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河
燈 草
山野隱秘的角落,光斑細碎如星星,大地蟄伏的陽氣升騰,一片野樺林雪白的樹干站成整齊的衛隊,這是森林的長子,英俊瀟灑筆挺威武。一百棵樺樹,如一百個衛士。棲鳳,或落霞,其高迥的樹冠密布雷聲,亦布滿閃電,向開闊的藍天打開胸懷。而向下灑落的小葉片上,坐著端莊的小菩薩,從高天一端徐徐降臨,啟示的一段該向誰宣諭。而麋鹿的眼神虔敬詭異,它華麗矯健的身姿如一段劃落星空的光波,凄美短暫意味深長。六盤山腹地,林海呼嘯松濤長亢,風一搭一搭,斜斜梳過,這恣意的發叢如火焰,張揚著碧波蕩漾的情懷與夢想。一聲黃鸝的鳴叫,似天籟之聲,曠遠的邊地回音陣陣,一群驚飛的大鳥看見了風中的刀子正逼近它們。而那道深邃的目光,洞穿了時空,冷峻如刀鋒,它來自憂郁的虎豹。而紅腹錦雞的尾翎多么筆挺華麗明亮驚艷,它突然樹起,引領了風的潮流,森林的潮流,大地的潮流。而俯于地面上的燈草,終于拔地而起,相對于高邁開闊的白樺,我更愿意看著纖細的燈草,和它鵝黃的葉片。燈草,睜開惺忪的眼睛,它看見了光明,并得到召喚。有朝一日,長大的燈草,終于點燃在我的書桌前,帶來森林純凈的光明,光焰碧綠碧綠,夾裹虎嘯,氣如長虹。
杏 花
沒有一朵杏花能逃出我的眼睛。一千朵杏花騎著白馬,從東邊村口呼啦啦駕到。老樹枝頭,是蹲著打盹的喜鵲,一冬的白雪洗黑了它透亮的羽毛,它有些紳士樣,黑色披風筆挺光滑,它卻慵懶散漫,并沒有另一只為它歌頌的鳥。高天的寒云還未散盡,鷹的翅膀里殘存著昨夜的寒光。我的窗欞新貼的大紅窗花熱烈似火,我壓制著涌動,壓制著蕩漾的春心,我要延長這個靜謐的冬季,我要留住母親的溫存。我要讓飽滿的心再充實和厚重一些。而杏花,借著風悄悄透露了消息。而杏花是長著人面的,誰也經不住誘惑。特別是在它凍得粉紅的時候,它向世界翻動著長長睫毛,它的大眼睛是浮淺的海,它的櫻桃小口,卻是深沉的井。你說,那有不可愛的,都粉嘟嘟的,嘀咕呢,有在墻角的,有在案頭的,有在窗臺上的,還有在你的肩頭的。那馬也不分青紅皂白的,那馬面善心慈,春風遠在十里,杏花提前駕到。沒有一朵杏花能逃出我的眼睛。老杏枝頭,千花招搖,蘭氣吹拂,大地芬芳。花叢密織的空隙,誰的笑容燦若天仙。盼顧間,這朵去歲已然來過,它豐腴圓潤,姿態悠閑,眉宇間暗含剛烈。那朵也似曾相識,它翻動裙祉,談笑風生,如新嫁的婚娘,香艷婀娜。而這朵卻是初來乍到的,春風為它點亮明燈,它稚嫩的花苞尚在,馬的韁繩尚在,它是來炸響這個春天的,它已然站在高高枝頭,多么讓人期待。
幻 冬
雪覆蓋整個老院子。院子里的小菜圃,碾盤,草垛,鍘刀,雞棚,狗窩,櫻桃小樹,等等,都被覆蓋了。下雪時,冬天才真正到了村子。雪是一種入冬的儀式,仿佛也象征了一種完結和交待,對自己,對時間,對歲月。雪一落,一年的成敗榮辱苦辣酸甜雪月風花恩愛情仇都仿佛一筆抹過了,奔突的心,安謐下來,急促的心跳趨緩,時間停滯,時光微晦,那空氣中生命細微奧妙的聲音由輕而重,由遠而近,起伏在耳畔。這聲音溫暖真實,如汩汩溪流,如廊檐滴水,清脆透亮,一滴,一滴,一滴,落下來,有時輕盈如雁毛,有時沉重如玄鐵,一滴,一滴,一滴,如生命的細流,滴落在心坎上。伴著雪落的聲音,心律如此清晰,噗通,噗通,噗通,如同腳步聲,走來,走來。原來那顆遙遠的心搭乘雪花已回到老家,像受傷的游子,身披滄桑的星光,回到故里。輕輕閉上眼睛,我看到了自己堅硬的臉龐掛著憂郁的目光,這臉龐有時年輕、有時蒼老,有時俊美、有時扭曲,有時果敢、有時懦弱,有時柔情、有時冷漠,有時詩意、有時庸常……噢,那個我,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踉踉蹌蹌站在雪地里,散發著熟悉的味道,“他”頭發凌亂,滿眼深情,看著“我”,像我的愛人,又像我的親人,像我的父親,又像我的女兒,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向我訴說,真誠而緊迫。雪更大了,我把雙手伸向雪花叢,我又一次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天地有如此深情,萬般無奈皆消逝,唯有此刻的真意彌足珍貴,千金難買。我睜開眼睛,冬日暖陽透過玻璃落在我的臉上,城市的冬日干燥冷清,并沒有雪花芬芳的味道,鄰居夏師傅熬制的中草藥味透過門縫飄進。我再閉上眼睛,一行清淚已奪眶而出。
下 雪
剛開始時,云層加厚,天地一色,灰霧蒙蒙,混沌一片。遙望西山,只見若隱現若現的山腰,有些臃腫,像油膩的中年大叔,懶散地堆在那里。云是停滯的,表面看,不動聲色,但云的內里在翻涌,在排山倒海。空氣中的刀鋒變得凜冽尖銳,吹打在臉上,有些生痛,像小針扎過一樣。風不似那般猛烈,往往這時候,反而舒緩一些,輕淡憂郁一些。光線持續黯淡,室內明顯暗下來。空氣的味道變得發腥,發咸,發潮,有似魚腥,又似土腥,又夾雜煙灰味,草木味,羊糞蛋味,總之,空氣的味道充滿人間煙火,充滿了世故人情,充滿了眾生像。樹梢上有瑟縮的小鳥,縮成小黑團,在樹頂搖晃,像霜殺過的黑果實,堅守著一年的收成與勞作。楊樹梢是堅硬的,直直刺向灰暗的天空,面目猙獰。柳樹梢綿柔溫順一些,從樹冠垂撒而下,像老姑娘,劉海長長的,顯得害羞一樣,在風中徐徐搖擺,不失婀娜嫵媚動人。這柳樹的嫵媚是不分季節的。終于,有幾片雪忍耐不住,開始飄,飄,飄。雪,細沫狀,落不下來,在空氣中懸來懸去,像漂浮物,不像雪,在樹梢上也掛不住,有的慌亂一些,有的矜持一些,有的莽撞一些,應該不是去年來的那批雪,生生疏疏,毛手毛腳,像剛出生的牛犢子,個個生龍活虎的。更多的雪,開始群舞,天際如此寂靜,卻似又萬般喧鬧,萬籟俱寂,卻似又梵唱陣陣。呼啦啦一片白的時候,天地安靜下來,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那雪,像千萬個銅錢,傾倒而下,白馬呼嘯,大地豐收。
消 息
我閉上眼睛。黑暗中的力量開始積聚。起初是小撮小撮的塵埃,輕濁的漂浮物,還有看不清楚面孔的笑容——熟悉的,陌生的,和善的,兇惡的,有些拘謹,在漆黑中飄,飄,飄。后來,我感到身邊活躍的部分開始解凍,黑色綻放出溫熱的活力,空氣變得柔軟細滑,世界松懈下來,如一瓶封凍的礦泉水,包裹的壁壘慢慢瓦解,一瓶水私自散開,在黑夜里向四面走動,水的觸角小心翼翼摸著那些陌生的臉,摸著塵埃之星。沒有堅硬的疼痛,沒有抵觸,沒有防御。夜風吹動,月光像一只蟲子,長著透明的翅膀,雪白雪白,從窗欞的罅隙爬進來。月光本來是要爬到我的身體上的,卻拐了個彎,去了別處。月光的味道有些冰涼,像從雪地里揀回的那顆草莓的香,卻是斷然不能品嘗的。現在,有誰在傾聽——月光帶回的那個壞消息,多么悲傷。月光的臉平靜,溫和,像我的妻子,卻有滄桑的經歷。它講了什么,我一概不知,總之是悲傷的。是來自市井的小社會么,一個三輪車夫,一場暴雨,丟失的羔羊,失散的母女,或者一個冤死的老教師。我想伸手撫摸黑夜,卻是一片虛無。世界平靜了,像起風的大海,突然間風平浪靜。我要睜開眼睛。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月光掛在墻上,多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