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感覺即將孤獨終老的時候,田過從我身邊走過。我從沒見過哪個人像田過這樣,用眼神就可以將我看透,他應該看出我正在尋找一個人,一個沒有任何可以描述的特征,也沒有特定的可以作為參照標準的人。但也許他不是看透,他只是不經意地一瞥,空洞并且帶著輕蔑,又像是不遺余力地想要看清什么。或許他的眼神只是在我眼里與眾不同,是我賦予了他的眼神特殊的意義。歸根結底只是我想把自己的一切展示給他看。他們說學藝術的人天生敏銳,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敏銳于常人的地方。上學的時候,各科成績極其普通,唯獨美術課上的作業,會被老師拿到同年級的其他班上展覽。這次,我感受到了我的敏感,他有和我一樣的地方,當然,我現在還不能確定,我只是感受到而已。
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一年夏天,在充滿汗臭味的公交車上,一個男人的味道與他們明顯不同。我像是被誘惑,從車廂中部慢悠悠地挪到車尾。他看到了我,甚至盯著我的緊身T恤看了有三四秒。公交車經過一個轉彎,車身稍稍向右傾斜了以分、秒為計數單位的一點角度。我身體傾斜,感到距離他近了一些。我在上方,他在下方,幾乎被忽視的地平差,在我的腳底被放大數以萬倍。我以俯瞰的姿態感受他的輪廓,完整細膩,邊緣帶著難以被消磨的顆粒,像一只發脾氣的河豚。公交車進入直行道后,我從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回到與他平齊的位置。我坐在他旁邊的空座位上,越發感受到他的獨特。雖然這次主要是通過嗅覺來獲得的,這在之前是沒有過的經驗。嗅覺的記憶會過于深刻,我始終這樣認為。而深刻的東西并不準確,因為它失去了改變的可能性。我始終在改變我的想法,并不是我不執著,而是我真的不能確定它在哪兒。
汽車經過泛著淤泥腐臭的橋面,有人關上了車窗,但又很快發現車里的氣味并沒有好聞多少,而且還沒了撲面的熱風。于是,窗戶又被打開,沖進車廂內的氣味變成了粘膩的深綠色,與男人身上獨有的氣味混合,形成類似保護膜似的東西把我隔離在外。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兒上了車,蹦跳著來到車廂后部,她身上類似奶味的氣息掩蓋住了腐臭,與男人的氣味在車廂內抗衡。
我開始動搖我的感受,為什么要相信味覺?我想把我根植在頭腦中判斷就是他的結論推翻,但還是有些困難。除了剛剛那一刻,被他奇特的味道迷惑,再也發現不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的證據。我把頭向他的方向伸了伸,或許是想給他一點兒暗示。有一瞬間,我們的目光是相融的,但也就在那一瞬,他身上獨特的味道消失了。我要找的那個人,我相信他能夠幫助我,應該可以稱之為幫助我,也許也可以稱之為禍害我,只不過那正是我的需要。
我本來沒有打算把繪畫作為我的職業,為什么不這樣打算,我還有其他的打算嗎?當然沒有,我愛死了一種不確定性,像是讓我飄浮在空中,可以從防盜窗的柵欄鉆出去。我一直想要一種無所不能的不確定性,甚至幻想能為此付出生命。當然,我相信我的生命不會有人需要。我在尋找的也不是需要我的人,而是我需要的人。
一直以來老師對我作品的評價就是“像”“特別的像”,從小在家里一個人的時候,我便開始臨摹各種東西,手邊上的任何一件東西。一只鬧鐘、一盒紙巾、鋼筆的筆蓋、左手、毛衣上的線頭……不要以為這樣具象的東西是確定的,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像煙霧一樣擴散開來,再重新聚攏,變化成新的模樣。這就是我愛死的那種不確定性。它們和我融合,在我飄散的時候,它們便飄散。在我重新聚攏的時候,它們又重新聚攏。也正是因為與它們同步,我總是能發現它們的這會兒與剛才的差別,而像與不像的差別,也就在于這一小會兒的差別。我也和別人說過,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相信。不知道我終將找到的他,會不會相信。
我嗓音沙啞,這或許也是我以繪畫為職業的一個原因。我不愿意和人說話,他們會困惑地看著我,纖細的身體里發出粗糲的聲音。我告訴他們。“是那次的傳染病造成的。”
“還有這樣的后遺癥?”他們還是不信。
“嗯。”我不再說話,這一聲“嗯”顯得低沉乏悶,在我和他們之間游弋,再重重地落到地面,給對話畫上了最終的句號。
每次繪畫前,我會把10支鉛筆削得極細極尖,我先用指甲在紙上按壓出他們的大致位置,像是等待他們消散之后回歸的落腳點。他們都能回來嗎?不是,他們不是每次都會回來,有的煙塵逃離了軌道,在空氣中得意地狂笑,它們以為它們獲得了自由,它們在恣意地狂歡,像桑巴的節奏,沙錘的沙沙作響把它們一個個地擊落在地。頃刻,它們從張狂變為了驚恐,在地面匍匐、蠕動,它們是不是后悔了?我沒辦法和它們溝通,畢竟我和人都無法溝通。
發現不能和其他人對話的時候,我混亂了好一陣子。從發現的那個時候起,我便使勁回憶這樣的局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是應該不是此時或近期,也許是從我生下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因此,我的混亂或許只是純粹意義上的混亂,而不是發現問題的混亂。但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喜歡偷偷地吃東西。對,必須是偷偷地吃,一個人的時候不想吃,該吃東西的時候不想吃,只在不應該吃東西的時候,一個勁兒地想要吃。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什么塞進嘴里,把嘴巴塞得滿滿的。為了不讓別人看見我在吃東西,我幾乎不去咀嚼,把食物咽進喉嚨。有時候是堅果,或者是干澀的餅干,食物深深劃過喉嚨的時候,身體就有了滿足感,是對疼痛的渴望。喉嚨是深不可測的未開發區域,比身體的疼痛更加隱蔽也更加直接。疼痛只是身體滿足的一個方面,而想到即將要疼痛前的那一刻,是最為讓人上癮的。也許嘶啞是那次傳染病造成的,但也許是像他們說的不是,是劃傷喉嚨的食物造成的,但沒有人告訴我疼痛會有后遺癥。
現在,我又開始想往嘴里塞東西,就是此時此刻。身邊這個男人的氣味越來越好聞,因為汽車已經離開了橋面,小女孩兒也下車了。淤泥的腐臭和女孩兒的奶香遠離了。他的味道徹底地擴散開來,似乎是大型機器的機油味,這很好聞,但是因為它是確切的,所以讓我反感起來。我很想往嘴里塞食物,我想把手伸進口袋。但此時是夏天,我僅僅穿著一件緊身的T恤和一條墨綠色的短裙,隨身的小包里只裝著鑰匙和紙巾。也許我很瘦的原因就在于,我并不是頻繁地想偷吃東西。但這種突發的欲望會不定時地出現,是失望的時候吧,也不一定。
我握緊拳頭,想象著手里抓滿了食物。硬質的食物戳疼我的掌心,我咽下大大的一口吐沫,喉嚨里感受不到物體地劃過,唾沫順滑地流入胸部,像是一拳打在癱軟的沙堆上。
“你有吃的嗎?”我問身邊的男人。
“呃。”他張開浮腫的眼睛看著我。
“算了。”我知道不是偷偷吃的食物,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會看著我咀嚼,而不是讓我無聲無息地吞咽。
“我有煙。”男人說。
“不,不需要。”
我看出他和他們一樣,會在適當的時候表現出關心和愛意,而不是疼痛,他看不到那些變化的點,他會傻傻地呆在原地,以為等待可以出現不一樣的結局。在紛亂的汽車噪音間,他所以為的自由自在是具象的物體,而不是會消散的。既然已經覺察并不是我要找的人,便不再需要耽誤更多的時間,盡管我的時間并不值錢,也不珍貴。我幻化成煙塵在他的身邊消失,他依舊毫無知覺,像我依然是我似的。我揮手向他告別,臉上保持著微笑,我祝福他好運,慶幸他遠遠地離開了我,那樣的傷害是他以及他身邊的人所不能接受的。而最不想看到那樣結局的人其實是我。
第一次和韓天翼在畫展看畫的時候,是艾歷克斯·卡茨的個人畫展,20世紀50年代,那個時期正是一個不斷探索、不斷試驗的時期。但在我看來,艾歷克斯那些作為藝術家表達自我的手段,實際上是數以億計的煙塵積累而出的瞬間,在不可能被記錄的時候剛巧被記錄了下來。這就是說他不可逾越的高度建立在他的觀察之中,而非精妙的技藝之上。
在韓天翼對著那幅作品久久凝視的時候,我想大概是他看到了那些煙塵,以及煙塵所組成的不可能。那么他能看透我嗎?我把手插進他的胳膊,不是雜志所教授的戀愛技巧,而是發自內在的動力驅使我這么做。我實在想知道在我看不見自己的時候,他會不會看見我。那個時候的我是什么樣子,而我的樣子在變化中又是什么樣子。
之后,我們去餐廳吃飯,在吃飯的過程中,他迷迷瞪瞪的眼神讓我更加確定他看見的變化。直到他把手中的筷子放在正在消失的筷架上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或許錯了。我面對他瞇縫的眼睛,想從眼珠里找到煙塵的蹤跡。在別人看來,他迷人的單眼皮是他保護自己和炫耀自己的手段,但在我看來,看不見煙塵的他已經不再對我有絲毫的吸引力。如果說能看到實物的飄散是一種能力,對于我來說或許是一種本能,但這也并不是從出生的那一刻就開始的。當父母還在世的時候,我也許也像其他孩子一樣的幸福和無憂無慮,對于父母的消散,我是不是也有一定的責任,他們消散的那一天對于我來說渾渾噩噩,完全不記得其中的任何一點細節,就像我突然在某一天看見了煙塵。
那天是個星期天,我清楚地記得,因為不用上學,我睡了懶覺。醒來后,眼睛還沒有徹底睜開,陽光透過白色的紗質窗簾照進房間,穿過我薄薄的眼皮,我感受到眼底的灼熱,像被熱水沖刷而過,粉色的觸手捉住眼球的邊邊角角,擠壓、觸摸。那一年我應該是12歲,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夢境,那種間于想象、夢境與現實的狀態當中。
我聽見房間外傳來洗衣機的轟隆隆的聲響,每個星期天媽媽都會洗大量的衣服,再把陽臺曬得滿滿當當,我躺在床上就能聞到洗衣液的味道飄散滿屋。我還是沒能完全睜開眼睛,那種溫暖的對眼球的壓迫讓我在半夢半醒中不能自拔。我輕飄飄地追隨著這縷粉色的煙塵,在半空中飄浮。我看見我的床頭柜像腐蝕的爛木頭,在很短的時間內被碾成了粉末,粉末隨風飄散,散落在各處。我強迫隨風搖晃沉浮的身體降落到床上,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是在第一次的飄散之后,父母消失了吧?或者是他們的消失導致了我能夠看見物體的飄散。但無論如何,我所生活的世界徹底改變了。我看見了一些東西,又不再能看見一些東西。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或許非常寶貴,寶貴到影響了我的生活。我看不見人們的情緒,我感受不了別人的喜怒哀樂,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他們都說了什么。不是說聽不懂他們的話,只是不明白他們想表達的意思。一切只能以我看見的去感受。本來話就不多的我,更加不愿意再和別人對視、對話。甚至,我多么想躲進房間里再不出門,我不知道和他們說什么,我除了盡可能地描繪消散又聚攏又消散的事物,再沒有一點感興趣的東西。
媽媽喜歡吃柔軟的食物,她喜歡將米飯泡在湯里,不急不忙地攪拌,等著每一粒米飯飽吸了湯汁,稀爛成一碗黏糊糊的米粥時,再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送進嘴里。她的嘴巴很小,湯勺只有前部的一小半可以放進她的嘴里。一碗米粥被她分成了一百口、兩百口、三百口,我不知道她吃了多久。因此在我的記憶里,她一直在吃,一勺一勺地把黏糊糊的東西送進嘴里。手和勺子擋住了她部分的臉,我看不清她完整的樣子,即使露出的眼睛也是低垂著的,她的眼睛應該是很大的吧,我記不清了。
韓天翼把我帶進房間的時候,我對他充滿了信任,也對自己充滿了信任。和他在一起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忘了有多長時間,我覺得我學會了和別人相處,和他的對話一天比一天流暢。我們像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情侶,在晚餐后游蕩到锏湖邊,看著沿湖的亮化燈一盞一盞地點亮。微風吹拂的時候,沒有飄散的建筑像沿湖而立的鵝卵石,不再是眨巴的眼睛閃爍不定。他們有了具體的樣子,卻也使我失去了描繪的沖動。我不知道哪一種更有利于我的生存,對,就是生存,我時不時地感到自己的脆弱。像飄散的煙霧隨時會隨風散開,再次凝聚的時候,或許已經不是真正的我。更讓我擔憂的,是那些飄散的煙塵不再聚攏,就像韓天翼一樣。
我告訴韓天翼,這陣子我的繪畫很不理想,畫稿改了又改,還是不能通過。我覺得“像”,和他們覺得的“像”始終不是同一種東西,要知道我在行業里,曾經是以“超級像”而小有名氣的。我憂心忡忡地低下頭,想躲避他過于關注的眼神。
“沒關系,藝術這種東西,不是某一個人的定論,我相信你的才華,你很特別,你非常與眾不同,所以你的作品也一定是最獨特的。”
我皺了皺眉頭,覺得他的話過于泛泛,既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普遍性的認知,也不是能合乎我心意的安撫。
“真的不用安慰我的,被否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過不能被啟用就沒了收入。”
“噢,”他頓了頓,“那……那我經常請你吃飯。”
“別擔心,積蓄還是有點兒的,生活還能維持。”
韓天翼是真的與別人不同嗎?看著他轉身進了洗手間,他的背影微胖,腿與身體的比例幾乎一比一,無論如何也不是帥哥的類型。作為美術生的我,被同事嘲諷眼光出了問題。我知道這個事實,卻不明白他們這樣說的意圖。我并沒有離開他的想法,至少在一起的時候是。而后來發生的一切是什么,我似乎又進入了渾渾噩噩的狀態。就像我的父母的離開,那么的徹底和無法逆轉。
爸爸在我的印象中模糊得像一團煙,我想他一定是在聚集的時候出現了什么差錯,這樣的差錯持續在我的整個童年和部分的少年時代。學校有一次臨摹羅中立的《父親》,并讓我們完成一張自己父親的素描。吃晚飯的時候,我斜著眼睛企圖看清父親的容貌。我從來不敢正視父親的眼睛,就像把自己赤身裸體地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這是多么殘忍和不能讓人接受的現實。父親和我們說的話很少,就連他接電話也時常是“嗯……對……知道了……是的……”這些簡單的詞匯,完全聽不出他和誰打電話,也猜不出電話的內容。
我想把父親具象化,卻始終不能夠做到。我甚至懷疑,我所具備的可以看見實物的消散——聚攏——消散,是由于有一個煙塵般的父親。那次的課后作業我沒有做,根本無從下手,連一根簡單的輔助線也打不出來。我和老師說我把畫丟在畫室里不見了。因為看不到父親的具體樣貌而導致不能完成作業,我竟對父親有了恨意。但僅僅那一次而已,其余的時候,我對他充滿著不確定的感情,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謙虛的、高傲的、浮躁的、深沉的?也正是因為他的不確定,使得我對他的出于子女對父親的愛,既正常又不正常,既可有可無又必不可少。
我企圖把韓天翼的形象和父親對應起來,以此找到我愛他的理由。盡管我不確定我是否愛我的父親,但子女必定是愛父母的,或許吧。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時候,我想找的人并不是可以看到事實的人,而是像真正的戀人一般的普通的人。當然,我并不是說我現在在找的那個人不普普通通,他必定普通,就像我一樣,在別人看來,我極度普通。沒有異常的相貌,舉止正常,會畫畫這件事從外表絲毫看不出來,在人群里有如消失一般。我不是不可見的煙塵,而是隨處可見的小石塊。可以看見,但并不感覺它的存在。
父親有很長一段時間回來得很晚,我做作業的時候開始還會習慣性地低著頭就喊,“爸爸,這道題怎么做?”當我得不到回答,抬起頭來的時候,會看到媽媽緊鎖的眉頭,像柱子一樣立在客廳的正中。我一直覺得媽媽吃細軟的食物,所以一切動作都軟綿綿的,或者正是因為她有一副軟綿綿的身體,所以只需要爛糊的食物就足以維持生命。我依稀能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在廚房抱著媽媽軟乎乎的大腿,聞著她身上像加熱過頭的糯米的味道,等著她布置給我洗土豆、胡蘿卜這樣的工作,回憶里的畫面看起來再正常不過。
韓天翼從浴室里出來,換我進去,我覺得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擦沐浴露,用淋浴頭沖洗,水溫偏高略有些刺激皮膚,但是很舒服,像細微的刺鉆進毛孔,在皮下層里廝殺。我急迫地讓時間緩緩地行進,擔心他等得太久會著急,又擔心沖洗得太快不夠干凈徹底,更擔心他等待得不夠久。我裹上浴巾,站在鏡子面前觀察自己身體的每一個小細節。我有一副神經質般纖細的鎖骨,但臉部的線條過于僵硬,特別是高聳的顴骨和細長的眼睛,看起來陰霾沉寂。我知道有的人會去整容。如果整容,我想整成什么樣子,我一點兒也想不出來。人的審美大多是在青少年時期的某個時刻形成,而我的那個時期是在不停地臨摹物體中度過。對于為什么臨摹這件物體而不是那件物體,只是因為巧合,剛巧那件東西在手邊而已,并不是由我的喜好做出的判斷。所以,我不知道我喜歡什么風格的事物,也不知道喜歡什么樣的人。失去了外在審美的判斷,到底是有利于我對本質的判斷,還是不利于我對本質的判斷?
韓天翼半躺在床上,我一步步走近他,突然之間他像煙塵一般散開,像所有我可以描畫的事物那樣,充斥在整間屋子,我聽見他躺在床上激動地說,“我不是想躲在里面,可我真的不敢,你不相信?我一直是個叛徒,在里面的時候我合著鼓點出拳再出拳,左跳右跳,里面已經混亂得不成樣子了,可是表面上看不出來。我已經被打得一陣陣地惡心,但是我不能說,因為我是個叛徒。它們一直對我有仇恨,一直都是。很長時間以來,我一次次地奮勇拼搏,但是不能出去,你知道嗎?我是叛徒,只有在里面才可以這樣。所以一旦突破了,我就再也回不去了,你要記住我,再讓認識我的人都記住我,知道嗎?”
韓天翼咬緊牙關的面孔就像我問起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時媽媽的表情。軟綿綿的她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別問!閉嘴!你走開!”她吼叫著沖出房間,“砰”地關上房門,不管我擔心不擔心爸爸有沒有飯吃,但我知道爸爸總能找到吃的,他很少把錢交給媽媽。“你爸晚上不回來,別擺他的碗筷。”媽媽把她炒得軟爛的菜重重丟在桌上,菜汁散射到盤子四周,看起來越發的像嘔吐物。
看著韓天翼扭曲漲紅的面孔和揮舞的四肢,我感到神經緊張。這種感覺就像父母離開的那個早晨,一切都在搖晃、解體,繼而在半空中浮動起來。飄忽成煙塵的人形樣的影子在向我招手,不是父母,也不是他,是很多很多的人,人群的影子。或許里面有父母,也有他,但我看不清。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再也聚攏不起來了,就像撒向大江大河的一把骨灰,收不回手心,更別想著還原成一副白骨。
韓天翼僵直的身體向我一步步地逼近,他依舊念叨著他是個叛徒,以及他作為叛徒聽到、看到、感受到的種種事情。他像是把一幅幅可怕的畫面展示在我面前,房間里本來暖色的光線變成了慘白的畫布,上面隨處撒著血紅的筆觸和尖銳的線條。在我想象中溫柔美好的畫面蕩然無存,我想要親吻和撫摸,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處在恐怖猙獰的封閉空間。我想象過我們有甜蜜的相處,他和我說過,有空的話會帶我去泡溫泉。我生活的那個城市沒有溫泉,我在雜志上看見過泡溫泉的照片,半靠在煙霧氤氳的溫泉池里,肩膀裸露在池面之上,像被風雨沖刷的小小的墳頭。在煙霧中尋找人影,與我平日里看見事物的擴散背道而馳,但我還是很想鉆進略燙的溫泉里,我的皮膚對微微的刺痛極度向往。
父親從來沒有帶我們出去旅游過,也許有過,我不記得了。是因為年紀太小忘記了,還是父親縹緲虛幻的形象在記憶里不能成型?我忘記了他的面部輪廓,也忘記了他的身材、姿態,以及一切的行為。
韓天翼倒了下來,我看見噴濺的血污散落到雪白的床單和枕頭上,炸裂的碎片隨著煙塵散落各處。他像被丟進榨汁機被絞得四分五裂,他的話還在房間里嗡嗡作響,震得我耳殼發疼,“我不是想躲在里面,可我真的不敢,你不相信?我一直是個叛徒……”
我抓起外套沖出房間,連鑰匙卡也沒有取下。直到跑到走廊盡頭聽見身后傳來房門悶悶地關上的聲音,我才想起鞋子沒穿,包也丟在了里面。還是得回去吧,至少得消除里面的證據,但現在里面是什么樣子,是我看到的樣子還是已經聚攏成了與原來相差無幾的樣子?我光著腳走進電梯,一直走進酒店大堂的糕餅屋,始終沒人注意到我沒有穿鞋。看到什么對一個人來說只是看到而已,很少有人會去想它的意義。一個光著腳的女孩兒對于一般人的眼睛來說,有不同的地方,但也沒有明顯的不同。這種畫面會在視覺中消失,并不是看不見,而是被忽略。
我摸摸上衣口袋里還有點兒錢,便點了一杯咖啡,想等平復后再問前臺要鑰匙。糕餅屋里的光線延續著大堂凝重的氣氛,使得柜臺里的蛋糕失去了圓潤松軟的外觀,看起來像涂上了顏色的石塊,沒有絲毫想要吞下的欲望。
田過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正在呆呆地研究著美麗卻讓人沒有食欲的蛋糕,他的眼神、氣味、形態,一切都像極了我,也許就是另一個我。我覺得會是他,沒錯,他看了我一眼便匆匆走過,也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父親曾經帶著我們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是去旅游嗎?
爸爸開車,媽媽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坐在后排的右側。去哪里,旅游的內容是什么我記不清了,但我知道這是去遠方的路程。天空黑黢黢的,大燈照亮了每一根雨柱。廣播里放著父親年輕時代的流行歌,父親跟著音樂的節拍搖頭或者點頭,似乎在那個時候他的樣貌開始有了點兒具體的樣子。我甚至可以憑借他的每一個點頭或者搖頭想象他年輕時的表情,那時的他不像現在這樣空洞。
大雨傾盆而下,砸在車窗和車頂,爸爸把雨刮器加快了一檔又一檔,直到雨刮器像瘋子似的極速地搖擺。烏蒙蒙的天空,雨柱并不是從天空的帷幕中落下,更像是被包裹在帷幕中的泛濫的洪水。我悄悄把窗戶按開一條縫,讓溜進縫隙的雨絲拍打我的臉。我偷看媽媽有沒有發現我的這個行為,她總是不讓我開窗,她說車窗外灰塵太大。“把窗戶關起來,聽到沒有,立刻!關起來!”媽媽像是身后長了眼睛,能看見我的一舉一動。而此刻,媽媽好像是睡著了,任憑大雨“噼里啪啦”地敲擊著車身她也一動不動,她一定是睡著了。我們就這樣在大雨中前行,天空越來越黑,一路上來往的車輛越來越少,以至到了最后,整條寬闊的高速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在移動。遠處的路看起來像一只灰白色的山洞,我們一家要馳向的地方將會是個沒有任何人去過的地方,直到現在我還這么覺得。更何況,我覺得我們不需要目的地。
田過買了一杯咖啡,又折回,這次他看見了我。他把眼睛睜了睜,有些不確定,走開幾步后又退回我身邊,像是不嘗試一下相認,怕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是你……是吧?”田過問。
“嗯,是。”我想,這個人必定是他,我們早已認識,在那次傳染病暴發,被集中隔離在一起的時候。
“想不到我們都還活著。”他笑了笑坐到我對面。
我不太想開口說話,我的聲音變得粗糲沙啞,雖然已經過去了將近10年,我之前的聲音或許他還能記得,我不確定。一向不在乎別人怎么評價,但是用我的現在和我的過去進行比較,這是我不愿意的。我的現在是不可動搖的現在,但又是不確定的現在。更多的是出于自卑,我想現在的我是古怪的、面目可憎的,一種非正常的心態在我的身體里蠢蠢欲動。我想把它拿出來給人看,但是身邊已經沒有想要看我的人,他們對我的“看”,僅限于外表,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很多人向我圍攏過來,他們像是圍觀一只珍稀動物,他們不斷地詢問我,問我車子是怎么飛出高速公路的,問我父母當時在做什么、說什么,是怎么樣的精神狀態。我一再地和他們說,我的父母不是這次消失的,他們早就消失了,在一個清晨,那天陽光很好,并不是狂風暴雨的深夜,不是這次,這個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把父母消散當天發生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透過陽光的白色紗質窗簾,洗衣機的轟隆隆的聲響,穿過我薄薄的眼皮光線,像被熱水沖刷而過的眼底的灼熱,粉色的觸手捉住眼球的邊邊角角,擠壓、觸摸。
有一個女人摟住我,同情地把眼淚蹭到我的臉上。她的表情讓我覺得好笑,扭曲得像一張被燙縮的塑料面具,她好像是我的一個親戚,可我忘了她是誰。是誰呢?之后再沒有見過,我不會知道她是誰。她輕而易舉地放棄了我,因為他們說我腦子受到了刺激,語焉不詳。我一向不愛說話,這是親戚們都知道的,而這一次,我說了很多的話,多到停不下來,滔滔不絕,讓他們堅定了放棄我的決心。
今天的田過穿得像是一個普通的人,而不是一只等待著被救援的受傷的小動物。那時,我們被關在一片狹小的空間,我們穿著一樣的病號服,衣服上的條紋歪歪曲曲,無法連貫拼接成一條直線。到處散發出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們挨得很近,好使彼此可以忽略自己身上的味道。在那個雜志大小的窗口前,我們腦袋抵著腦袋看窗外的天空。
“應該能夠出去吧?”田過問我。
“我怎么知道,聽說有不少人出去了。”
“那也有不少人沒能出去。”
“各種各樣的消息,也不知道信誰的好。”
“你有沒有覺得今天少了點兒什么?”田過問。
“少了點兒什么?”
“每天這個時候都能聽到的。”
“鋼琴聲。”我說。
“對,那個人大概是走了,不過不知道是去了哪兒,是不是真的出去了?”
“肯定是出去了,沒聽出彈得越來越好嗎?”
“病情越嚴重彈得越出色,沒這個可能嗎?”
“會有吧,病情越嚴重彈得越出色。”
“我看起來像會要死嗎?”
“我看起來呢?”
我們站在彼此的對面,一直等到對方消散才各自回房間睡覺。后來我有沒有再見過他,他離開了嗎?什么時候離開的?總是有重要的事情會被忘記,一個又一個的時間節點不能被串聯起來,像是我人生中的敗筆,而我又不想要另一個人生。
的確是父親把我從被壓扁的車里抱出來的,我記得很清楚,消散的父親又聚攏了起來。我突然想起來,那次的作業我為什么沒有畫父親抱著我時的那張臉?前方的大燈照著我們,刺目的灼熱把父親側臉上的每一根皺紋,每一顆毛孔描繪得纖毫分明,猶如一幅靜態的畫面,充斥著具體而傳神的細節。也許是在那之后,車禍和消散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我連這也分不清了。車禍后才有了消散的父親畫像,或者父親抱著我消散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果然是失敗的人生,再來一次一定也還是這樣。
田過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杏仁放到我的咖啡旁。
“你大概還喜歡吃這樣的東西吧?”
“我一直喜歡吃這樣的東西嗎?”我問。
“你媽媽給你帶了一大包,你每次都抓一大把給我。”
“你也喜歡這種很硬的食物嗎?”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像充滿好奇心的小女孩兒。
“還好吧,吃什么都無所謂。”
“我的媽媽有給我帶零食,堅果這一類的?”
“應該是你媽媽吧。”
“有點兒分不清時間先后順序。”
“這是常有的事。”
我笑了笑,確實沒什么出其不意的地方。
“你聲音變了,很好聽。”
我偷偷把一把杏仁塞進嘴里,幾乎不嚼地把食物咽進喉嚨,食物深深劃過喉嚨,身體有了滿足感,是對疼痛的渴望。比身體的疼痛更加隱蔽也更加直接。疼痛只是身體滿足的一個方面,而想到即將要疼痛前的那一刻,才是最為讓人上癮的。
“能陪我上去拿我的鞋子嗎?”我問田過。
“鞋子?”
我把光著的腳從桌子底下抽出,放在他眼前的大理石地面上。
“看來是必須得上去啊。”
“沒錯。”
前臺核實了我的身份,把房卡遞給我,田過在遠處靜靜地站著,細細長長的像條直線,看來分開以后他長高了很多,我大概也是,只是一點一點地長高不易被發覺,特別是不會被自己發覺。
我深吸了一口氣,握著房卡不想進入房間,我想象著房間里被打亂的一切,四濺的血跡和身體的碎片,不再潔白的床單和枕頭,像油畫一般堆砌在地毯上的濃烈色塊,以及我的被沾染上斑駁色塊的馬丁靴。田過拿走我的房卡開門,我從他的后面看見他后腦勺上的幾縷卷發,我似乎記得在我們被隔離的時候他的頭發長得又長又卷,短發的時候看不出的卷度,只要長到一定的長度便顯現出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做出捏住畫筆的樣子,輕微晃動,想象著在紙上勾出幾筆卷曲的線條。
跟著田過推開門,暴露在眼前的是干凈整潔,像服務員剛剛打掃完離去的房間。空氣里還帶著清潔水噴灑過的味道和水霧,就像隔離病區的走廊,雖然面積不大卻顯得空曠和過于緊繃,就像連細菌都消失了一般。也許是腦海里對于之前畫面的記憶太過深刻,猩紅的色塊與白色的物體疊加在一起,左眼和右眼的視力像是看見不同的物體,左右的搖擺始終保持著不確定的平衡。韓天翼躺倒的身體在整潔的房間里時有時無地出現,像是幻覺的浮現,或者是真實的隱退。田過正躺在韓天翼躺倒的相同位置,只是手腳比韓天翼長出一大截,雙手上舉,如果站立著的話,像是托起什么東西。
父親把他買的第一輛二手車開到樓下,他喊媽媽下樓的時候,媽媽正在吃芝麻糊。媽媽的下午點心也是各種黏糊糊的東西,想起媽媽的時候,總有些嘔吐物似的感覺向上翻。媽媽看了爸爸一眼,繼續低下頭吃東西。我被爸爸拉下樓,看著一輛紅色的卡羅來。我很想評價一下我對這輛車的看法,但是我除了能把車的外貌描繪得纖毫不差之外,沒有其他想要表達的內容。
“要不要跟我兜兜風?”爸爸問。
“不要,媽媽叫你趕緊回家做飯。”
我總覺得很多事情是在那個星期天的消散之后改變的,爸爸、媽媽,但不包括我。我沒有覺得我發生了什么變化,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因為他們的不同使得我發現了他們的不同。于是我變得敏感了,于是我學了藝術,大概是這樣一種邏輯。
“我就是這樣把你舉過鐵門的。”田過躺著,一邊向上舉了舉雙手。
察覺到媽媽睡著了,我大著膽子把車窗玻璃又向下按了幾厘米,大雨幾乎潑灑著澆到我的臉上和身上,透徹的涼意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像是要消滅我身上所有的細菌。雨聲傳進車內,車內的封閉空間像是擴音器,把“嘩啦嘩啦”的聲音放大了數倍。媽媽還是沒有醒,一動不動地歪著頭靠在副駕駛座位上。
“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啊。”爸爸坐在駕駛座上,不斷地看著車上的導航和前方的路面。我完全不知道這是哪里,周圍的景色完全陌生,我從來沒有來過這里,更何況在一個暴雨的夜晚,即使是熟悉的景物也會變得面目全非。車窗外出現了一座占地廣闊的建筑,四四方方的圍墻、四四方方的屋頂,還有一扇看起來非常牢固的生了銹的大鐵門。
或許是爸爸發現了我偷偷地開窗,我把車窗關上,消毒水的味道一下子淡了下去。爸爸還在對著導航喃喃地說,“有點兒不對勁啊。”我探著頭,去看爸爸旁邊的導航。行駛的路線斜向東南,占據屏幕的一大截路線呈現出殷紅,這是極其擁堵的標記,在車輛擁擠到幾乎不能前進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顏色出現。但看向四周空無一人,深夜、暴雨,不見人影的寬闊道路上,導航顯示,正在途經極擁堵路段。
“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啊。”爸爸說。
我和田過挨得很近,腦袋抵著腦袋看向雜志大小的窗外的天空,對方的衣服上散發出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使我們忽略掉了自己身上的味道。
“聽說彈鋼琴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出去。”田過說。
“病情越嚴重彈得越出色,”我瞄了一眼田過,“還有彈錯音呢,還時常磕磕巴巴的。”
“出色的音樂也不是一定要非常流暢吧。”
“總之還沒到十全十美。”
“不完全接近十全十美。”
“我爸爸打電話來讓我明天晚上偷偷溜走。”我壓低了嗓音,“他說這里是一個騙局。”
“各種說法都有吧,真相假象已經混淆成一團。所有的一切,源頭大概都是聽說。到底是真的聽人所說,還是憑空捏造,或是在聽人說的皮毛上添油加醋,重新來說。”
“何至于”我撇撇嘴,“我要不要偷偷溜走?”我問道。
“怎么都行。”田過學著我的樣子也撇撇嘴。
我覺得我就像個叛徒,里面已經混亂得不成樣子了,可是表面上看不出來。我看不出田過是怎么想的,我根本看不出別人的想法和感受,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但我知道一旦出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怕別人認識我、記住我,或者相反。
大雨傾盆般落在隔離區的頂棚上和院子里,雨點重得像是能把人的皮膚砸出小坑來。四周空無一人,連同時常在院子里閑逛的一只鴨子也不知躲到了哪里。
“你決定了?”田過從我身后冷不丁地鉆出來。
“是我爸爸決定的。”我指指大鐵門的縫隙中射出的一道汽車大燈的光,“是他來接我走的。”
“要幫忙嗎?”
“我怎么才能翻過去?”我問。
“我把你舉過去。”
我們沖進大雨,瞬間就被雨柱從里到外淋透,穿過幾百米的院子,我們像是趟著河水前進了好幾公里。臨時帳篷里值班的伯伯也不在里面,除了我和田過,那些一起排隊領藥物的人,一起被帶到院子做廣播體操的人,一起吃下干巴巴的大餅的人,都像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院子里依然飄散著消毒水的味道,這樣大的雨還是沒能把這股濃重的味道沖刷掉。嗅覺的記憶會過于深刻,而深刻的東西并不準確,因為它失去了改變的可能性。我始終在改變我的想法,并不是我不執著,而是我還在疑惑,哪些飄散了,哪些飄散了又聚攏,哪些再也沒有回來,并且永遠也回不來。
穿過消毒水的味道之后,便是大鐵門被雨水沖洗而加劇的鐵銹味,有著刺鼻的腥甜和粘膩。院子里一盞昏黃的照明燈把從大鐵門上流淌下來的鐵銹水照射得黑黃渾濁,曲曲折折穿過院子。鐵門上銹跡斑斑的顆粒摸起來讓人作嘔,可我還是不得不攀附著向上爬。田過抱著我的腰向上推,當我夠到鐵門頂端的邊緣時,他高高舉起雙手托著我的屁股舉到他手臂的極限。雙腿跨越過鐵門,我還來不及回頭,也來不及停留便重重地從鐵門頂端摔了下來。
雨柱開始消散,像是逆流的瀑布從地面至天空變得輕盈起來,它們四散開來,化成粉末般的煙塵在空氣中旋轉跳動。鐵門的外面,我看不到爸爸紅色的卡羅來,我早就說過,在那個明媚的星期天的清晨,并不是狂風暴雨的深夜,他們早就已經消散,并且再也沒有回來,不是這次,這個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天透過陽光的白色紗質窗簾,洗衣機的轟隆隆的聲響,那種間于想象、夢境與現實的狀態當中,那才是真實的。我把臉貼近大鐵門的縫隙向里面張望,空空蕩蕩的院子里沒有一個人影,連同時常在院子里閑逛的一只鴨子也不知躲到了哪里。眼前的事物繼續完成著它們的消散,連照明燈的光芒也碎成輕薄的煙塵,它們自顧自地消散,把我拋棄在它們之外。空氣清新了許多,我深深地吸氣、呼氣,滿足地看著它們徹底化成了煙塵。
“想不到我們都還活著。”田過伸著懶腰把之前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他躺在那里,看不見他后腦勺上的幾縷卷發,“其實這也挺好,是吧,哪怕還沒有結束。”
“沒錯,”我一邊套上馬丁靴一邊開玩笑地說,“不結束沒什么關系,找不到也沒什么關系,反正都還活得好好的呢。”
作者簡介:
楊莎妮,回族。揚琴演奏員。2013年左右開始小說等寫作,作品見于《收獲》《鐘山》等刊物。著有小說集《七月的鳳仙花》《丟失的那一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