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志男
時間的眼睛
臨摹時,她又停頓了自己。對于時間的眼神她驚恐觸及到海的深邃。
她無法直視海流子的湍急與低音區的掩埋
一只海的掀動
她慌張沿岸草木與經過的人
她無法從容自己的呼吸
更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穿過花園秘密小徑。博爾赫斯閉上眼睛,能準確告訴到訪者——
一屋子書的方位,第幾格《詩全集》的左邊是吉卜林的詩
博爾赫斯讓到訪者頌讀《丹麥女人的豎琴之歌》
時間的眼神。
他的眼神,仿佛聽到了這所有。
她反復告訴自己“文字練習的意義在于打開,正視,精準而又幻夢地組織,放飛白鴿子、灰鴿子”
努力走進,就像諦聽自己,撫觸遼闊山脈。
眼睛撫觸山,撫觸了山的綠
眼睛洞穿綠的謊言。
九月辭
遲緩。遲鈍。遲疑。滯留時間之外,或被時間遺落。她始終慢上不止五個節拍,與眾相熟的阻隔,卻無半分知覺。以為,所有和她一樣,就在那里。本如此。
忽然一天,她們遁形。田田映碧,無媚的媚,無妖的嬈,仙子一般的她們竟然蹤跡全無。是她過于疏漏,還是她們從不與渾俗推拿?不枝不蔓呵!且剩一湖翠黛綠夕光下鋪呈,以及無以忘卻的清冷線條。
不可提及開盡。對此她有無能遏止的驚疑和恐懼和落寞和荒涼。但,并非依她。
祂逼視。逼迫。逼近。時間的一角,某不宣不揚不嘩,卻以未及耳的速度與引力吸吮虛無的落點,準。深。凈。
站進開盡色彩的荷灣,顫栗。靜默。致敬物候的一意孤行,不為塵寰羈絆。冷冽的湖綠,有不容怠慢的清麗。稀疏的荷蓬,有不可一世的孤寂。而葉荷的香,一陣又一陣暗襲,她忍不住太息,忍不住太息的目光。
時間內外,無有快慢。有了的,不過意識的警覺與縈繞與某一瞬的睡去或復甦。而那個獨有撞入的某,九月或者其他,是時間的不可復制。
寂靜以外
某夜,任何時刻的可能,九月蟲呢越加潮汐了,她卻有種越發舉望的驕傲和安詳的沉著。是懸鈴木落葉的從容,還是無患子迢遞的金黃?又或許每一次黑之前的彤彤霞色渾圓?
夜。某。不再空白的盛景。
靜寂,長著狹長的山徑,祂有靈的、塵寰外的、滌蕩過的、野性而又放任的屬性。垂珠花茂密地繁華,蒼勁深綠透著光亮的一大叢又一大叢。
垂懸的果,呼吸中。它們,叫人安心的篤定,與灰褐,與籽實。
持續孕育,和發酵,同思定的蠕動。清寂而又遼闊的霜色,自東向西,自高向遠向低,漫散。浸染一地斑駁的影,深濃間,木樨的氣息搖曳。淡淡地,推不開。
裹挾。升騰。繚繞。仿佛對談與投遞。
秋分
夜會碎的,當黑越來越長唯一如此分解,緩和了方程粗暴和幼稚答題的草率。穿透曠野的空白,祂淡然俯視急促、加速、小小、細密的柳葉娘的鼓息。
修飾奢侈而又罪孽,卻并不能制止一邊噴涌一邊掏空一邊注入一邊塌陷,太陽神直射也無法拯救秘密的憂傷和奮不顧身。而夜鶯所見,清寂無瀾,風在風的廟宇,花在花的泥土。果落的,一半腐朽,一半未知的生。
不指望觸動什么。影子不懷好意又瘦了一圈,黃櫨會越來越好看。色系層次的魅惑,以時間魔術交換靈的謊言。
祂并非一直高舉思想的頭顱。
匍匐。儲存。低卑者更加低卑,一個人命格里的巖漿反復生產地殼深處的堅毅和默然。以此對抗,以此信念,以此熱愛寄居魂魄的居所。瓦爾登湖那么渺遠,月桂共同,霜華未語,大地無辜。祂的目光濃郁,悠長,明澈。
請離我遠一點
如果我悲傷,就不許你看我。你的眼睛長著松木,我怕自己一脆弱,就長出毒蘑菇。
如果我離開,你一定得醒著。要讓夜的宇空聽見骨頭里的嘶鳴。如此這般,荊棘鳥才能穿越茂密的白樺林。
如果我沉默,一定是江山落淚,而我無法用蒼白的語言去安慰。為什么不留給時間和距離去證明?讓她在葉子上亂涂亂畫,和許多陌生人說著想念故鄉生長的桑榆,飛翔的白鷺,汩汩的溪河,流浪的云煙,盛開的小雛菊。
離我遠一點,再遠一點。這樣你就能察覺扣押時間的人,也扣押了一個人書寫的主題。愛情多么偉大,愛情多么渺小,愛情多么悲傷,愛情多么莫名其妙,愛情多么糟糕,愛情又多么美妙。啊,我是恥于書寫愛情的。人間如此蒼悲,我怎能陷入小情小調的浪費。可有多么滑稽,我竟然陷入書寫愛情的藍色多瑙河。
黃昏。我要寫到黃昏。我要抒寫一顆牙齒與一根骨頭的戰爭。“戰爭叫女人走開”,可是祂叫牙齒和骨頭短兵相接。要一顆臼齒咬碎喉嗓的淋漓,要剔骨的響動,要左胸腔的轟鳴,要完整地占領右胸腔的全部。這冷酷的逼視,這愛恨之間糾纏的塊壘,這霸道的時間的利爪,血淋淋地撕碎一個人的尊嚴,不管三七二十一潑墨向曠野拋擲,獅子的怒吼在天空的悲憫中傾斜,江河失色。這愛的失去理智的宣戰!
憂郁難以排遣。一頭受傷的麋鹿藏進自己的木屋,池塘蓮荷伏進七月的白霜,聆聽萬千蟲子的聲音。眼淚洗不凈撲過來的設計,清風修復不了石頭上的時間,證詞除不盡一個人心上的造影。“沉默是金”僅僅弱者的代名詞,“骨頭指認骨頭”不過是七月游戲,我與影子對話且也是江湖練習。那個說愛我的人,那個目光里種著我的人,那個說要帶我認識祖國江山、回到故鄉的人,不見了,再也不見了。
這樣也好。七月的暗傷就再也不會倒淌成河,無情地灌進一個人夢。不管黑,不管冷,不管涼,不管痛,只管沒心沒肺的做著白日夢。投錯的地址,寫錯的收件人,澎湃的江河不過是幻影縱橫的云煙一夢。“千金散盡”何必還復來?不如白茫茫真干凈,從此斬絕塵埃里是非,贏得個江山月朗,萬里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