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量”之“肚量”義的產生和發展

內容摘要：文章從歷時與共時兩個角度對“度量”進行分析。從歷時角度看，“度量”的“肚量”義在歷時使用中發生了意義范圍的縮小，西晉是“肚量”義產生的源頭，到明代完全產生。從共時角度看：“肚量”義仍為“度量”在現代漢語中的常用義，但“測量、衡量;思量”義的使用也很廣泛，在此基礎上對《現代漢語詞典》的修訂提供建議。

關鍵詞：“度量” “肚量” 詞義發展

“度量”是現代漢語中的常用詞，在《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度量”解釋為：“指能寬容人的限度：他脾氣好，～大，能容人。也作肚量。”“度量”在歷時發展過程中意義眾多，查閱《漢語大詞典》，我們可以看到歷時層面的解釋：1.用以計量長短和容積的標準。2.指事物的長短、大小等特征。3.規格;標準。4.限度，限量。5.法度。6.器量;涵養。7.估計;思量。8.猶度支。指規劃計算（財政收支）。9.測量。“度量”歷時意義豐富而共時意義單一，其現代漢語中的常用義“寬容人的限度（同“肚量”）”這一意義的形成和發展過程是值得關注和討論的，其在現代漢語中的使用情況也值得研究。但學界尚未將目光放到“度量”一詞的詞義發展上，更缺乏對“度量”的“肚量”義的產生及發展過程的討論。本文基于歷時語料，結合隱喻和詞匯化等理論，考察“度量”的“肚量”義的產生和發展路徑，立足共時語料分析“度量”在現代漢語中的使用情況，為大型辭書的修訂提出建議。

本文引用的語料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下文簡稱CCL語料庫）以及北京語言大學大數據與語言教育研究所語料庫（下文簡稱BCC語料庫）。部分來自《漢語大詞典》（下文簡稱《大詞典》）。最終檢索時間是2019年10月15日。

一.“肚量”義的產生及歷時演變

《大詞典》所收義項中，義項6“器量;涵養”義與“寬容別人的限度”義相近。《大詞典》所收例句如下：

（1）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2）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蓋有過人者矣。（晉·葛洪《抱樸子·逸民》）

（3）公，南京人，慷慨有節，以度量容天下。（宋·蘇洵《張益州畫像記》）

（4）虧得你度量寬宏能受;我設身處地，委實難留。（清·李漁《奈何天·軟誆》）

通過閱讀例句所在原文可知，例（1）中司馬相如指責巴蜀吏卒反叛朝廷，與身先士卒的邊郡之士形成鮮明對比，才發出“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的感嘆，句中“度量”指胸懷抱負;例（2）（3）的“有度量”是指有局量、有涵養，從蘇洵筆下的張益州的“有度量”表現在“慷慨有節”、“容天下”亦可看出。這種有局量、有涵養不僅包括容納別人的過失，而是指容納人和物的限度。例（4）中的“度量”與“寬宏能受”搭配，與現代漢語的“度量”的“寬容別人的限度”相同，但語料時代較晚。由此可知，《大詞典》中“器量;涵養”義項下涵蓋的意義存在較大差異，也不能很好地反映出“肚量”義發展變化的過程。因此本部分試圖基于歷時語料，結合隱喻及詞匯化相關理論，推論“肚量”義的形成和發展過程。

1.1“肚量”義的產生及發展過程

西漢時，“度量”通過隱喻從指事物限度的“程度;限度”發展為指人的限度的“局量、器度”，側重于一種守禮法、有抱負、志向高遠的氣概。例如：

（5）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西漢《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6）夫言是而計當，遭變而用權，常守正，見事不惑，內有度量，不可傾移而誑以譎異，為知大體矣。（東漢《史論·桓譚·新論》）

例（5）通過對比叛變的巴蜀吏卒和忠君報國的邊郡之士，指出二者的“度量”差別很大，前者不守禮制，沒有懷抱，而后者有志向、有胸懷。例（6）提出“知大體”者的種種要求，其中“內有度量”在上下文中指守禮制、眼界開闊、有懷抱。

有“局量、器度”表現為既能容納積極的方面，不以功績而忘禮制;也能容納消極的方面，不以他人的過錯而生氣或不饒恕。其中，能夠不因別人過失而怒，比能容納功績更能體現一個人的涵養，于是從西晉開始，出現單獨將“度量”與容納消極的事情搭配，表“容忍、寬容”義，但此時使用較少。例如：

（7）昔者漢高獄蕭何，出復相之，玠之一責，永見擯放，二主度量，豈不殊哉！（西晉·《三國志·毛玠傳》）

例（7）中，漢高祖對蕭何的“出復相之”與曹操的“玠之一責，永見擯放”形成對比，一個能寬容過錯，一個對過錯耿耿于懷，總結道“二主度量殊哉”。可見，此時已開始將“能夠容忍不好的事情、寬容”作為衡量一個人是否有“度量”的標準之一，雖此句的“度量”處于過渡狀態——既能理解為容納的限度、也可以解釋為二者的氣概，但這已成為“寬容別人的限度”（即“肚量”）義產生的源頭。

宋代開始，“度量”和喜怒聯系變得密切。喜怒不形于顏色，尤其是不因為他人的過失而輕易動怒，被稱為“有度量”，為語義進一步縮小為“寬容別人的限度”提供了條件。例如：

（8）辛琛寬雅有度量，涉獵經史，喜慍不形於色，當官奉法所在有稱。（北宋《冊府元龜》）

（9）忠為人寬濟有度量，但詼啁大笑，忿怒不形於色。（北宋《冊府元龜》）

例（8）（9）中的“有度量”均表現為“喜怒不形于色”。但此處的“度量”仍可看作是“局量，氣度”的一種表現，加之此時“局量，氣度”仍是主要意義，因此我們認為“肚量”義尚未完全產生。

元代發展出“慷慨不自私，能夠奉獻的數量”義，這一行為是主動發出、奉獻的。仍然是“能夠容納事物”義的延伸與發展，但這一意義沒有最終被歷史選擇而保留。例如：

（10）有等文學秀士，未經發跡，小生置酒相待，臨行又贈路費而歸。人見小生有此度量，皆呼小生為東道主。（《全元曲》）

例（10）中的“度量”意為不自私，能奉獻。

明代，“度量”發展出“寬容別人的限度”義，這一意義成為“度量”在明清時期的常用義。當一個人不能寬容別人因某種原因給自己造成的損失，如不恕、善妒、易怒等時，人們多稱之度量小，當“度量狹小”反復出現①，使與之相反的“度量寬宏”由以前的“能夠容納人、容物的限度”縮小為“能夠寬容人的限度”了。這一語義的縮小是在語用中發生的。例如：

（11）“龐涓失義妒能，故用百計刖吾之足，吾何容忍？”韓隨曰：“元帥度量狹小，嫉妒同業……”（明·余邵魚《周朝秘史》第97回）

（12）何意氣節如先生，道德如先生，獨以一言芥蒂，輒作盛怒之狀。似先生度量氣魄，當欠闊大。如此氣小量窄之人，恐怕只能辦陰差，充鬼職。（清·無垢道人《八仙得道》第75回）

例（11）（12）中的“度量”都是指不能寬容別人。

民國時期，“寬容別人的限度”義成為“度量”的主要意義，新產生的語料出現皆為“肚量”義，只有引用古文時才會使用“容納好的方面”義。例如：

（13）越宿，從珂酒醒醒，亦自悔鹵莽，至重誨處謝過，重誨雖然接待，總不免懷恨在心。度量太窄。（《五代史演義》）

1.2“度量”與“肚量”的關系

在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中檢索“肚量”有11條語料，統計其意義及數量如表1所示：

由表1可見，“肚量”總量使用較少，出現較晚，元代開始出現。結合“度量”的研究，推論“肚量”的出現與隱喻有關。生活經驗中“宰相肚里能撐船”，從“肚子的容量大”到“心胸大、寬容別人的限度大”的隱喻是很自然的。到了明代又發展出連“食量”義，這是基于“肚”對“肚量”的再次分析，繼續詞匯化了。

綜上，對“度量”的意義進行歷時的討論發現：“度量”在語言使用中發生了意義范圍的縮小，從容納別人的限度逐漸縮小到寬容別人的限度。從西晉開始，“度量”可以單獨與容納消極的事情搭配，是“度量”之“肚量”義產生的源頭。元代通過隱喻產生“肚量”的寫法。到了明代，“度量”詞義從“容納事物的限度”縮小成為“寬容別人的限度”，此后，這一意義成為“度量”的主要意義，使用至今。

二.“度量”義在共時層面的應用及對大型辭書編寫的建議

現代漢語與古代漢語、近代漢語一脈相承。從明代完全形成并廣泛使用的指“寬容別人的限度”義被收錄在《現代漢語詞典》（第1版-第7版）中，也是人們最為熟知和常用的意義。但從在BCC現代漢語語料庫中的檢索結果來看，“度量”還具有“肚量”義外的其他常用詞義。

2.1“度量”義在共時層面的使用情況

在BBC語料庫中的“文學類”“報刊類”“微博類”等不同領域隨機選擇200條語料②，統計“度量”出現的意義類型及數量，發現出現次數最多的前三個意義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如表2所示：

從統計結果可以看出，在現代漢語的書面語和口語中，除“肚量”義外，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使用頻率較高的動詞意義“計量”，包括由此引申出來的“測量、衡量;思量”等義。例如：

（14）用這樣的標準來度量，小說家力圖寫出一本前所未有的書，正如科學家力圖做出發現，是值得贊美的事。（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

（15）它構建了一個時空坐標系，創造了一套歷史詞條標示法，把散亂的歷史知識編匯成統一的整體，使久遠的歷史變得可感知、可觸摸、可度量、可欣賞。（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年09月04日）

（16）一個男人，我總喜歡定神度量他的背，去思考他能不能把我背起，思考躺在他背上是否會有一種溫暖安全的感覺。

例（14）是文學類語料，“度量”表測量、衡量義;例（15）是報刊中的語料，“度量”表可以測量、衡量歷史事件的影響等;例（16）是微博中的語料，“度量”表估量、思量“他的背”是否有安全感。

應用較多的有名詞意義“測量長短的依據”，以及引申發展出來的“衡量某一事物的標準”的使用多與科技有關，使用風格較為專業，范圍較為局限。

2.2為大型辭書編寫提供建議

《現代漢語詞典》作為現代最權威的規范性詞典，應收錄共時層面中使用較多且相對穩定的義項，以如實地反映語言變化并且起到應有的規范作用。根據2.1的結果，建議在“度量”這一詞條下增加“測量、衡量;思量”這一使用較為普遍和廣泛的義項，以反映詞匯的變化。此外，“度量”的“測量長短的依據”義使用條件專業，范圍較小，頻率較低，因此暫不需要收錄。

當前對“度量”的使用仍存在不規范的情況，影響了語義的表達和理解。例如2014年《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里的這句話：

（15）在藝術形式手法上以少勝多，在有限的生宣平面上創造無限立體度量。（《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年10月30日）

例（15）中的“度量”艱澀難懂，不利于語言的溝通和信息的傳遞，需要加以規范，指導人們的使用。

三.結語

對個別的詞的研究有利于漢語詞匯史研究的進行，汪維輝（2007）也提出要建立“漢語常用詞歷史詞檔”，因此，對現代漢語常用詞之一的“度量”進行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經過對“度量”之“肚量”義的產生及發展進行歷時考察可以發現，從西晉開始，“度量”可單獨與“容納消極事情”搭配，這是“肚量”義出現的源頭。明代，“度量”與“容納消極事物”搭配的能力空前加強，“度量”詞義在語用中從“容納事物的限度”縮小成為“寬容別人的限度”。明代以降，“肚量”義成為“度量”的主要意義，使用至今。對“度量”的意義進行共時討論發現，盡管《現代漢語詞典》只收錄了“度量”的一個義項，但是由于歷史意義豐富，語素自身具有強表意功能等，“度量”在當下仍然具有多種意義。建議在《現代漢語詞典》中增加“測量、衡量;思量”這一使用較為普遍和廣泛的義項，以指導和規范人們的使用。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Z].7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324.

[2]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4632.

[3]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展（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4]汪維輝.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的若干問題[J].南開語言學刊，2007（01）：88-94+166.

[5]真大成.談當前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的四個問題[J].中國語文，2018（05）：606-620+640.

注 釋

①在CCL語料中明代語料中有21條將“度量”與“小、狹、窄、不大、無、不能容物”等搭配，占明代語料數的40%。清代預料中可解釋為“寬容別人限度”的有29條，占清代語料數的40%。

②有效語料為排除重復語料和晦澀難懂的翻譯語料等外的語料。“文學類”語料中檢索“度量”有201條結果，有效語料為189條。

（作者介紹：張曉彤，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從事漢語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