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糾紛類型 司法困境 解紛心理 ADR
作者簡介:龍躍牛,武漢輕工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
中圖分類號:D669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6.211
在農村經濟飛速發展和農村社會改革不斷深入的進程中,農村社會結構、農民傳統價值觀念、生活方式與行為方式都隨之形成重大變遷,新的利益表達機制和訴求體系逐步形成。當前,我國農村社會局面是較為穩定的,然而,一些帶有普遍性、傾向性的社會糾紛時有發生,致使總體和諧的農村社會關系也存在諸多不安定的因素。而這些糾紛解決過程中農民的心理活動又必然影響農村社會的長治久安。因此,直面農村法律糾紛現狀及農民解紛心理既是我國和諧社會建設的重大挑戰,也是探索鄉村治理和諧化有效路徑的必要思考。
2019年7至8月,武漢輕工大學2017級行政管理專業部分同學在筆者指導下,利用暑假回鄉機會進行了一次題為“當前農村法律糾紛及解紛心理”的小型社會調查。本次調研主要采用問卷調查形式。共發放問卷400份,回收有效問卷381份,回收率95%。
調查地點包括湖北省枝江市巖子河村(以下簡稱巖子河村)、湖北省咸寧市咸安區向陽湖九隊(以下簡稱向陽湖九隊)、河南省焦作市溫縣南張羌鎮馬莊村(以下簡稱馬莊村)、遼寧省沈陽市張氏開發區一建筑工地(以下簡稱張氏建筑工地)。四個調查點涵蓋我國農村社會一般特征又各具特色。巖子河村為土家族聚居地,經濟發展相對落后,民風淳樸,鄉民以種植水稻為主要收入來源;向陽湖九隊湖泊星羅分布,農民經濟形式主要是承包魚塘,呈散居狀態;馬莊村的特點為適應城市化需要而正處于土地征收征用和大興土木過程中;張氏建筑工地的調查對象均為來自遼寧錦州北鎮的農民。
本問卷共11道題,主要涉及三個方面問題。一是“當前農村社會糾紛現狀”。相關問題是“近5年你與他人發生過幾次糾紛?”“與你發生糾紛的對象?”“以往發生的糾紛因何而起?”“你參與過群體性糾紛嗎?”二是“對現行糾紛解決機制的評價”。相關問題是“以前遇到過的糾紛,你是通過什么方式解決的?”“以往發生的糾紛,處理結果你滿意嗎?”“對于上法院打官司,你是怎么理解的?”三是“對理想解紛機制的期待”。相關問題是“你是否愿意請村、鄉干部主持調解糾紛?”“你是否愿意請本村本族有威望的人出面調解糾紛?”“你是否愿意請向鎮司法所主持調解處理糾紛?”“你最愿意使用的解決糾紛的方式是?”
第一個問題是基于農村社會糾紛總體概況而設置的。關于“近五年你與他人發生過幾次糾紛?”381份答卷中,其中197份回答“沒有”;90份回答“1次糾紛”;94份回答“2次以上”。后兩項共184份,約占有效樣本48.3%。這說明在經濟社會快速發展和工農城鄉互動融合不斷加深的背景下,我國農村社會關系總體上是和諧的,整個鄉村社會正處于穩定發展態勢中。但各種社會沖突仍然存在,甚至可以說社會矛盾是突出的。在農村社會文明進程中往往需要付出一定和諧與穩定的代價。
184名有過糾紛的被采訪對象在對 “與你發生糾紛的對象?”(可多選)問題的回答中 ,“鄰居、朋友”的62人;“家人、親戚”46人;“村委會、鄉鎮政府”52人;“生意往來對象”52人;選擇“其他”的46人。關于“以往發生的糾紛因和而起?”(可多選)的問題,回答“生意往來”的76人;“政府管理”33人;“繼承、撫養、贍養、婚姻”13人;“傷害及其它民事糾紛”81人;“土地承包”64人;“外出打工糾紛”32人。由此可看出,農村社會糾紛已由發生在鄰里、親朋間的民事家事矛盾向多元化、復雜化發展。具體可概括如下:
(一)傳統家事、民事糾紛仍然大量存在
主要表現為:一是傳統“人情”與“面子”的價值觀念逐步破裂,追求鄰里和諧、親情和睦的生活方式正在裂變。市場經濟的思維方式,致使部分農民極端高揚“利益”價值,加之傳統的狹隘心理,爭強好勝,在相鄰權關系中的宅基、通行、排水、采光或田間地埂等方面寸步不讓甚至大打出手。二是親情關系冷漠。親戚之間甚至兄弟姐妹間圍繞贍養老人、遺產繼承、家產拆分等案件時有發生。三是農村社會結構的最小單元——婚姻關系不再堅如磐石。因為早婚、法外婚姻、彩禮、家產等因素造成的離婚案件不斷增多。農村社會糾紛中離婚案件比重較大,占法庭每年審結的民事案件的50%左右,且呈逐年遞增趨勢。四是“抖狠”“復仇”的傷害賠償案件居高不下。農村中因一些民事家事或因經濟矛盾而發生毆斗的事件時有發生,甚至有時表現為嚴重集體械斗,演化成野蠻時代的“血親復仇”之悲劇。
(二)土地承包問題突出
首先是民間社會對國家法的不認同。《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村土地承包法》規定,土地承包合同三十年不變,實行“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原則。這與農村的傳統作法相沖突,很多群眾對此不了解、不理解,當遇到娶妻、生子等增加人口的情況,紛紛要求村組給添地。另一方面,有的群眾遇到孩子上學、子女外嫁、老人去世等情況,按傳統作法應退地,但他們卻以《土地承包法》為依據拒絕交出土地。這兩種情況的并存給村干部的工作帶來很大麻煩:按老傳統辦事,違背國家法律;按法律辦事,有的群眾不配合、出難題。其次,農村土地承包經營矛盾突出。一些歷史原因形成的土地、山林、池塘等權屬不清、界限不明,流轉手續不規范等矛盾隨著農民法治意識的提升不斷呈現出來。另外,隨著中央取消農業稅和糧食補貼一系列政策的出臺,以及近年來國家各種支農、惠農政策的施行,農民對土地經營熱情空前高漲,出現愈演愈烈的農民“返鄉潮”,土地承包經營權隨之成為農民爭執的焦點。比如,原來土地私自轉讓、送人耕種,現在成為返鄉農民工糾紛的普遍事由。
(三)大量新型社會糾紛出現
首先是因“生意往來”而起的經濟糾紛數量驟增。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的深入,農村傳統“熟人社會”逐漸解體,越來越多的農民走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融入市場大潮中,與許許多多的陌生人展開經濟交往。但由于對市場規則的陌生和社會轉型對誠信價值體系的沖擊,各種因主觀和客觀原因而引發的經濟糾紛頻頻出現。其次是城市化帶來的社會沖突問題。如土地征收引發的法律糾紛。在房地產開發、工業園區建設和道路等公共基礎建設過程中,失地農民群體越來越多,被征收土地的補償數額、補償方式等方面形成糾紛。另外,失地農民利用政府補償的資源,組成經濟合作組織,在股權分配、收益分配等方面也經常發生矛盾。最后是外出打工引起的各類糾紛日益增多。如農民工被拖欠薪水及工傷、工亡案件時有發生,由于相關法律制度不夠完善及空間地域條件的限制,給農村社會基層解紛主體帶來新的難題。
(四)個人與群體(國家)、群眾與干部的矛盾成為解紛難點
前者主要包括計劃生育、稅費征收與攤派、退耕還林補償引起的糾紛及一些地方因鄉鎮或村修路、辦企業等無力償還個人集資款、保證金引起的矛盾糾紛。后者主要表現為:有的農村基層干部官僚主義嚴重,脫離群眾,不干事實;有的農村基層干部工作方法簡單粗暴,激化矛盾;有的農村基層干部在村級組織管理中不民主,財務不公開;有的基層干部假公濟私,貪污腐化;稅費改革后,部分村“無錢辦事”的問題愈來愈突出,對于農民群眾急需的市場預測、信息指導、新技術新品種引進與推廣、產品銷售等方面的服務難以跟進,導致群眾對干部信賴度下降,產生不滿情緒。這類糾紛的解決往往限于二難困境之中:一方面,這是鄉村社會關系的敏感之處也是農村和諧建設的關鍵,由于糾紛主體的群體性,若處理不好則可能引發更嚴重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從實踐來看上述諸多矛盾因屬政治或情感范疇而難以訴諸法律(如計劃生育糾紛、干部作風粗暴引起的糾紛),司法的沉默又可能助長對立情緒的蔓延。
(五)群體性糾紛時有發生
關于“你參與過群體性糾紛嗎?”的問題,回答“我們這里從來沒發生過”的有282人;而回答“參與過”的有99人,約占有效樣本的26%。這說明糾紛主體的群體性已成為新時期農村社會矛盾的特征之一。主要表現為對各級政府組織的群體性對抗(如集體上訪、靜坐甚至沖擊政府部門)、以村或族為主體的群體性斗毆、外出農民工與當地居民或外地農民工的群體性糾紛等。從其產生根源來看,既有封建宗法殘余思想的影響和農民“法不責眾”的愚昧意識,也有農民作為社會弱勢群體的制度性根源。從本次調查中我們發現,近年來群體性糾紛呈逐年增多的態勢,而且規模越來越大、組織性越來越強。
糾紛的形成,從微觀角度上看,是當事人之間利益關系的失衡;從宏觀角度理解,則可以認為是社會整體的利益安排格局在局部出現的失衡。因此,對農村社會糾紛的化解不僅可以改變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消除沖突狀態,更是關乎鞏固鄉村社會秩序穩定、維護社會規則權威和促進鄉村和諧的關鍵。在調查中我們欣喜地發現,農村社會糾紛的化解效果總體上是令人樂觀的。關于“以往發生的糾紛,處理結果你滿意嗎?”的問題,184名有過糾紛的采訪對象回答“滿意”的146人;回答“不滿意”的38人。
然而,令人樂觀的農村社會糾紛化解效果并不當然意味著以國家主導和推進的鄉村法治化運動的勝利。作為這種法治化運動主要表征的鄉村司法,卻陷入農村社會糾紛處理中的尷尬境遇。問卷中關于“以前遇到過的糾紛,你是通過什么方式解決的”,184名糾紛主體回答“訴訟”的只有30人,約占16.3%。而在針對所有采訪對象的“對于上法院打官司,你是怎么理解的”問題中,回答“愿意通過訴訟解決糾紛”的88人,僅占被調查對象的22%。這說明從現實來看,作為解紛主導機制的國家司法效用大大弱化,從長遠看鄉村法治化運動的滯塞局面仍將長期存在。近現代的歷史表明,法治的經典原理和程序設計,是公民通過訴訟追求正義的根本保障,也是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符號。那么,改革開放以來國家致力推進的鄉村法治化何以不能體現其預期的效用呢?
(一)法治文化的缺失致使國家法與民間法的長期對峙
中國傳統社會的治理方式是德法并舉、以德為主。即呈現“國家-鄉村”二元分化的國家治理形態。國家強大的法權延伸到每一層級的官僚機構,但是,在宗法制結構的鄉村社會則呈現典型的自主治理形態。盡管傳統法律都體現了歷代統治者的解紛預期,然而傳統法律以義務為本位而非權利本位,人們只有遵紀守法的義務,因此法律從未成為農民保護自身權利、處理權利沖突的規則。國家法于農民而言只是一套可感知而無法熟知并認同的意志體系,古代社會的國家法主要調整政權運轉關系,始終沒有釋放出對基層農民的價值關懷,所以沒有內化為農民的普遍認知和終極信仰。傳統社會農民的老實本分也只不過是懾于王權的強大權威而迫不得已的行為。
另一方面,民間法秩序在自給自足、自主自理的農村社會中則表現出頑強的生命力。基于血緣和親情的農村社會格局是這套秩序的天然土壤;民間法的理性基礎主要源于儒家倡導的倫理價值(如溫良恭儉讓),在適用程序上表現為族群社區中聲望較高的長老、族長等精英作為裁判者處理各種糾紛和矛盾 ,主張互諒互讓,追求宗法關系的圓融。直至今天,在調查中我們發現,以“人情”為價值、以“面子”為導向的糾紛解決心理在農村社會中還有廣泛的存在基礎。盡管當代中國農村經濟生產方式實現了根本轉變,傳統觀念在市場經濟大潮中逐步消解,但作為傳統流傳下來的鄉土社會的這種質樸的“和諧”文化及其所蘊藏的民間法律秩序卻不會在短時期內消失。
(二)改革開放以來鄉村治理方式的轉變加劇了現實法治基礎的斷裂
新中國成立后的漫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國施行計劃經濟體制,并在以階級斗爭為剛的極左綱領指導下,采取高壓的政治控制模式,一方面以扭曲的形式完成了國家與農村社會的全面整合,國家政權在歷史上第一次延伸到村組單位,鄉村不再成為遠離國家制度的荒漠之地,國家公共權力特別是政治權力在這一時期“非典型”性地控制著農民的行為和心理。另一方面,嚴格的管控制度也造成了鄉村社會的壓抑與萎縮。法治并沒有在廣袤的農村大地上深根發芽,鄉村社會對國家法之關懷期許“無欲無求”。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在改革開放特別是進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軌道后,我國農村治理模式從人民公社制向“鄉政村治”轉變。更隨著農業稅的取消、計劃生育政策的改革,社會轉型期原本強大的國家管控權在農村明顯收縮,農村基層政權組織對農村社會的控制能力大幅度減弱。鄉鎮政府大規模精簡機構和裁撤冗員,行政權力急劇削減。農村基層政權組織從過去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計劃生育等無所不包的調控功能轉變為“無所事事”。基層政府的管理方式由剛性管控轉為柔性的行政指導、行政救濟和農村公共產品供給。調控方式的轉變,調控效應的弱化直接導致基層政府權威的下降和喪失。“政府”在農民眼里幾乎成為可有可無的擺設。農村基層組織建設遭遇嚴重危機:組織渙散、機構不健全,村干部配置缺位,后繼乏人,甚至有的村組織名存實亡。即使在建制較全的有些農村地區,村干部要么片面追求單一的經濟效益在法治推行、促進和諧上有心無力無暇顧及。更有甚者出于私利,在土地承包、征收補償等方面,與農民形成緊張的干群關系引發群體性社會矛盾。原本雖然萎縮但異常穩定的農村社會關系,因為農村基層組織的弱化而出現一定程度的紊亂和無序。失去了國家推行法律的最重要基石——基層政權組織的權威,使本來就缺少社會基礎的法治更難以在農村社會生成。
另一方面,更為嚴重的是這一局面加劇了農民規范意識的崩潰。隨著行政權力退出鄉村社會,農民自給自足、自主自理的原初意識復蘇并得以強化。在他們看來,“抬頭看天、低頭看地”是他們唯一的信仰和敬畏的,政府或法院既不會管他們飯吃也不應該約束他們。因此,散落在廣大農村各個角落里的《法律普及》讀本農民或者無暇顧及或者不屑一顧,面對各種沖突和糾紛也很少有人會將司法訴訟作為解紛方式的第一選擇,而“私了”或者“把事情鬧大”(如上訪或集體械斗)則成為其既定的解紛思路。
(三)訴訟機制的固有障礙和司法環境與農民的解紛需求不相適應
國家法的運行機制在于通過整套完善的訴訟程序來推行國家強制力。專業化、程序化的司法訴訟機制雖然可以保障法官的中立和公正裁判權,但與當前的農村社會中農民的解紛期待不完全適應。如,嚴苛而規范的程序規則超出了農民的理解和運用范圍。在大部分的農村地區,農民文化水平和法律素質普遍不高,對“起訴與受理”“法庭調查與法庭辯論”“上訴與申訴”無法形成基本的認知,根本談不上利用司法的方法和技巧。他們遇到糾紛,更愿意在一種輕松的、相對緩和的氛圍里,在共同熟人(比如族長、村長)斡旋下商量處理。就證據規則而言,他們甚至認為搜集證據應該是法官的事,問心無愧的人就該獲得公正的判決。絕大多數農村公眾的訴訟理念仍然停留和寄托在“法官下鄉調查”“領導會為老百姓作主的”等舊司法運作模式的認識上。在調查中我們發現幾乎沒有一個農民知道民事訴訟的舉證規則。
司法訴訟機制與農村解紛心理需求不相適應的另一維度是訴訟成本過高。廣大農村地區經濟尚不夠發達,農民經濟能力尚不夠富裕,而現行訴訟機制需要當事人承擔名目較多的費用,如案件受理費、財產保全費、申請執行費、司法鑒定費等等。除此之外,當事人還要承擔交通費、誤工費,如果聘請律師還得支付律師費,若“找人”(傳統解紛的固有思維,在此不作詳細論述)還需支付疏通關系的費用等。高昂的經濟成本,使囊中羞澀的農民往往缺乏為追求正義孤注一擲的勇氣。繁瑣的訴訟程序也需承擔較大的時間精力成本。幾個月的訴訟過程會影響需要四季耕作或外出打工掙錢的安排,這也是糾紛當事人不得不考慮的。基于訴訟成本、訴訟效率以及難以預見的結局等方面的考慮,農村公眾不愿意通過司法機制解決糾紛不能不說是一種無奈而理性的選擇。
由于司法權威在農村社會始終未能有效確立,社會環境對于司法的干預有了存在的空間和土壤,也是司法的制度設計與其在農村社會的解紛預期功能越走越遠。如政治或行政權對司法的干預、某些地方招商引資過程中所允諾的“政策(包括司法)優惠”,強化農民 “官官相衛”的意識;個別司法機關和司法人員濫用司法權枉法裁判則降低了法院應有的權威和公正形象,使農民加劇“衙門朝南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心理困惑。一些農民更是喪失了對法院的信任感甚至排斥和厭惡司法機關。深處社會底層的糾紛當事人要么因為經濟緊張無力“打點”,要么自認地位卑微,在法院找“熟人”無門,干脆對司法訴訟懼而遠之。
當司法效用在農村嚴重弱化,當農民對免費派發的《法律普及》讀本視而不見時,如何才能有效化解社會糾紛促進鄉村和諧呢?本問卷最后一題“你最愿意使用的解決糾紛的方式”,選擇“訴訟”的28人;“雙方協商處理”的199人;“請村鄉干部調解” 的82人;“鄉司法所調解處理的”的25人;“請本村本族有威望的人主持調解”的27人;“政府相關部門申訴”的20人。選擇后六項的共353人,占被調查者92%。這說明,拓展社會糾紛的化解路徑,建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特別是構建中國特色的ADR體系,既是建設和諧新農村的本質需求,也是農民現實而急迫的解紛心理期待。
ADR 是英文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的縮寫,其概念源于美國,原來是指本世紀逐步發展起來的各種訴訟外糾紛解決方式,現已引申為對世界各國普遍存在著的、民事訴訟制度以外的非訴訟糾紛解決程序或機制的總稱,我國通譯為“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1]ADR的理論特性主要包括解紛方式選擇的自治性、解紛過程中程序的開放性和包容性、適用準則的多元性和解紛方案的雙贏性。ADR在不同法律傳統的國家和地區發展并不平衡,且沒有固定的體系和模式。常見ADR形式有協商、調解、仲裁、行政裁決等等。
其實,ADR在中國并不陌生。 “盡管ADR觀念的廣泛傳播始于20世紀70年代,但運用ADR解決糾紛的思想古已有之,東方就是如此”。[2]如散落于鄉村社會中的各種調解就是我國古老的ADR形式。而且這種“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其實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并非為“替代性”而設立的,而是鄉土社會秩序維護的重要保障。如上所述,民間法一直頑強地綻放在中國古代農村社會。支撐著民間法的心理基礎就是鄉民對非國家機構的解紛主體的信賴,對國家法的敬而遠之,崇尚自治、自由的解紛過程,以“情理”為價值、以“面子”為導向的解紛思維。這種非訟、“厭訟”的法律文化是現代ADR移植的天然土壤。可以說,ADR對中國農民來說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和力。當然,在中國推廣和運用ADR既不能照搬西方模式,也不是全盤復活古老的調解制度,而應借鑒古今中外成熟的制度經驗,立足中國糾紛解決的現實進行整合與創新。
從現實來看,構建鄉村社會ADR體系可以在以下方面優化農村社會的解紛效果:
第一,擴大鄉村社會糾紛解決的范圍。首先,訴訟機制的被動性決定了司法解決糾紛范圍的有限性。如上所述,社會轉型期我國農村出現各種類型的糾紛,其中諸多糾紛當事人不愿意或無法訴諸司法程序,最終導致積怨加深或轉化為激烈社會沖突。如大量小額的經濟糾紛,啟動司法程序顯然成本太高;某些家事矛盾,不僅“清官難斷”,而且司法非黑即白的審理結果另農民無法接受;農民與村鄉政府組織或干部的矛盾,因難以歸入“法律糾紛”而無法進入審判程序;法輪功、計劃生育案件則因司法實踐“潛規則”法院往往不予受理。ADR體系的構建,將降低糾紛解決的門檻,大大拓寬糾紛解決范圍,滿足發展中的中國農村對于社會糾紛及其解決方式多元化的需求。
第二,ADR的自治理念成功繞過糾紛主體農民的“懼訟”“厭訟”心理。ADR機制區別于訴訟的特征主要表現為:自主性、靈活性、快捷性和經濟性。它賦予糾紛當事人更多解紛程序的選擇權和實體權利的處分權,使他們在法律的范圍內可以個性化其糾紛的解決方式,如自主選擇解紛主體和啟動不同的ADR程序。這樣既可以節省有限的司法資源,又尊重了當事人的意愿,使他們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實現正義,盡可能快地獲得在其看來是合法合理合情又合算的結果,同時還可以有效消除農民在解紛過程中害怕“官官相衛”和“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隱憂。
第三,ADR程序特征彰顯獨特的親和力。與訴訟的公開審判原則不同,ADR的另一特征高保密性滿足了當事人的要求,避免了公開審理和宣判對其私密性信息權利的暴露,暗合中國農民“家丑不可外揚”的傳統心理。同時,ADR不拘泥于復雜呆板的程序和冰冷的舉證規則,倡導為糾紛的雙方創造和諧寬松的環境,這種程序的包容性和開放性使“無知”的糾紛主體輕易融入其中并且成為主角,避免解紛過程淪為一場法官與專業代理人的語言游戲。
第四,有利于糾紛的平和解決和有效執行。訴訟機制的一個現實困境在于執行難,即當事人可能面臨“贏了官司輸了錢”的尷尬局面。而ADR旨在減少對抗性、增加和解機會,因此在糾紛解決的適用準則上不拘泥于紙面上的國家法律,而充分參考實踐積淀的各種社會規范,因而在裁決方案上并不認同訴訟非黑即白的審判結果,而力求實現雙贏的目標。這種解紛理念與中國農民“以和為貴”的解紛心理是極其吻合的,在實踐中更能夠有效地勸解和督促糾紛雙方權衡利弊,心平氣和地解決糾紛,也更能夠積極地去履行解紛協議。最大程度地使原本因糾紛發生而破裂的關系得以彌補和恢復。
參考文獻:
[1]范愉.ADR原理與實務[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1.
[2]蘇力.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M].北京:中政大出版社,2000: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