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
最近,某工業互聯網平臺AI團隊的領頭人李巍面試了一些從科技公司出來找工作的技術人才。這些人中,基本沒有誰讓他特別滿意。
李巍其實是實打實的科技人基因。2004年,李巍通過實習留在了中興通訊南京研究院,敲了四年代碼轉入預研部。后來,他每年都能接到華為南研所HR的電話。2013年,預期中的電話一來,他立馬跨過軟件大道,進了隔壁華為的辦公樓。
回望這16年,是一段與中國科技產業蓬勃發展完美錯身的職業生涯。如果退回到兩年前向華為遞交辭呈的時候,也許他還會猶豫,到底選擇目前所在的平臺,還是三一重機(開出了2倍于前者的薪酬)。唯一確定的是,不會是互聯網公司。
他看不懂新的消費互聯網模式,且有厭惡感。在他眼中,面向普通人的互聯網產品中,不少是單純迎合消費偏好,甚至為經濟利益培養消費者嗜好。
不惑之年,他學會了和很多事情和解。兩年前,創業的本科室友邀請他做游戲賽事it系統,他猶豫再三,拒絕了。這兩年來,他6點多起床,吃完飯看會兒書,7點半出發,8點到公司,開啟一天的工作。
互聯網行業換血快,這兩年來尤其流行“互聯網公司中年危機”,按照很多人的描述,超過35歲就不自覺焦慮,擔心被裁,擔心找不到工作,維持不住收入。35歲,好像成了一條生死線。
這樣的危機感,李巍感受不到。
和科技公司相比,他所在平臺背后的集團算是傳統產業的龍頭公司,在這家公司,李巍的工作壓力和節奏都有所下降,但是,他沒有卸下危機感。“阿里、頭條的人都在拼命,”他感到不安,“萬一哪天又要到消費互聯網激流中跟大家赤膊競賽呢?”
華為的勞動合同每四年一簽。2017年末,合同簽到第二份時,李巍的中年危機來了——36歲,女兒出生,學區房在召喚。華為的年輕人能吃苦,他的精力和動力卻在下行周期,沒能在華為升級打怪的晉升機制中拱進下一個職級,思忖良久后,他決定換跑道。
互聯網公司是不可能了。他與互聯網最大的交集,是在中興時參加的兩次互聯網大會。當時,互聯網團購浪潮正興。有一年,20個團購網站掌門人一一登臺演講,“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未來很美好”。但是,還沒等他離開中興,這些網站就一波一波地消失了。
另一次移動互聯網大會上,他親耳聽到當當創始人李國慶要和京東對著干,進軍3C領域,什么時候京東不賣書,當當就不賣電子產品。后來,當當聲量越來越小,幾乎沒有存在感。
“就算身處互聯網第一陣營,那些風口上的人也未必看得清形勢。”李巍評價,科技市場變數太多,不拼命,就被顛覆。
相比之下,科技企業比互聯網公司要穩重不少。無論在華為還是中興,穩定的產品供給穩定的客戶(三大運營商)。“系統很誠實”,有問題的時候,李巍回憶道,“它一定不會給你面子或者講人性。”于是,夜里他經常被不同時區的客戶叫起來,老老實實解決問題。
近40歲,李巍看穿了,他開始承認自己是個普通人,有一個靠譜的生活,最合適的方法是,“找一個自己看得懂的事情去做”。他轉身到了南京一家工業互聯網平臺。
這些年,不少制造業公司開始重兵部署工業互聯網平臺,比如徐工的漢云平臺、海爾COSMOPlat、樹根互聯根云、富士康BEACON。此外,還有航天云網INDICS、浪潮云In-Cloud、華為FusionPlant、阿里supET、東方國信Cloudiip、用友精智。車聯網是李巍所在平臺的一大重心。
到新平臺后,李巍發現,負責車聯網項目的孫楚、大數據團隊的領頭人周杰,都是華為/中興的同事。只是不在同一個部門,或者前后腳錯開。而且,年齡不過30歲。他們都是科技公司出身的技術人,信奉產品與技術。
從華為到工業互聯網平臺,技術層面,李巍感覺更加自如。制造業數字化水平落后消費互聯網幾年。“很多地方做的不行,稍微動動,就有提升”。在中興自學的AI、在華為接觸的大數據,現在都能嫁接到新平臺,李巍的狀態從之前的輸入為主轉換為現在的輸出為主,成了公司的業務扛把子。
很多工作都是開創性的,“從無到有”、“從0到1”。比如設定合適的AI模型對工業大數據進行采集與分析。集團是機械領域的排頭兵,挖掘機、壓路機等終端設備入網后,需要更加智能的管理。數據采集往往涉及幾百上千種數值,需要導入AI模型。
更明顯的變化是,節奏沒有變,壓力變小了。最近,李巍給團隊扛回來一批新的服務器,只要想要,公司很快會購置。沒有硬性加班加點規定,一切以項目和目標為導向。李巍有時間給女兒講睡前故事,然后看半個小時技術書籍,零點準時休息。“幾乎沒有半夜驚魂的情況。”
過往的工作經歷有利有弊。有時,他總結回想,華為能做成很多事情,確實有系統優勢。在華為,領導說要有一輛車,員工就會先做一輛車殼子,即便沒有輪子,“也會人力扛著車子往前走”。李巍對《財經》記者說,以前身處其中的時候,個人會覺得這事太不靠譜了,隨時想抽身,但整個系統在快速推進,干就完了,而且,干著干著,居然真的就成了。
作為一家年年都在快速增長的巨無霸科技公司,華為在企業內部制定了一整套業務流程,技術、產品、渠道、銷售環環相扣,無縫貼合。這套制度有力地保證了整體運轉的高效,但是,身處其中的個人經常覺得痛苦,覺得被拖著往前走。
現在,或多或少,李巍在推著別人走。在他帶領的AI團隊中,由他決定事情做成什么樣子、怎么做。這里也在開始形成一種系統性高效,更多新人,在被他拖著往前走。
6月中旬,同事孫楚頻繁出差。集團兄弟單位重卡想找外部廠商合作做大數據平臺。同樣的事情平臺也可以做,但對方覺得做得不夠好。
同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孫楚試圖讓對方清晰定義需求,必要時攔截這筆訂單。
集團兄弟單位重機不滿足于內部平臺,今年3月上線了百度的數據分析平臺,他們希望百度能帶來一些沒見過的東西。經過溝通,孫楚知道重卡想要數據收集與分析平臺,進而建設一個連接重卡車主與主機廠人員的生態圈,重卡司機可以像用手機一樣方便地應用系統中的軟件。
產品出來后,孫楚認為,百度的產品和解決方案除了屏幕比自己的大,數據顏色更炫酷,其他沒什么不一樣。孫楚固執地問感覺怎么樣,對方呵呵一笑,什么也不說。他分析,“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要做成什么樣子。”
這是工業互聯網發展早期的普遍現象:客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很多時候,廠商能提供什么,客戶照單全收。你非常篤定車聯網有前景,但是有用的前景多大,孫楚也說不清楚。
李巍所在平臺正在做的事情,阿里、騰訊、百度和華為確實都在做。每個角色都有切入點,阿里云有工業大腦支撐,騰訊有C端生態做鏈接,百度突出自己的AI智能云,華為則有強大的地面部隊,陣地戰經驗豐富。幾家巨頭,從輿論到生態都占優勢。
但從華為到該平臺的銷售總監劉杰的觀察是,直到今年,阿里和華為才將工業互聯網單列為一個部門,且互聯網巨頭們大多聚焦于IaaS和通用PaaS。自家平臺專注于工業PaaS和通用型SaaS。此外,傳統金融軟件商用友和樹根互聯等平臺,并沒有特別突出。
初期,所有玩家都強調共性,沉淀規律。但是,每一塊地都是新的,不開墾不知道共性何在。另一方面,企業客戶更重價值——用更低成本,做更多事情。
與在華為、中興的工作不同,這些技術人面臨的工業場景中的數據與模型,更加復雜多樣。
從數據采集維度與標準到AI模型的不斷訓練與優化,都有意想不到的難點。以絲杠為例,單品類就有上百種,在預測性維護中,每一種絲杠都需要收集多維數據,且需要實時更新與優化。放大到企業端,需求更是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習慣了“大魚大肉”的BAT其實有自己的難處,它們已經成型的系統行為方式一開始很難適應這個市場,無法深入每一個行業企業定制化開發,進而提供一對一服務。“阿里是一個大美女”,李巍評價,他們不會理睬一個小公司。最后他們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打法:大公司專注在既有云計算、大數據、AI能力之上搭平臺,讓生態鏈條上的合作伙伴繁榮應用層。
“這是科技巨頭不夠精細的地方,也是我們的機會。”李巍接觸過大廠系統集成的人,他個人認為,技術能力并不突出,行業知識也不豐富,“比不過我們自己”。
在各種工業互聯網平臺的展會上,除了大屏、互動,“整個行業水平都不高,沒什么亮點”,李巍認為,自家平臺因與生產制造結合相對緊密而具有優勢。由于基礎薄弱,不僅技術層一大堆事情在等著,還要進行市場教育、客戶需求激發與需求轉化。
但是,有些困惑幾乎是整個行業的。大家都在收集數據,然后呢?沒人對數據進行有效、深度分析,只是一堆生產資料的堆砌。孫楚經常被問及,“你們買服務器,這么多數據存在哪里,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因為競爭對手做了。“所有人都在盯著競爭對手做了什么,所有人都在等一個爆發點。”不久前,區塊鏈應用于平臺之上,但沒人說出到底帶來怎樣的價值。“但現在的狀態就是這樣,沒法超前,不能落后。但你不做,肯定落后。”孫楚對《財經》記者說。
30歲之前,李巍滿腦子想的是第一套房。30出頭,忙結婚忙生娃。工作的方向永遠是“錢要比較多”。現在,和很多人一樣,他又需要供第二套、第三套房。職業上的擔心,“焦慮但是無解。”他說。
值得欣慰的是,在這里,他比年輕人更了解技術的來龍去脈,理解更加深刻,也更容易站在大局上把握方向。時不時提出有價值建議的感覺,讓他很有成就感。“既然還沒下牌桌,就要保持戰斗力。”李巍說,“路肯定在前面,只有往前走,才能找到路。”
剛剛30歲的孫楚危機感很強。用工作收入來衡量財富的話,互聯網程序員的收入一開始就很高,“但我們一直都沒有很高,沒資格嘲諷別人中年危機”。從事業維度來看,在這里,如果做不出好產品,“就有危機感”。
“我們沒得抄。”孫楚對《財經》記者說。
相比消費行業的互聯網化,工業互聯網被公認是最復雜、最難的。現在,最早提出工業互聯網的GE打折賣掉了Predix,工業巨擘西門子的MindSphere不溫不火。國內整個工業互聯網進入了無人區。在新一代企業“云+網+應用”的數字化轉型中,BAT和華為提供了四朵云,工業軟件與行業應用仍被寄希望于行業內生。
但是,工業軟件難在基礎性與綜合性,處于數學、物理、計算機科學和工程知識的交叉地帶。行業know-how如何經由數據采集、AI模型嵌入各類工業軟件得以凝聚、固化,李巍、周杰、孫楚們正在蹚路。
這里人煙稀少,需要的不只是人,而且是源源不斷的優秀的人。人來了,事情做起來了,行業新的賽道也就寬了。
去年底,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陳煜波牽頭完成了《中國經濟的數字化轉型:人才與就業》報告。這份報告顯示,中國的數字人才最多集中在軟件和IT服務行業,其次是制造業,再其次是計算機、網絡和硬件、消費品。
陳煜波認為,整個中國不同行業的數字化轉型,本質上是靠數字人才的跨行業流動和溢出效應。接近60%的數字人才流向了計算機網絡與硬件、公司服務、制造和金融四大行業。
比如,在數字化領域做得最好的金融行業,金融數字化本質是靠數據驅動的軟件定義,光軟件定義無法完成制造業的數字化轉型,它一定需要多方位人才。所以從人才的流動就能看出一個行業數字化轉型的規律。
陳煜波認為,過去中國的數字化轉型專注于互聯網行業中的消費端口,現在,越來越向制造生產端走,或者從B2C向B2B走。最吸引這些人才流動的原因,在于他們能夠發揮平臺產生的價值。
李巍所在工業互聯網平臺的技術團隊中,約三分之一人來自華為、中興。數字化和智能化走向普惠前,技術人才最先被需要。
消費互聯網和產業/工業互聯網此消彼長的勢頭將成為長期趨勢,越來越多的人會加入這場人才大軍的遷徙。
現在,那些在產業互聯與工業互聯生態崛起過程中的龍頭企業,更需要源源不斷的人才補給。一些問題不可避免。“傳統企業還沒有適應互聯網模式。”一位由華為跳槽至工業富聯的工程師向《財經》記者說。但互聯網模式真的可以全盤照搬到傳統行業嗎?這個答案目前沒人感按下確認鍵。
制造業中的很多傳統行業公司中層管理者只接受了工業互聯網的概念,沒有接受工業互聯網的思維。有人向《財經》記者評價,初期確實帶來的問題不少,“有大企業病,另外只想先看到成果,再決定要不要投入”。問題是,小投入只有小成果,大成果必須高投入。
原IBM中國合伙人跳槽到國內一家地產公司,擔任負責數字化轉型的CIO。他對《財經》記者透露,由于是最終兜底的那個人,沒有一天活得舒服。“既有兩個企業之間文化沖突,又有地產與CT之間的矛盾。”
傳統企業在數字化升級中,始終面臨先進作戰工具與落后組織機制的矛盾。“當作戰工具變成槍械,操作工具的人卻只會把步槍像長矛一樣刺出去,不滑稽可笑嗎?”一位數字化轉型專家這樣反問《財經》記者。
李巍們相對幸運。“很多問題大領導可能扛了”。他專心做好技術,滿足于騎個小電驢上班、三五好友想聚就聚的日子。他覺得,未來自己可能是個工業產品經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