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儺舞的形態與功能探析

劉衛宇

摘要：近年區域民間舞舞臺創作掀起文化尋根的浪潮，依托國家“非遺”的關照，使傳統民間舞在劇場繁榮創生，言說當代的審美與意識。本文聚焦“嶺南儺舞”，審視其形態構成，探析現下嶺南儺舞的文化功能及審美價值。

關鍵詞：嶺南儺舞? ?形態舞風? ?教化感召

中圖分類號：J0-05?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11-0174-04

所謂“嶺南”文化，是以廣東省為中心，涵蓋廣西、湖南、江西、福建、海南、港澳等地區所組成的地域文化概念。在這片山河沃土中，孕育著諸多具有深厚的文化根基的民間舞蹈。通過與其他區域的傳統民間舞進行比對，嶺南民間舞具有種類繁多、文化互滲、動物模擬、道具依托、典故捆綁等獨特表現。“儺舞”作為嶺南舞蹈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更是以頑強而蓬勃的生命張力，從遠古延續至今，與人民共生，隨時代再生。這種通天達地，觸摸神壇的生命儀式，言神鬼之事，抒鄉土之情。其背后，潛藏著族群信仰命脈，延續著族群集體記憶。

一、繁雜多元的儺舞形態

嶺南地區的儺舞種類繁多，靈媒文化深扎人心，各類祭祀游神活動至今依舊活躍。因對天地神靈的敬畏，在祭祖崇德的文化浸潤下，逐漸形成一大怪象——“百越巫文化圈”。①諸多具有“巫文化”“儺基因”的獨特舞蹈，先后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湛江儺舞”“禾樓舞”“跳花棚”“英歌”等。

（一）鄉村的原生態

鄉土文化是傳統文化的根基，原生態的活態留存，是民間舞身體語言再生、創生的根本。從“原生”這一角度出發，嶺南儺舞首先活躍在“鄉村”的空間，不同舞種有其特定的流傳區域。其次，儺儀都是由村民自覺參與的，依托于相對固定的時令節慶來進行表現。最終，通過代代相傳的儀式，形成族群集體記憶，凝結成相對統一的信仰主體，構建起具有區域特征的身體方言。儺儀產生的根源是身份認同的訴求、族群記憶的追溯，由百姓約定俗成地參與其中，從而實現社會“共生關系”。如湛江松竹鎮東角村“走清將”：每逢農歷正月二十七，正值大量村民返鄉聚會之際，由道公團隊在“鄧天府”籌備布置，開壇迎神之后，藝人會游走于村落中，而后進入到各家各戶內進行舞儺，以此達到驅邪遣災的作用。潮汕地區的英歌舞，常以數個村莊甚至一個鄉鎮作為巡游路線，與男女老少產生互動，將不同身份的人籠罩在同一語境下，無論是自愿裝扮的舞者，或是在場的圍觀群眾，都在整個儀式中互為共生，構建了統一的“象征意義體系”。鄉民通過觀演、模仿，產生形而上的信仰崇拜，同時也達到形而下的自我慰藉。由此可見，嶺南原生態中民間儺舞繁雜多元，形式表征各不相同，卻是鄉土不可或缺的言說方式，有不可替代的社會意義。

（二）藝所的再生態

在國家對優秀傳統文化的關懷推動下，一部分技藝超群的藝能持有者，被賦予“非遺傳承人”的身份，繼而從民間藝人轉向為“二老藝人”。根據田野調查，嶺南主要的儺舞類型，均已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并在政府相關部門的扶持下，設立了專供技藝傳承的場所。以傳承人或藝能高超的“二老藝人”為領袖，在藝所中傳授技能、保存文化、傳播推廣及學術研究等。傳承人通過挖掘、整理，逐漸將遺存、即興或隨機的動作，形成固定的語言章法，組織出有跡可循的舞蹈套路，加入一定編排技巧，在廣場或舞臺上呈現出帶有表演性的舞蹈作品。此時，再生態的嶺南儺舞已然區別于原生態，突破了“鄉村舞臺”與“節慶時間”的時空限制。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嶺南儺舞逐漸從“娛神”走向“娛人”。首先在傳播方面，不再局限于場域與時間，通過廣場或舞臺進行表演，結合媒體進行傳播。例如潮陽英歌隊于2007年編排《廣東潮陽英歌舞》，參加第四屆CCTV電視舞蹈大賽，獲得“優秀表演獎”。又如禾樓舞國家級傳承人傅志坤編排的《禾樓舞》于廣州中山紀念堂表演，獲第十三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其次在傳承方面，也突破了“家族式”或“關門弟子”式的傳承，嶺南儺舞向更多平民百姓敞開懷抱，以“廣場舞”或“非遺文化進校園”的形式進行傳承。至此，嶺南儺舞經非遺“傳承人”不斷傳承推廣而得以再生，借助藝所的現實空間獲得留存，使得嶺南儺舞更持久穩定地存在于民間。

（三）舞臺的創生態

自“嶺南舞蹈”的概念提出以來，嶺南舞壇上涌現出一大批以儺舞為題材創作的作品，尤其以廣東省舞蹈家協會主辦的“嶺南舞蹈大賽”為平臺，逐步形成了植根于嶺南元素加以編導蒸餾的劇場民間舞蹈樣態，為嶺南儺舞的創作理論構建積累了實踐依據。

首先，嶺南儺舞的舞臺創作者身份，是職業化的民間舞人，主要由高校教師、院團編導、文化館編導所構成。而舞儺之人，也是職業化的院校學生或院團演員。在創作的語境下，儀式本身的程式性被削弱，主要強調編導個體的文化想象。嶺南儺舞種類繁多，其原生語匯和再生語匯都較為豐富，提供給編導充分的語匯素材，無形中讓渡出更多的想象空間，使民間舞更符合當代人的審美情趣。以英歌舞為素材的《英歌武》《大英歌》這兩個作品，以情緒為引線，是基于英歌本體的陽剛、英武、搏擊之態而編創的男子群舞，作品具有強烈的情緒煽動，身體語匯相對傳統，將原生態與個人審美統一融合。在第六屆嶺南舞蹈大賽中，以湛江儺舞為題材編創的《雷公佑紅土》《儺焰》，則呈現出傳統舞蹈的現代性編創風向，雜糅了更多的現代語匯，側重于表意優先。如《雷公佑紅土》參照儺儀的程式化進行敘事，凝結“泥土”的意象，立意至人性的求生本質，以“雙手合十”為動機進行語匯編織，體現編導獨特的個人審美。在大量作品的涌現下，創生態的儺舞已完全走向“娛人”。通過梳理觀察“嶺南舞蹈大賽”的作品，不難發現，早期的作品主要聚焦民間舞蹈本體的語言魅力，編導歸位在民俗。而現下的作品，更多將儺舞符號化，傳統內容和形式得到解放，走向以傳達個人意識，構建個人風格為主的創生態。現代審美意識的逐漸轉變，影響了創生態的儺舞，也體現了儺舞在舞臺中的包容性。

二、英勇奮力的癲狂舞風

分布在嶺南各地區的儺舞都有其不同的個性，不同的舞種都捆綁著一則或數則傳說典故，儺儀儀式、信仰主體、身體語言及道具等方面都關聯其中。

（一）從民風切入

從歷史學和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儺舞的舞風是嫁接于區域民風之上的，透過長期的歷史進程來剖析民眾的性格養成。首先在政治上：嶺南自古遠離政治中心，較少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歷來是貶官的“流放之地”，生活在嶺南的百越族群受禮教開化較晚。其次自然地理上：嶺南地區背依五嶺，面向海洋，人們被迫需要征服自然環境，上山下海謀求生存。而炎熱潮濕的氣候，導致山林中蛇蟲猛獸很多，容易引起瘧疾，故而也被視為“煙瘴之地”。惡劣的地理環境錘煉了人民勇于抗擊災害，敬畏自然的彪悍民風。其次在歷史變遷上：由于中原文化向南遷徙，造成多族群交匯聚集，在爭奪生存的稀缺資源和文化碰撞中，難以避免人與人、部落與部落的械斗，養成了人民好斗善戰的性格。最后，嶺南民眾大多被戰爭洗禮，在近代遭受列強侵略，多重威脅下，人性中的抗爭意識也被激發出來。

（二）從道具切入

嶺南儺舞無論在何種生態下，都脫離不了“道具”這一實體媒介，道具主要來源于武術兵器和農耕工具。舞蹈道具本身可以視為身體的延伸，而儺舞中的道具，往往更是風格的符號，言情的輔助，情感的隱喻。儺舞藝人手中的道具仿似承載著象征意義的“驅逐邪祟之法器”。通過道具構建起的靈媒形象，能對民間所認為“不干凈”的東西造成傷害，因此含有一定的攻擊意味。湛江儺舞中的道具多來源于古代的“冷”兵器，兵器本身已將舞者指向特殊身份，臨摹古代兵將驍勇善戰的模態，在“寫實”道具的制約中，發展出“耍刀弄槍”的將帥舞風。湛江儺舞的“寫實”兵器是囊括民間智慧的結晶，而其根源也是突出武打模態、呈現兇猛舞風的。“禾樓舞”與“跳花棚”的道具則由農耕文化而來，大多直接取材于田地耕種的物象中。從耕種時所需的鐮刀、耕牛、耙頭等生產工具，到豐收時的稻穗、火把等，都映射出農民的日常生活經驗。眾所周知，田間地頭的勞動是份“力氣活”，長周期的“機械式”運動經驗，會潛移默化被帶入到儺舞之中。因此，農耕文化下的身體語匯顯露出“直、愣”的形態，匯聚出“粗糙、雄猛”的力態，最終凝結為獨特的壯猛舞風。

三、儒道交融的教化委托

（一）在鄉土里育人

慶典中的儺舞，有效連接了不同身份、階級的陌生人群，除卻酬神祈福的功能之外，更重要的是搭建社會互動網絡，形成統一語境下的知識灌輸。作為約定俗成的信仰契約，其本質價值則是通過舞儺的方式，實現道德教化、經驗傳承，喚醒族群記憶，增強個體與群體的認同。嶺南的儺舞多依托在“正能量”的神話傳說之上，典故中蘊含“儒釋道”的思想文化。從微觀出發，典故捆綁下的儺儀，能教化民眾的言行，實現了是非觀和價值觀的教化委托，達到宏觀上治理動亂中的鄉土社會的功用。

例如“禾樓舞”講述：“相傳很久之前，南江連灘一帶連年旱災，辛勞耕種出的，只是空癟的谷殼。此時歌仙劉三妹勸導農民們要用歌舞來感動上蒼，傾訴災情。果然，從天而降禾花仙女，以自己的乳汁澆灌田地，哺育百姓”。湛江儺舞中的“舞二真”則講述：“滿懷報國之志的康保裔，辭母投師，修的一身高超武藝。宋時契丹入侵，康保裔率麾下車、麥兩員大將，奮勇殺敵，屢立奇功，后不幸于戰斗中壯烈犧牲，為國捐軀。而后化身康皇，時常降臨人間，救民于水火”。這些廣泛流傳的民間故事，為百姓提供了效仿的參照，舞儺讓民眾入境神域，鉤連超凡，從內心上消解了普通人與典范之間的距離。

嶺南儺舞輸入的是傳說典故，輸出的是優秀中華文化：儒家的“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思想;道家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追求;佛學的“忠義仁孝、善惡有報”的因果。這些優秀的傳統文化被嵌入、被委托在舞蹈中，以隱而不顯的方式育人。

（二）在城市中感召

城市的劇場擴張了嶺南儺舞的生存環境，職業的藝術家以儺舞為符號素材，創造出符合城市審美需求的藝術作品立身于劇場之中。形式上已由民俗慶典轉向其文化內涵，這是“小傳統”走向“大傳統”“鄉土儀式”改造為“國家儀式”的過程。當嶺南儺舞的主權落在藝術家的手中，其在舞臺上呈現出更強烈的藝術感召力。這種感召力，是借由藝術家縝密思考而編排的藝術作品，反映藝術家對于當代的思辨，有意識地放大了儺舞精神哺育的輻射面。可以說，城市較之鄉土，更著重于精神文化建設，以“儺舞”為支點，呼喚現代人的信仰追尋，激發身份認同感。而傳統能夠接續當代，鄉土得以接駁城市的秘密就在于，原始儺舞蘊藏著某種人類的“集體無意識”，它能打通人類集體記憶，引發觀眾的意識共震。

嶺南儺舞是能夠作用于城市文化建設的重要支撐，鎖定儺舞中獨特的人格切換——“儺面”效應。“儺面具”作為“儺”的靈魂媒介，能夠實現人多重身份的自由切換，在鄉土中遵循著“帶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的心理契約。根據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分析，人類要完成“本我、自我、超我”的三部曲，而實現“超我”是極其困難的。“儺面具”可以暫時讓人們抵達“超我”之境，實現人類的心理訴求。身處城市的氛圍中，行色匆匆的人們似乎都有一張“隱形”的面具。人們在社會環境中不停地切換身份，在人際互動中轉換角色，本質上與儺舞的“人格分離”是高度相似的。在“自我”的常態下，城市人更顯露出欲求達到“超我”的愿景，也需偶爾回歸“本我”的渴望。劇場中的嶺南儺舞，已然不被圖騰、程式和儀式主宰，反而在舞臺上看到了“本我”或“超我”的自己，治愈了當代城市人燥亂不安的情緒，喚醒人們的敬畏之心，引發心理共鳴。

四、結語

嶺南儺舞是百越族群最原始的文化記憶之一，它并不“古老”，它只是用超越時間的強悍生命，站在高處，俯瞰了我們很久。無論時代科技如何發展，無論鄉野城市如何演繹，它有如一位穿越古今的智者，不斷用智慧滋養著人們。“怪異”的扮相，“猛力”的樣貌，“治亂”的情懷，“通神”的秘境，嶺南儺舞將這些特質匯聚于一身，讓人們跨越時間的藩籬，看到了我們的過去，也預見了我們的未來。

參考文獻：

[1]曲六乙.中國各民族儺戲的分類、特征及其“活化石”價值[J].戲劇藝術，1987，（04）.

[2]梁倫.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廣東卷）[M].北京：中國ISBN中心出版，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