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抗疫閃電戰

李明子　杜瑋　彭丹妮　李想俁

6月15日凌晨1點，位于北京豐臺區新發地周邊的風格與林小區正在進行全體居住人員新冠病毒核酸檢測。圖/人民視覺

6月11日下午的北京，悶熱，預報中的雷雨遲遲未來。叮，一聲推送打破了這種煩躁——“北京報告一例新增新冠肺炎本土病例，傳染源未定”。在收到這條消息之時，因疫情未能回老家過年的北京市民齊佳雯，剛剛給全家購買了下周回安徽看望父母的火車票。此前，北京已經連續55天沒有新增病例，并在5天前將公共衛生應急相應級別下調至三級，很多人都摘下了口罩，路上開始堵車，飯館商超里的人多了起來，生活正在重回軌道。

這一天午后，當劉蕓從附近兒子家看完孫子，回到自己位于西城區月壇街道西便門社區的家時，驚訝地發現，剛開了幾天的小區大門又關上了，進門要重新測體溫、查出入證。鄰居告訴她，北京市新增了一例本土病例，就是住在劉蕓家樓上的唐某某，剛剛還來過一撥穿防護服的人在樓道里采集環境樣本。

很快，疫情像滾雪球一樣迅速發展。6月12日，北京市通報了6例新增病例。從6月13日開始，北京的每日新增病例數開始以兩位數增長，截至發稿時的6月16日，此次疫情的新增確診患者已累計達到106例。6月16日晚上10點半，北京市人民政府副秘書長陳蓓在發布會上宣布，北京市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響應級別由三級調至二級，并相應升級了防控策略。

國家CDC一位不愿具名的流行病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稱，病例通報的增幅并不代表病例每日實際新發數量。事實上，這正說明北京市在積極排查潛在傳染源、密切接觸者，這是阻斷疾病進一步傳播非常有效的手段。

新發地不眠夜

從首例通報病例，到找到病毒的“新發地”，只隔了24小時。

6月11日晚7時許，西便門社區居民陸續接到通知，按照樓層由低到高的順序，自行到500多米外的月壇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免費進行核酸檢測。與唐某某居住在同一棟樓1層的居民晚上7：20左右步行到達社區衛生中心時，工作人員還在做準備，10分鐘后開始的檢測包括咽拭子和血清抗體兩項。現場醫務人員表示，檢測工作安排得比較匆忙，采樣由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承擔，但還不知道送去哪里檢測，24小時就能出結果。

20多個小時后，即6月12日下午4點，北京市召開發布會通報，唐某某居住小區兩棟居民樓共417人，已采集咽拭子330人，血清328人，檢測結果全部為陰性。確定西城區管理的密切接觸者38人，已集中隔離23人，14人正在安排集中隔離轉運，1人居家隔離。38人中已采核酸標本21人，檢測結果均為陰性。

唐某某的發病與居住地沒有關系，那么病毒來自哪兒？流調發現，唐某某曾于三天前到豐臺區新發地菜市場地下層采購海鮮和肉。與此同時，豐臺區新增2例，為中國肉類食品綜合研究中心員工，曾到新發地農產品批發市場、京深海鮮市場等執行抽檢任務。三名患者在確診前的軌跡共同點都是新發地。

6月12日下午4時左右，《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來到位于豐臺區的新發地市場。該市場牛羊肉批發大廳對面的新發地電商產業園地下一層售賣牛羊肉、海鮮、活魚，冷凍食品等多個種類，產業園門前的大門已經關閉，多位市場工作人員在門口把守，市場從早上六七點左右關門整頓，當時里面正在消毒。新發地別的區域還在正常營業。當晚8點多，有路過新發地的網友拍下視頻，疾控人員正在市場內連夜采集環境樣本。

新發地的不眠之夜才剛剛開始。還是這一天的晚上11點，新發地市場所有生鮮肉類、冷凍肉類全部封存。北京新發地批發市場董事長張玉璽在13日凌晨2點接受媒體采訪說，相關部門抽檢時從切割進口三文魚的案板中檢測到了新冠病毒。

與此同時，當日深夜，北京市市場監管局發出開展食品安全大檢查工作的通知。緊接著，北京市豐臺區市場監管局、豐臺區衛生健康委員會于13日凌晨發布公告稱，近日，北京市出現新增本地新冠肺炎病例，其活動軌跡涉及新發地批發市場。經檢測，在市場從業人員及環境中檢出新冠病毒核酸陽性。

13日凌晨3時，新發地批發市場接到緊急通知，全面休市。

“北京這次反應很快，從6月11日通報第一例新增本土病例到13日鑒定出病毒來自新發地，又將新發地污染的食物、人員檢測出來，這是一個蠻大的進步，順著這條線繼續篩查。我相信，在新發地的取樣不是一兩千份，可能會有上萬份。”香港大學新發傳染性疾病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流感研究中心主任管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為什么總是菜市場

巨無霸，是形容新發地的一個最貼切的詞。它位于北京南四環、五環之間，占地約1680畝，面積是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的21倍，日吞吐蔬菜1.8萬噸、果品2萬噸、生豬3千余頭、水產1800多噸，承擔了北京市90%的蔬菜供應，是北京市乃至亞洲交易規模最大的農產品批發市場。

有人將新發地戲稱為”帝國”，這不僅是因為它實際上是由一個家族來運營和把持的，而且圍繞著市場周邊，還有小區、公園、公共汽車站等多種城市功能單元，已經形成了一個內部關系錯綜密切的獨立王國。同時，以新發地為中心，以市民自駕車購買、北京各個次一級農貿市場進貨為輻射手段，又構建了一張新發地與外部世界的聯絡大網。

北京人有多愛去新發地買菜？根據已經公開的從6月11日至14日間的77例確診病例的流調信息，曾到過新發地購菜的患者，就有18人。一位家住北京房山長陽鎮的患者，竟在一周之內騎20多公里的摩托車，3次前往新發地買菜。

在這樣的背景下，新發地在這場疫情中的“能量”可想而知。圍繞新發地市場共有11個小區，自南向北依次分布著經營者樂園、天倫錦繡、銀地家園、宜蘭園等社區，目前，這些小區全都有確診病例，已全部進行封閉式管理。其中，由新發地集團建設的新發地經營者樂園是此次疫情的重災區，截至15日已有24個確診患者。僅在6月14日披露的36例確診病例中，就有11人住在經營者樂園。

由于新發地是北京的“菜籃子”，其他菜市場的商販也因前來進菜而“中招”，一些市場甚至出現了多個案例，這些市場進而使周邊社區的感染風險驟然升高。

截至目前，海淀區玉泉東市場已經出現了3例確診患者。該市場位于兩棟居民樓之間，由一排長約330米的平房組成，規模僅略大于普通的便民菜市場。從市場南門到附近的十一學校、五一小學、解放軍總后勤部五一幼兒園、海淀區太平路小學（采石路校區）等多所學校的距離均不足500米，周邊還有中科院大學、301醫院等大型機構。對此，海淀區15日宣布啟動屬地疫情防控戰時機制，關停該市場，展開病例流調溯源、人員排查，對市場周邊10個社區實施封閉管理，落實24小時專人值守。

6月16日，又一個菜市場陷入危機：西城區廣外天陶紅蓮菜市場有一名往來新發地市場人員于14日被確診為新冠肺炎病例。自6月16日凌晨2時起，西城區對該菜市場周邊7個社區實施封閉管理。西城區發通告稱，請5月30日以來凡是到過該菜市場的人員，主動向居住地社區報告，并自覺進行居家觀察。

北京這輪疫情的患者都直接或間接有新發地接觸史，武漢疫情也起于華南海鮮市場，對此，復旦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原院長、流行病學家姜慶五分析說，這說明不僅僅是野味有嫌疑，更主要是農貿市場的環境，低溫、潮濕、有蛋白質的環境有利于病毒的長期存活。其次，市場里人流密集、流動頻繁，也是病毒擴散的絕佳環境。此次疫情過后，改造全國農貿市場環境勢在必行。

“北京之前已經五十多天沒有新增病例了， 這次肯定是輸入性的。”管軼分析說，可以根據目前已知陽性病例和確診患者的上下游接觸網可以建立一個模型，追溯傳播源頭。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吳尊友在接受央視專訪時表示，研究人員在病人的身體里面分離出病毒，又在新發地市場物體的表面采樣分離出病毒，從新發地污染的表面和病人身體分離的病毒是完全一致的。經過和中國流行的毒株以及世界各地的毒株進行比較，發現它最有可能是來自歐洲流行的主要毒株，但歐洲流行的主要毒株并不代表一定來自歐洲的國家，像美國流行的也是主要以歐洲毒株為主，所以具體來自于哪個國家還不確定。

吳尊友提出，此次北京新發地市場暴發的疫情，源頭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通過污染的物品進入到北京，還有一種可能是經感染的人傳播，特別是沒有癥狀或者有輕微的癥狀，但自己沒有意識到。

在現有環境樣本中，三文魚案板不是唯一的陽性樣本，管軼認為，可以把陽性環境樣本作為另一個線索，進行上下游排查，這些線索是否有交叉點、所攜帶病毒是否一致，不論三文魚還是砧板，再做一個比較，看是一種來源，還是多種來源。目前全球公開的新冠病毒序列大約有200個，研究病毒的基因序列和哪個地區的病毒相近，就知道來源了。“通過冷鏈傳播進來的可能性最大，歐美很多屠宰場存在暴發，這不是新鮮事。”管軼說。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呼吸和危重癥醫學科主任王廣發也認為，現在三文魚載毒的可能性比較小，一種比較大的可能性是海產品在生產加工過程中被污染，之后進入冷庫存儲、再經過冷鏈運輸進入國內。新冠病毒在低溫下得以長時間生存，而事實上這也是日常病毒保存的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在目前通報的幾十例確診病例中，不少病例的發病日期早于6月11日，有些是6月4日發病。姜慶五稱，這可能意味著在此之前新發地市場傳播已經開始，至于此次新發地暴發疫情的傳播范圍有多大，要進一步排查。

王廣發也指出，像這樣病例散發或者局部性暴發在未來可能還會不時出現。目前要做的是對確診病例進行進一步分析，明確這些病例到底是在新發地先后感染的，還是一代傳二代，二代傳三代，要明晰傳染鏈條。

北京目前公布的病例，絕大多數病例和市場相關，“屬于特殊人群、特殊范圍，在重點監管情況下冒出一些病例，不必過于擔心，其流行事態、嚴重性與此前東北社區感染相比要緩一些，社區感染的問題更嚴重，盡管病例數可能少一些，但防控壓力會非常重。目前就是要防止市場相關病例轉向社區傳播。”姜慶五說。

核酸檢測大會戰

北京進入非常時期。國家衛健委6月14日指出，目前北京疫情防控形勢十分嚴峻，疫情防控工作仍然存在不確定性。要切實落實“外防輸入、內防反彈”的防控策略，健全及時發現、快速處置、精準管控、有效救治的常態化防控工作，盡快查清傳染源，有效阻斷傳播途徑，堅決遏制疫情蔓延擴散。

有效阻斷傳播途徑的要義，是要盡快找出所有已經感染新冠病毒的人，具體辦法，就是根據流調對所有有感染風險的人進行核酸檢測。基于新發地的輻射能量與北京的城市規模，要接受核酸檢測的人數將以數十萬計。

根據北京市的計劃，新發地周邊小區4.6萬名居民將全部進行核酸檢測，截至6月14日已檢測10881人。與此同時，北京全市已排查出5月30日以來曾去過新發地農產品批發市場的人員近20萬，目前正在以社區為單位就近安排核酸檢測，并進行居家觀察。

6月13日下午，新發地批發市場全部商戶與工作人員共1萬多人完成了核酸檢測。晚上9點，身著防護服的司機開著公交車在已經封閉的南苑西路集結，將留在市場內的人員統一撤離上車，藍的、白的口罩在夜晚燈光下格外醒目，大家擠在車中，神態疲憊。

大規模的核酸試劑檢測正在北京多個區同時開展。為避免感染，檢測多在露天空曠地帶如體育場進行。6月13日晚10點30分，宣武體育場燈火通明，室外足球場地上，曾去過新發地的居民以街道為單位排隊，連夜接受核酸采樣，很多人間隔不到一米。檢測人員穿不透氣的白色防護服，頭戴護目鏡、口罩、面罩，人群中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一手拿著流程單，一手拿著喇叭廣播：“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之前，居家隔離，檢測結果出來之后，也要居家隔離14天，寸步不能離開家，等待下一步通知。”

6月16下午3點，最高氣溫35℃。東單體育中心外人行道上擠滿了等待檢測的居民，人們打著傘、戴著帽子、墨鏡，盡量躲到樹蔭里，晚到的人只能排在機動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