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雪怡
摘要:通過探討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文中的“反抒情”書寫手法:章節架構與內容的錯位、角色設置中其職能與身份的脫節等,來理解林對“中國抒情傳統”的質疑與叩問。這種質疑與叩問無疑是林奕含希望通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文所傳達出來最為核心的觀點。
關鍵詞:林奕含;反抒情;權利結構
一、從“抒情傳統”到“反抒情”
從陳世驤拋出的“中國文學傳統從整體而言就是一個抒情傳統”。這顆“沙”開始,[1]國內外學者關于“中國抒情傳統”的論著研究就如同要將這“沙”裹成珍珠一般不斷壯大,中國文學的書寫亮點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明確而清晰。
而在“詩緣情而綺靡”的“抒情效應”下,高友工將此焦點擴展到了“美學”的討論上來,將聲樂、繪畫等藝術創作也納進“抒情傳統”的討論范疇以內。進一步討論語言作為藝術創作的一種媒介在承接“抒情”效果時所展現的風格和美學效應,領悟美的文化氛圍。他同時提出了藝術(包括了語言、文字)是一種創作行為。[1]而王德威在《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的引言中也點明了抒情“不僅有抒發、解散的含義,也可與傳統‘杼字互訓,因而帶出編織、合成的意思”,[3]至此“中國抒情傳統”的特點就更為清晰了:它們不僅“表達情”,還“生產情”。
一旦“情”的輸出涉及生產加工,文學(藝術)作品的問世必然會產生一個的問題:“抒情”中是否會有意或無意中帶有的“偽造”成分?又有,過去語境里的“抒情傳統”的討論環境是以詩歌為主,“詩化”語言占領了中國文學全部的版圖,而在“話語權力”掌握在當權階級的社會結構下,“詩化”輸出的目的差異是否會帶來不一樣的“抒情”效果呢?這些差異會不會直至現在我們仍然沒有覺察出來呢?
當語景的轉換來到今天,“抒情詩”的傳統從“詩歌”轉化到“小說”等豐富的文體上來,這些疑問產生的矛盾也愈加明顯。林奕含則是帶著對這點的疑問,用小說這一作品形式帶出一個真實的故事,用這個故事表達了她質疑的態度。
《房》的文本之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林奕含熟練運用各種“詩化”的語言來表達其“反詩化”思想內核,這種深入透徹理解“中國抒情傳統”后的反抒情書寫,將《房》提高到了另一個文學高度:它潛藏在文本背后那些所有“反抒情”的筆觸,其實都在向我們發出理想崩落后的泣血吶喊。
二、文本結構與內容的背離
小說《房》的整體架構劃分十分簡單,共三大部分:第一章樂園、第二章失樂園以及第三章復樂園。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往往會對這樣的章節結構的劃分與命名十分不解:第一章分明是寫思琪的悲劇收場的章節,為何稱之為樂園;而第三章中受害者的悲劇結局與加害者的喜劇反襯如此諷刺,又為何作者卻以復樂園為名?
從小說章節內容中我們可以看到:第一章“樂園”的敘事視角是從劉怡婷出發的,也可以理解這個角度是旁觀者所能看到整個故事發生的經過。“樂園”整體章對于房思琪的描寫都極為簡單:如同西方宗教的含義中暗含“樂園”是未有分辨善惡之地,這部分章節的敘述,沒有人的是非善惡表述,也沒有交代事情的前因。
作為思琪“精神中的雙胞胎”,親近如劉怡婷的存在不過是個旁觀者,如一同進入故事內部探索的讀者一般,通過“樂園”與“失樂園”兩章的比對,能更加強烈地體會文中所呈現的“真實的痛苦”。這種命名與內容的分離,奠定了《房》全文中隨處可見的“反抒情”基調。
筆者認為,“樂園”與“失樂園”兩個章節的內容需要統合對比來理解。“樂園”更傾向于作為一個引子。錯位的內容實際上由劉怡婷(旁觀者)與房思琪(受害者)角色視角差異所帶來的。正如“樂園”章節中最后的說法:“故事必須重新講過。”[2]意味著:“樂園”從小說架構中實際應該歸于第二章“失樂園”中。讀者在“樂園”中看到的所有信息,均能在“失樂園”中找到相對應的復述。通過這樣的錯位表達,讓《房》帶出在社會學意義上顯得更為諷刺的現實——旁觀者所見的“樂園”之地,也許正是受害者的地獄。
而在“復樂園”的章節中這種諷刺感則更達到了頂峰。林奕含使用了傳統“團圓結局”來結束這部小說:“所有的人都笑了。所有的人都很快樂。”[2]這種場景詭異的和樂完滿,恰恰與小說里思琪口中“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3]的血肉之聲格格不入。
從字面上的意義來理解,“復樂園”應當是描寫林奕含對于失落烏托邦重構的一個過程,是林奕含的觀念重建的最終結果。事實上文中的重建卻充滿了一種庸俗化、淺薄的意味。不僅受害者的悲劇收場與加害者的安樂和諧之間產生巨大的反差張力,作者還在整本小說的結尾處,加上了路人對這棟曾經發生過丑惡的大樓所發出的感嘆描寫:“要是能住進這里,一輩子也算圓滿了”,再次將旁觀者與受害者的差異勾勒出來,粉飾著世界還是一如往常的“圓滿”,這種“圓滿”源于無知(或裝作無知)——“我寧愿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4]由此可見“復樂園”章節中的內容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救贖或理想國重構。林奕含通過這種錯位,對照出她的重構僅僅是世俗眼光下粉飾太平的妥協,是一種理想崩塌后的虛偽繁榮。
林奕含正是通過這種章節結構與內容背離所呈現出來的張力,來表達著整部小說的“反抒情”基調。從章節架構與內容來看:“樂園”無“樂”,“復樂園”亦從未“復”。這種矛盾、錯位的情緒展現,一方面是林奕含對社會的可笑發出的控訴與責問;另一方面正是表達了作者對“表征與存在”的一種深入思考,并可以看到她最終接受現實無奈痛苦。她的質疑與幻滅全部通過這種矛盾與錯位感表達,可以這么說,《房》一文中架構與內容的錯位脫節,正是林奕含“反抒情”的一個直接證據。
三、語義與語境的背離
通過對《房》的文本進行整體分析,不難發現林奕含在小說中常常使用語義與語境背離的手法進行敘述。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手法,[4]讓藝術審美的快感與現實痛感發生激烈碰撞,古典文義在現代語境中產生歧義,用這種沖突下所爆發的矛盾感、諷刺感來奠定整部作品的壓抑色彩。通過分析文本中這種寫作手法的表現,也能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作者深埋在“套子”下真實想法。
如《房》中關于李國華獵艷時的一段心理描寫:
他想到的第一個譬喻,是唐以來的山水游記,總是說什么丘在東邊十幾步,什么林在西北邊十幾步,什么穴在南邊幾十步,什么泉在穴的里面。像是形容追求的過程,更像描寫小女生的私處。真美。[4]
文本中使用古代文人山水游記的寫法來描寫李國華對美色獵逐的心理,一方面突出了李國華自詡文人的自戀氣質,讓小說角色的性格特征更為豐富飽滿;另一方面這種古代文體一般所使用場景的清新自然之感與文中所使用場景的猥褻感的背離而產生巨大的張力,讓整個文本沉浸著一種壓抑的、“既痛也快”的氛圍里,從而為呈現出整個文本的基本氛圍,起到定調的作用,這也是讀者在閱讀中能時刻感受到絕望氛圍的最主要原因。
又如文中被故意“誤用”的成語“溫良恭儉讓”,曾先后兩次在李國華強奸、性虐場景里應用。傳統典故的使用往往有固定的表達氛圍以及含義,是與典故相配合、適當的語言環境下來使用的,《房》一文卻與這一傳統背道而馳。可以清楚地看到,文中文義的使用與其語境的背離感極為突出。林奕含十分淺白地將文字符號中的能指與所指分離展露出來,并通過這種背離的修辭手法讓讀者在閱讀中產生情緒矛盾,清楚地展示了林奕含對“中國抒情傳統”進行解構。如果將“中國抒情傳統”中的“言志”表達認為是“表征與存在的統一”的傳統,那么這種文義與語境背離的表達手法,更傾向于文本意義在“解碼”過程中的“延異”(différance)與“散播”(dissemination),[4]文字符號的原意在特殊語言環境參與下詭異地解釋成相反的含義,呈現極度諷刺的藝術效果,這樣文義與語境背離的表達手法也暗合了林奕含“從辭典、書本上認識一個詞,竟往往會認識成反面”的感悟。[4]當然,這種中國傳統下文字符號使用原應有一套嚴格的標準,作者刻意打破這種標準的存在顯然已經不僅僅是文字的“解構游戲”了,而是對“抒情”與“反抒情”的二元對立進行深刻思考。
在創作過程中,要使用“詩化”的語言“反詩化”,其本身就需要對“詩化”系統進行透徹的認識。作者這種表達手法極為諷刺,她曾對“抒情傳統”奉若圭臬,后遭到現實與理想沖突的打擊。通過《房》一文中使用“誤用典故”手法表達“反詩化”情緒,可以看作是林奕含“反抒情”的一種真實表態。更清楚證明了林奕含對“中國抒情傳統”表達出的懷疑與質問。
四、角色身份與職能的背離
在《房》一文中的角色設置中,讀者無法忽略幾處非常奇特的表現:小說中的人物角色與其擔負職能的脫節。林奕含則通過對角色群里身份與職能的背離,為社會指出“整個臺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4]用這個群體荒誕至極的行為,為讀者切開整個升學強權冰山下的一角。
其中讓人最為震撼的,無疑是男教師圍坐聊天以及在國外集體嫖娼的兩個場景描寫。小說里林奕含通過男教師在貓空小酌聊天的場景,為我們掀開了補習班男教師群體婚外戀普遍性的面紗。聊天內容的描寫赤裸的讓人心驚:或對包養模特的物理老師致敬,或為熱衷于“集郵”的數學老師干杯,偶爾還要被博愛的英文老師嫌棄“你們比她們(女學生)自己還矜持”。[5]“志同道合”的老師們如同談論商品一般對女學生的評頭品足,毫無師德的言行,讓讀者不得不重新思考“教師”一詞意義與其在文中真正所表達的內涵之間的差異。
這種差異在老師們在新加坡集體嫖娼的場景里表現得更為明顯:
英文老師原來不是太有愛心,是太沒愛心了,他不會明白,一個連腿都不知道要打開的小女生,到最后竟能把你搖出來的那種成就感。這才是讓學生帶著走的知識。這才叫老師的靈魂。[5]
林奕含通過李國華嫖娼前與老師們談論時的心理活動描寫,將其對自身犯罪行為的自我解脫過程一一道來。此處李國華心中對“知識”“老師的靈魂”的再釋義,也是林奕含對“教師”角色職能的諷刺。
通過《房》中關于教師的兩處場景描寫,透過林奕含對“傳道受業解惑”的師者本身對“道業惑”認知差異的諷刺,我們不僅能看到林奕含對臺灣教育體系下“教師”職能的一種責問,也能看出在話語權力不對等的情況之下,話語強權者擁有絕對解釋權的荒謬,從這點來看亦是她對“表象與存在的統一性”的一種再思考。功能場域、角色職能的存在與其能發揮的真實作用并非固定統一的,甚至于在現實中可能會出現相反的作用。筆者認為林奕含正是通過這種群體角色與其職能背離的設置傳達這一信息,從而表達其自身對藝術中的真善美的一種質疑,對世界(文學)應是“表征與存在的統一性”的失望。
林奕含通過“偽造的詩意”手法,給讀者講述的故事,是在臺灣乃至世界過去發生過、現在正在發生而以后也將繼續發生的悲劇。她無意也無力去改變,只是利用自己擅長的方式(文字),將悲劇記錄并重現于大家面前。小說《房》中“偽造的詩意”的營造,是林奕含通過了章節架構、角色設置、意象應用等幾個方面表達出來的:章節架構與內容的脫節、文義與語境的背離、角色身份與職能的背離,都充分真實地體現了含使用“抒情”的手法展示其“反抒情”的態度。
作為深受“抒情傳統”影響的反抒情女性作家,林奕含更像是晚期寫《小團圓》的張愛玲,可惜她雖有張愛玲遣詞造句的精神,卻沒有張愛玲冷觀世事的淡然心性。繼承了傳統最終也被傳統所誤。其遺作《房》的誕生可謂是既幸運又不幸:幸的是兩岸文壇迎來了一朵抒情長河里與眾不同的水花,不幸的是她耗盡了林奕含一生的理想與生活的動力。
參考文獻:
[1]陳世驤.論中國抒情傳統[A].載陳國球編.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陳世驤古典文學論集[C].北京:三聯書店出版,2015:6.
[2]高友工.中國抒情美學[A].載柯慶明、蕭馳編.中國抒情傳統的在發現——一個現代學術思潮的論文選集[C].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9:587–638.
[3]陳國球、王德威編.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M].北京:三聯書店出版,2014:1–2.
[4]黃錦樹.抒情傳統與現代性——傳統之發明,或創造性的轉化[A].載陳國球、王德威編.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C].北京:三聯書店出版,2014:677.
[5]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