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春華 圖/徐建軍
死亡的認定標準、死亡時間的確定不僅影響到工傷的認定,還直接關聯到其他諸多法律關系,如繼承、婚姻、致人死亡類刑事犯罪等。如果僅出于保障職工權益的考慮,法院就在立法未明確腦死亡為死亡標準的情況下,否定醫療機構采用的心肺死亡標準,而在工傷認定中直接確認腦死亡標準,無疑會沖擊我國法律體系中死亡認定標準的同一性。
2015 年12 月29 日8:38,程某在公司車間工作時暈倒,后被送入醫院救治。醫院出具的《死亡記錄》記載的死亡時間為2015 年12 月31 日13:35。其診療經過記載為:12 月30 日9 時已“基本腦死亡”……持續搶救至12 月31 日13:35……宣布患者臨床死亡。醫院出具的《死亡醫學證明書》載明:程某死亡日期為“2015 年12 月31 日”。2016 年1 月8 日,程某公司向人社局提交工傷認定申請,提交了工傷認定申請表、醫療病歷本、疾病診斷書等。受理申請后,人社局依職權進行調查并制作了筆錄。人社局于2016 年2 月1 日作出《工傷認定書》,認為程某在車間突發疾病,送院搶救超過48 小時死亡,不符合《廣東省工傷保險條例》第九、十條規定,認定其不屬于或不視同工傷。程某近親屬童某等不服,起訴要求撤銷《工傷認定書》并要求人社局重新作出工傷認定。
一審法院認為,本案爭議焦點為:程某的死亡時間。童某等原告主張醫院的搶救過程已經記載,程某于2015 年12 月30 日基本腦死亡,該時間應為死亡時間。被告人社局主張應以醫院出具的《死亡記錄》記載的12 月31 日13:35 作為死亡時間。程某的死亡時間應以《死亡記錄》記載為準。原告主張以腦死亡為標準缺乏法律依據。被告作出的工傷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程序合法。對原告訴訟請求不予支持。
童某等提出上訴稱:(1)上訴人在原審提交了8 份醫學教材和腦死亡判斷技術醫療規范,并提交了7 份廣東省內兩家中院判決及全國其他省份各級法院所作判決,可以證明腦死亡在醫學界已被接受作為判斷人體死亡的標準,在司法審判實務中已被全國多數法院承認。(2)腦死亡屬于事實問題,不是法律問題。(3)《腦死亡臨床判定指南》作為腦死亡的認定標準,確立了“有呼吸機介入,腦死亡即是死亡,沒有呼吸機介入,心死亡等于死亡,中樞性呼吸死亡,無論心跳與否,都是一種死亡”的人死標準。《衛生法醫學》《法醫病理學》《神經外科學》《顱腦損傷》均認為,腦死亡就是死亡。本案《死亡記錄》明確記載程某基本腦死亡,故程某的真正死亡時間是在2015 年12 月30 日9 時。(4)既然都以《死亡記錄》為依據,就應以其最早出現死亡狀態的時間為準。(5)廣州市中院 (2014)穗中法行終字第622 號判決、韶關市中院 (2015)韶中法行終字第16 號判決均支持“腦死亡”標準。(6)湖南長沙市中院、常德市中院、江西贛州市中院、山東濰坊市中院等相關判決書都承認腦死亡作為48 小時內死亡的認定標準。應與時代發展相接軌,遵從《工傷保險條例》維護勞動者合法權益的立法目的,將48 小時內腦死亡作為工傷認定標準。(7)從更長遠地講,當多數司法機關認同腦死亡即屬于人體死亡的判斷標準,就可以讓腦死亡成為將來立法的一部分。
人社局答辯稱,醫學證明書確認死亡時間是2015 年12 月31 日,同時在《死亡記錄》里第二段倒數第2行“持續搶救至13:35”,最后的結論是“宣布患者臨床死亡”。上訴人談到的腦死亡的時間,在這個死亡記錄上也有記載是12 月30 日9:00 已基本腦死亡,但是醫學證明書作為治療單位所出具的具有法律意義的證明,并沒有采用腦死亡為病人死亡的標準。裁判文書也有大量持有同一的標準以臨床宣告死亡,即自然死亡作為死亡的標準。腦死亡并不是現行認定死亡標準,原國家衛生和計劃衛生委員會辦公室在2004 年5 月3 日公開聲明,稱腦死亡是醫學界提出的判定死亡的一種方式,與現行判定死亡的標準不同,實施腦死亡判斷必須以相應的法律法規為前提條件,只有通過立法以后方可實施。有人大代表曾經三年連續提出以腦死亡代替心死亡作為死亡判定標準,全國人大均回復稱由于腦死亡和目前的相關法律有抵觸,正式立法暫時還面臨不少困難。前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說考慮各方面因素,我國目前不宜討論腦死亡的立法。綜上,一審判決正確。
第三人公司稱認可上訴人的上訴請求。
二審法院確認一審查明的事實。
二審法院認為,案中,醫院出具的《死亡記錄》注明的死亡日期為“2015-12-31 13:35”,該醫院出具的《死亡醫學證明書》記載的死亡日期亦與《死亡記錄》一致。由此可見,醫院仍然采用了“宣布臨床死亡”為死亡標準。在該判斷未有明顯與法律規定抵觸,亦未有明顯缺乏事實依據時,法院或工傷認定主管機關在職權范圍內,皆不應當也不適宜對此予以否定。因此,死亡時間距離發病時間已超過48 小時,認定程某不屬于或不視同工傷,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程序亦符合法律規定。

死亡既是沉痛的生活命題,也是重大的法律命題,涉及個人多項權利的消滅,涉及多種法律關系的發生終結變動。死亡的認定標準、死亡時間的確定不僅影響到工傷的認定,還直接關聯到其他諸多法律關系,如繼承、婚姻、致人死亡類刑事犯罪等。如果僅出于保障職工權益的考慮,法院就在立法未明確確立腦死亡為死亡標準的情況下,否定案中醫療機構采用的心肺死亡標準,而在工傷認定中直接確認腦死亡標準,無疑會沖擊我國各法律體系中死亡認定標準的同一性。
綜上,上訴人的請求不能成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童某等仍不服,向廣東省高院申請再審。再審法院認為:本案系工傷認定糾紛。程某于2015 年12 月31日13 時35 分經醫院搶救無效死亡的事實,有醫院出具的《死亡記錄》和《死亡醫學證明書》證明。被申請人人社局依據該《死亡記錄》和《死亡醫學證明書》記錄和證明內容,認定程某從突發疾病到送院搶救無效死亡已超過了48 小時,并據此作出程某的死亡不屬于工傷或者視同工傷的決定,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程序合法。裁定駁回再審申請。
衛生部、公安部、民政部《關于使用〈出生醫學證明書〉〈死亡醫學證明書〉和加強死因統計工作的通知》(衛統發〔1992〕第1 號)規定:從1993 年1 月1 日起,所有已經開展居民病傷死亡原因登記報告的市、縣醫療衛生機構,必須使用全國統一制定的《死亡醫學證明書》,作為人口死亡的醫學證明。國家衛生計生委、公安部、民政部《關于進一步規范人口死亡醫學證明和信息登記管理工作的通知》(國衛規劃發〔2013〕57 號)規定:人口死亡醫學證明是醫療衛生機構出具的、說明居民死亡及其原因的醫學證明;《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推斷)書》是進行戶籍注銷、殯葬等人口管理的憑證,由衛生計生、公安、民政部門共同管理。由此可見,醫療機構出具的人口死亡醫學證明即《死亡醫學證明書》,是關于人口死亡的法定文書,而醫療機構在其他診療、病案等中記錄或口頭陳述的死亡情況,均非法定文書,不能對抗《死亡醫學證明書》。
這是一常識性客觀事實。2018年,中國死亡人口為993 萬人。以“腦死亡”作為人口死亡判斷標準。“腦死亡是否已是我國醫學界統一采用的死亡標準”,不言自明。反之,“心跳停止說”仍然是“醫學界的統一死亡標準”。這突出反映在,除《人體器官移植條例》所規范之活體器官移植外,即便是在采用“腦死亡說”的工傷認定案件中,醫療機構出具的《死亡醫學證明書》幾乎均無例外地采用了“心跳停止說”。即使醫療機構在診療、病案等中記錄或口頭陳述存在“腦死亡”,但其在《死亡醫學證明書》所記載的死亡時間,仍采用的是“心跳停止說”。從《死亡醫學證明書》統一采用“心跳停止說”來看,該說仍然是醫學界的統一的死亡標準。現有學說爭論尚未能挑戰“心跳停止說”的法律地位。
目前,我國立法上確實未明確死亡的判定標準,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司法機關可以自行其事、隨意確定死亡標準。就我國司法實踐看,在大量涉及公民死亡判定標準的刑事和民事案件中,以及涉及人員死亡的行政案件中,司法機關并無爭議,幾乎都是采用“心跳停止說”。
“心跳停止說”又稱“綜合標準說”,是我國刑法中判定死亡的通用標準。腦死亡的認定標準還具有不明確性,有的人雖然被醫院宣告腦死亡,后來卻恢復了健康,因此,在通常情況下,我國目前仍宜采取“綜合標準說”,即自發呼吸停止、心臟跳動停止、瞳孔反射機能停止。
在民事案件中,司法實踐對于死亡標準亦無疑義。關于死亡的時間,原則上以心臟鼓動停止(呼吸斷絕)為判斷基準,唯自尸體摘取器官施行移植手術,其死亡得依腦死判定。在我國,一般是以心跳和呼吸均告停止為自然人的生理死亡時間。
在工傷認定行政案件中,如采納“腦死亡說”必然引發司法實踐和社會實踐的混亂和沖突,會引發諸多無法調和的社會沖突,違背基本的社會認知。
本案二審法院認為,采用腦死亡標準,“無疑會有沖擊我國目前各法律體系中死亡認定標準同一性之虞”,這一觀點實為正確。基于醫療機構的死亡判定意見,可以確定,公安、民政等政府部門及其他社會主體均會以“心跳停止”確定的死亡時間作為案涉公民的死亡時間。那么,如果有死者近親屬或其他利害關系人對該公民的戶籍注銷時間等提起訴訟,同一法院、同一法官也會以“腦死亡”為由,撤銷公安機關以及其他行政主體的行政行為嗎?更進一步說,該法院在其他所有的涉及公民死亡案件中,均采納“腦死亡”判定標準嗎?幾乎可以肯定,該法院不會這么做。不同法院,特別是同一法院、同一法官,在判斷自然人是否死亡時,采用不同標準、得出不同結論,是不當的。
法治的基本要求是“同樣事實,同樣處置”,違背這一原則的,必然侵害和踐踏法治。對于死亡如此重要的事實,不管立法有沒有明確規定,死亡均應秉持同一處斷標準,否則是對法治原則的違背,是對正義和公正的背離。
作為例外,《人體器官移植條例》規定進行活體器官移植時,采“腦死亡”標準,故不應將腦死亡者作為殺人罪的對象。
基于職工權益和社會福利制度而主張采用“腦死亡說”,不能成立,也缺乏理論基礎。采用何種死亡判定標準,與工傷保險無關;工傷保險也不可能要求必須采用“腦死亡說”。“腦死亡說”也不一定對勞動者有利。如果勞動者在12 月31 日“腦死亡”,在1 月1 日“心跳停止”,而兩者都發生在“48 小時內”,以后者為死亡時間更有利于待遇享受者。但無論如何,利益只有經由立法設定為權利才是應當保護的。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勞動者不存在必須對其采用“腦死亡”標準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