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穎
周末的晚上,我正陪著家人一起看電視。忽然,一條晚間新聞跳入了我的眼簾:“目前正值雨季,南部非洲的暴雨天氣引發洪水,致使馬拉維一座鱷魚農場內的約1.5萬多條鱷魚趁機逃走。農場主損失慘重。”馬拉維,鱷魚場,曾經多么熟悉和親切的名字!我的眼眶剎那間濕潤了,一幕幕動人的往事重新浮上心頭。
那是十多年前,我即將面臨師范畢業。恰逢國家漢辦的支教團剛與南非簽定了援助協議,我便迅速遞交了報名表。我被分到了位于非洲東南部的馬拉維邊境小鎮棋盤德。
飛機在馬拉維降下,又換乘了幾個小時的汽車,終于抵達了偏僻的棋盤德小鎮。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泥土筑墻,茅草搭頂。女人們頭頂膠盆或罐子,運載水和物品;男人們則席地而坐,擺攤出售一些花花綠綠的手工藝品或廉價衣物。幾只山羊在集市間穿梭,一群幾乎衣不蔽體的孩童也在人群中跑來跑去。
前來接待我的是鎮長拉姆祖大叔,他一邊笑吟吟地從志愿者手上接過我的行李,一邊熱情地握住我的手,用不太熟練的英語不停地向我道著辛苦和感謝。那黝黑的皮膚和樸實的笑容,頃刻間便消除了我初到異國他鄉的陌生和困惑。
安頓下來后,鎮長安排我參觀鎮里唯一的“小學”——在鎮子邊緣的一塊空曠地帶,用十來根棍子支起的一個長條形棚架,上面依然是鋪著厚厚的茅草。20來個孩子,沒有桌椅,就連黑板都是釘在棚架正前方的樹干上,條件比想象中還要簡陋。
我把從國內帶來的零食和文具拿了出來,孩子們立刻睜大了亮晶晶的眼睛,興奮地圍了上來。
拉姆祖大叔告訴我,棋盤德小鎮原是布須曼族的一個部落,所以大部分人還保留著原始的生活方式,以漁獵和制作手工藝品為主要生活來源。可是由于現在獵物越來越少,小鎮又閉塞,所以人們的生活還是異常艱難。
因此,我一邊努力適應著這里的生活,一邊在教課之余到每個學生的家中走訪,希望可以尋找機會為他們多做些什么。有一次,我家訪到小姑娘帕莎的家里時,恰逢她腹痛正厲害,一家人正焦急地圍著她打轉。見此情景,我趕緊打開隨身攜帶的急救包,取出備用的艾條對著她的小肚臍熏灸,不到半個小時,帕莎皺成一團的小臉即露出了笑顏。從那以后,帕莎的母親頭頂水罐承包了我每天要用的水,帕莎的父親那迪瓦還特意送我一只狩獵所得的小野兔為伴,讓我狂喜不已。
我開始更深地被這些表面上極其落后,心底里卻非常純樸善良的居民們所打動,決心為他們做得更多。于是,白天里我教學生們語文、算術、美術和音樂;晚上就幫一些有病患的家庭預防蚊疾、清理家務、趕制幾件手工活,或者用我從外公那兒學到的中醫知識幫人們看一些常見的小病。我還挨家游說,讓有條件的家庭主動給孩子們捐出一到兩個凳子,這樣孩子們就不至于坐在滾燙的水泥地上聽課和寫作業了。
由于日夜操勞和水土不服,加之營養嚴重缺失,我在黑板上給孩子們寫字母時,眼前一陣眩暈,摔倒在地上。孩子們驚慌失措,趕緊喚來附近的村民,七手八腳地把我扶回宿舍的小床上。片刻,拉姆祖大叔帶著小鎮唯一的醫生也趕到了,經過一番診斷,醫生告訴大家我的情況并無大礙,只是體力透支,急需補充營養。大家聽后立即行動了起來,有的為我沖了糖水,有的回家去拿食物。只有帕莎的爸爸那迪瓦什么也沒說,低頭若有所思,然后急急地走了出去。
黃昏的時候,忽然聽見敲門聲。還未散去的村民們幫我打開屋門,便見到那迪瓦又出現在昏黃的燈光下。他頭發凌亂,短袍破了幾處,似乎是被荊棘叢劃過,急促的樣子顯得滿臉興奮,手上還舉著兩個大大的“鳥蛋”,蛋殼表面粗糲不堪,還沾著許多濕的泥土和草屑。
我吃驚地看著那迪瓦,輕聲問他:“帕莎爸爸,這是什么?是鳥蛋嗎?”他喘著粗氣告訴我:“不是的,老師,這是鱷魚蛋,醫生都說了,非常有營養!”
我嚇了一大跳,馬上掙扎著坐起責備他說:“帕莎爸爸,這怎么行呢?您也知道,鱷魚蛋是受國家保護的,您這么做會犯法的,趕緊送回去吧!”
那迪瓦見我拒絕,臉漲得通紅,急忙擺手辯解道:“老師您吃吧!這不是野生的,是我從鎮子里的鱷魚農場里買回來的!不犯法,而且很便宜,您一定要放心吃下啊!”
原來鎮子最北面有一個鱷魚養殖場。養殖場老板飼養了近百條尼羅鱷,由于鱷魚卵的孵化條件非常嚴苛,養殖場老板通常會選那些大的好的蛋進行孵化繁殖,而剩下那些小的發育差的就低價處理了。
看到帕莎爸爸如此誠懇,我再也不好拒絕。薩娜大嬸趕緊把煮得亮晶晶的兩個鱷魚蛋端到我的面前,看著滿屋子比我還要瘦弱的身影,我喉頭干澀得說不出話來。我把蛋遞到幾個一直守在床前的學生跟前,邀請他們一起吃,可是他們全都搖頭拒絕了。懂事的帕莎說道:“老師您快吃吧!鎮長說了,您是小鎮的天使,您是為了我們大家才累病的!您身體好起來了,我們大家才會安心的!”
我的淚水涌滿眼眶。憨厚的帕莎爸爸看到我咽下最后一口蛋,欣喜地搓著雙手,眼里滿是激動的光芒。
此后,每隔三兩天,那迪瓦便風仆塵塵地帶給我一兩個鱷魚蛋,我每次問起他,他總是誠懇地告訴我不要擔心,這些蛋都是老板特意給他留的次品,讓我一定要趁新鮮吃下去。考慮到他家里的困境,我執意要拿錢給他,可是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我只好心懷感激地享受著這些來自于鱷魚的“饋贈”,并與那迪瓦約定,等我身體好了以后絕不可以再送蛋來了。
有了這些珍貴的鱷魚蛋,加上村民們都將家里最好的玉米糊和摻了牛奶的面餅送來給我補養,我的身體很快就恢復了健康,而且覺得比之前更硬實了。我很快就重新回到了課堂,并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了回饋小鎮的工作之中。
一天傍晚,我正學著幫鎮子里年齡最大的老奶奶烹炸過節用的油香,忽然看到帕莎正焦灼地挨家找來,她一邊跑一邊朝我喊道:“老師,不好了!我爸爸被鱷魚咬了!您快去看看吧!”我一聽,趕緊和老人交待了一聲,就和帕莎一起朝她家跑去。
半路上,我們碰到了正被村民架著回家的帕莎爸爸,右小腿被綁上了一件破衣服,但鮮血還是不斷地滲出。 這時,聞訊趕來的醫生也一起去到帕莎家,用肥皂水為帕莎爸爸的傷口進行了消毒,然后為他止住血敷上獵戶常備的藥膏,大家才放下心來。
等醫生走后,靠在床頭的帕莎爸爸看了我一眼,慚愧地低下頭。經過村民敘說,我這才明白,原來那迪瓦之前送給我的那些鱷魚蛋,并不是從養殖場買回的次品卵;而是他每次都要跑到鎮子最北邊的馬拉維海域叢林里蹲守大半天,趁著上岸產卵的母鱷魚出去覓食時,才能悄悄從灌木叢中偷出來的。之前那個月都很順利,可是這一次卻沒那么幸運,他剛剛接近埋藏鱷魚蛋的灘地,就被突然折回來的母鱷魚給發現了。他拼命地逃跑,最后還是被兇殘的母鱷咬住了小腿。幸虧他狩獵經驗豐富,及時用隨身帶的匕首戳傷母鱷的眼睛,鱷魚疼痛之下松開大口,他這才撿回了一條命。
鎮長搖頭嘆息道:“唉,他家里孩子多,負擔重,根本拿不出錢去買那些淘汰的蛋。可是他又實在想為老師您做些什么,才想出這么冒險的主意。他說過您身體好了,不讓他再送蛋給您了,可是他看到這段時間您又為大家籌備過節的事情忙碌,白天還要給孩子們教課,擔心您身體又撐不住,又想跑去為您找幾個蛋回來,沒想到這次卻差點出了事!”
聽完鎮長的敘述,我難過地流下了眼淚。不同的皮膚,不同的國度,不同的種族,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村民,卻可以為了我的健康而差點舍出自己的生命。
這件事情過后,我搭車去了一趟馬拉維市里,找到一家網吧,將我平日里拍的棋盤德小鎮的點點滳滴,特別是那迪瓦因為救我而被鱷魚咬傷的事跡都發表到我的微博里,呼吁大家前來關注小鎮,伸出援手。
帖子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連國內的媒體都開始關注棋盤德,號召了大量的愛心人士對小鎮進行了捐贈。源源不斷的衣物、食品、藥品以及善款向小鎮飛來,鎮子里的景況開始慢慢好轉。
半年之后,國內一家大型進出品貿易公司的老板來到了棋盤德。經過一番考察,他當即決定在鎮上建一家馬拉維民俗工藝加工廠,旨在將布須曼族的部落文化弘揚到全球。當我支教即將結束的時候,工廠已經投入生產。鎮子變得空前忙碌,像帕莎爸爸一樣的青年男子都去廠里當了拿薪水的工人,再也不用為了幾個鱷魚蛋而去冒生命危險了。
離別的時刻還是來臨了,小鎮的人們擁至路旁,幾乎傾巢相送。那迪瓦再次擠過人群,雙手遞給我一只小巧的鱷魚模型,張牙露齒,形態逼真。他羞澀地說:“老師,這是我用工廠廢棄的木頭刻成的,送給您做個紀念。鱷魚是我們非洲人的吉祥物,愿它保佑您一生平安!”
然后,他又從身后拿過一個籃子交給我,紅著臉說:“老師,我看到您吃這個鱷魚蛋真的很管用,這幾十個蛋您就帶回去給您的親人和朋友們嘗嘗吧!”我一愣,剛想質問他是不是又去偷蛋了,他趕緊擺手解釋道:“老師您放心,這回不是偷的,真的是我買的啊!”人們中爆發出一陣哄笑,連拉姆祖鎮長也趕緊出來為他作證,我才松了一口氣,也跟著笑了起來。
汽車輾起濃濃的塵土,離小鎮和人群越來越遠。我緊靠座椅,激動地撫摸著手中這籃大小不一的鱷魚蛋,心中再次泛起深深的漣漪。都說鱷魚是世上最冷血和殘忍的動物,可是我面前的這些鱷魚蛋,卻分明是比世界上任何一種物品都要溫暖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