圖用黑格爾的思辨方法論述個人與社會的相互關系從個別性和普遍性的抽象中就可以虛構出來。這些理論無一不是以費爾巴哈在1846年發表的《宗教的本質》為基礎的,在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看來,走向社會主義道路只需要費爾巴哈的人道主義和人類愛的叫囂。馬克思總結道:“這種人是不屬于任何階級,并且根本不存在于現實界,而只存在于哲學冥想的渺茫太空。”針對這種情況,恩格斯先于馬克思閱讀了費爾巴哈的相關著作,并將主要內容摘錄給馬克思,對于費爾巴哈《未來哲學原理》的引用,構成了文本H6。“MEGA2 I/5正式版”將文本H6收入“I.費爾巴哈”章,與年鑒版保持一致,原因在于費爾巴哈的哲學不僅構成了德國社會主義的哲學基礎,而且是馬克思、恩格斯突破既往理論的契機。因此,文本H5、H6構成“I.費爾巴哈”章的主要內容,即通過反駁鮑威爾和施蒂納對他們的攻擊,強調他們的哲學立場與青年黑格爾派有些鮮明不同,而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陳詞濫調對無產階級運動造成了不利影響,并且以費爾巴哈的哲學作為理論基礎,因此有必要對其進行集中批判。手稿基本完成后,馬克思、恩格斯急于尋找出版的機會,以宣告自己的哲學觀點與當時德國哲學與社會主義的區別。在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代表人物雷姆佩爾和邁耶爾以缺乏資金為借口,拒絕刊印《形態》后,馬克思將《形態》的手稿郵寄給了在科隆的丹尼爾斯,繼續尋找出版的可能。出版失敗后,手稿于1846年重新回到馬克思手中。為了使《形態》不受出版物樣式的局限,馬克思、恩格斯對手稿進行了刪改,不僅對第2卷其他參與者如赫斯、丹尼爾斯的文章進行了修訂,也為第1卷重新撰寫了序言及結論部分。實際上,“對“真正的社會主義”批判的各篇內容直到1847年4月才大致寫完,馬克思致恩格斯的信中提到,“當真正的社會主義在四面八方發展起來……如果我們能夠把 “真正的社會主義”這一章再寫一下,那該多好啊”。以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對其他哲學家進行激進批判的言論是很難出版的,不管是雜志、冊子,還是獨立著作,馬克思、恩格斯想要盡快將手稿出版,動用了所有可能的形式。除此之外,在寫作施蒂納的手稿“III.圣麥克斯”的過程中,其篇幅已經增加到不能再以季刊形式出版的程度,馬克思、恩格斯將對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批判放置到第二卷,因此《形態》的完成有一個由季刊到兩卷本的過程。
三、“MEGA2 I/5正式版”展開的哲學新視角
目前,對于“I.費爾巴哈”章的理論闡釋不能從《形態》的整體文本中孤立出來,而需要重構聚焦于馬克思和恩格斯真正論戰和批判的對象,展開新的哲學視角:一方面,在發表相關政治經濟學著作以前和德國觀念論根本區分開來,進而對德國哲學和德國社會主義進行論戰是很有必要的,即必須摒棄作為“意識形態”的哲學本身即作為“觀念”的哲學,哲學的可能性僅僅在于將它作為對“意識形態”的批判。一方面,“意識形態”用來指稱用震撼世界的詞語來“解釋”世界而無力去改變世界的德國哲學家與社會主義者;另一方面,“意識形態”與現實社會中的交往關系、勞動分工、世界歷史和無產階級的發展聯系在一起,在《形態》出版計劃失敗后“費爾巴哈”手稿的幾個段落以及對德國社會主義的批判被用于《共產黨宣言》的寫作,只有摒棄作為“意識形態”的哲學本身才能一方面建設真正的實證科學,另一方面作為“運動”的共產主義提供實踐意義。迄今為止較為完整地展現唯物史觀初期原理的“I.費爾巴哈”章(文本H5)的大部分內容也是最初在與施蒂納論戰的過程中寫下的,其中插入大量的修改、異文闡述了自己的立場,包括德國資產階級的歷史發展、精神統治與物質統治的關系以及私有制的歷史等等。偉大的施蒂納運用合乎邏輯、無所不能的“唯一者”,力圖通過根據普遍的人類需要與利益的觀念來確證政治,并對人類本質的幽靈特性展開論述。作為各自獨特的“唯一者”,既不生活在市民階級的國家中,也不生活在共產主義社會中,不受血緣聯系約束,也不受松散的人性聯系約束,而是生活在唯我主義者的“聯盟”中。在這種情況下,馬克思和恩格斯才決定用一個獨立的篇章來闡述自己的立場,并同時對當時作為德國理論界基礎的費爾巴哈的思想進行批判。而手稿中出現的唯一標題“德意志意識形態”雖然是后來擬上去的,但也預示了在批判施蒂納的過程中對于“意識形態”概念的塑造則是最新成果之一。“意識形態”一方面與渴望回復封建社會關系的“小資產階級”理論相結合,另一方面作為“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理論基礎,可以成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現有的德國狀況、進行一般歷史分析的基礎。建立在“意識形態”批判的基礎上,那種包含著真理的觀念“科學”(Wissenschaft)才會瓦解,實證科學才能有效發揮作用;只有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研究自然科學、歷史和經濟學,才能從中獲得共產主義運動意義上的實踐解放。可見,馬克思的“意識形態”理論并非只有“虛假的意識”這一重維度,在葛蘭西那里,資產階級的霸權促成無產階級在意識形態層面展開斗爭的必要性,在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中與權力、統治之間構成錯綜復雜的關系。至于后來興起的“意識形態終結”思潮中,阿倫特、波普爾和阿隆等人都用各自不同的方法厘清“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區別,回歸到馬克思的文本中“意識形態”范疇作為反襯實踐的現實,分析資本主義導致對人的異化進而成為《資本論》中拜物教的基礎。就如W.F.豪克強調“對于《資本論》的閱讀第一要深入對資本主義的分析中,第二要深入實踐導向的追問中”。馬克思主義和批判性思維只有反思自身,并反思行動和思想的社會歷史條件,才能重新獲得生命力。“意識形態”范疇更須突破實體哲學的路徑,破除資本主義拜物教中對象化的抽象形式,從抽象的價值形式回到具體的社會關系中。而共產主義作為替代資本主義的更好的社會,是破除“意識形態”后的社會結構出場。共產主義在本質上是解放的理論,聯合到解放的路徑在《形態》中已具有唯物史觀意義上的基礎與闡釋。
四、結語
通過“MEGA2 I/5正式版”的文本編輯新狀況展開與相關內容的梳理,可以得出兩點結論:第一,“MEGA2 I/5正式版”展現出更為完整可信的成文過程。雖然馬克思曾經將《形態》以季刊的形式發表,但僅僅兩卷季刊并不能承載《形態》的全部內容。隨著后來赫斯、丹尼爾斯寫作部分的單獨發表,馬克思、恩格斯決定將其作為二人合寫的著作,重新對“I 費爾巴哈”章進行了編輯。《形態》的文本呈現出作為獨立著作的一貫性,而且大部分的謄清稿排除了其是否有獨立框架的疑惑。因此,《形態》的成文有一個從季刊到著作的轉變過程。第二,對集中體現作者觀點的“I 費爾巴哈”章的闡釋,應擴大并導入宏觀視角。對于“意識形態”的闡述是突破早期與青年黑格爾派論戰中宗教批判和政治批判的理論成果,“意識形態”范疇不僅沿用了《神圣家族》中拿破侖使用的一種鄙視框架,而且用其代指言辭空洞、思維抽象的德國理論家,并且將“意識形態”范疇與共產主義與財產權的關系聯系起來,進一步批判為資本主義政治和經濟秩序的意識形態辯護的“真正的社會主義者”,揭示出其共產主義的改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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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