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應坤
一
這是由許許多多真實片段串起來的短篇小說。許多人認為,真實的故事沒有多大意思,至少缺乏讀者所期望的浪漫和新奇,所以,不愿意看真實故事的人,越來越多了,尤其是現代。在穿越劇和宮廷劇橫行天下的今天,估計我寫的這篇短篇小說,沒有幾個人愿意看。
愿意不愿意看,是你的選擇,不過我要很負責地提醒你,不看,你會后悔的;但是,我要是不把這些故事寫出來,我也會后悔的,因為,這是一個跨越一百多年的故事。
言歸正傳。
在淮河地區的臨水縣,有一個很不顯眼的小村莊叫老鴰巷,孤零零的躺在臨水縣的東北角,與周圍的村莊距離較遠,形成不了實際意義上的鄰居,更不存在巷子。所以,直到如今,人們也弄不清老鴰巷的真正含義。老鴰巷村民組的西北拐,有一口大塘,沒有統一的名字,一百多年來,叫它什么的都有,什么“迷惑塘”,“鬼塘”,“猛獸塘”,“神塘”,新中國成立后,地方官員覺得以上的名字太恐怖,有損社會主義的新中國的臉面,費了不小腦筋,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葫蘆塘,這是根據水塘的形狀起的名,塘兩頭尖,中間大肚子,像葫蘆,故名。
塘很大,粗略測量了一下,約一百二十五畝;上端貼著農田,下端連著淮河的支流,從不干涸;水很深,具體多深,沒人敢實際下去測量,有一年,幾個年輕后生喝過酒,借著酒勁,找了一根繩子,很粗的那種,農村拴老牛的繩子,大約三丈長,又找了一塊大石頭,把石頭和繩子捆綁好,試著往塘內放,結果繩子瞬間沒有了蹤跡。
其實葫蘆塘的水,遠沒有那么深,喝過酒的小子們,也許是心里恐懼,慌亂中把繩子錯放到最深的地方了,也許是手心發軟,早早把手中的繩子中途脫手了,反正,葫蘆塘的邊緣和下游,以前,人是可以在里面洗澡的。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老鴰巷人不少,地也多,別的村民組人均耕地不到2畝,老鴰巷人均占地近4畝。莊稼人種田最怕干旱,更怕澇災,特別在抗御自然能力比較低的時代,農人基本上靠天收。但是,老鴰巷不!老鴰巷從來沒有被淹過,更沒有受過旱災,絕對的旱澇保收。論經濟條件,在整個村乃至這個鄉,都是首屈一指的富裕村民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別的村莊還都是土坯房的時候,老鴰巷家家就蓋起了磚瓦房,有的家還蓋了樓房。
按說,這么好的村民組,附近村莊的人,做夢也想成為老鴰巷的一員吧,恰恰相反,人們一提到老鴰巷都是滿臉的不屑:財旺人不旺,有什么好的!
1960年,實行集體農莊的時候,通常幾個村民組并成一個村民組,但其他村民組的人,就不怎么樂意老鴰巷的人并入,當然,老鴰巷的人也不想搬出去,所以,這島一樣的村莊就一直保持下來了。
什么叫“財旺人不旺”呢?這需要從頭說起。
年代久遠,故事也多,我只能撿重點講,而且要考慮到點和面,既要照顧到不同時代的階段性,還要照顧到老鴰巷四大姓的代表性,這故事真不好講。
二
老鴰巷總的來說分四大姓,周,吳,鄭,王,百家姓的第二句話,全部在這里。據言傳口授,最早有記錄的一件事,是周家,準確地說是周傳行爺爺那個年代,一個夏天的晚上,周傳行的二爺爺拉著老牛去“打汪”,牛自己“噗通”一聲走下去,正悠閑地甩著尾巴,驅趕身邊的蚊蟲,突然,不遠處卷起一個巨大的漩渦,牛驚駭地想往岸上跑,還沒等調轉身子,突然沉下去了。
整個過程,不到點一根煙的時間。
周傳行的二爺爺嚇得拔腿就跑,一路上摔倒好幾次。
他回到家,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描述了一番,講著,講著,眼淚就跑出眼眶,說自己沒有用,居然把周家最大的家業敗壞了,自己掌自己的臉,臉都打腫了。
周傳行二爺爺的話,家里人半信半疑,外面人更覺得是講聊齋,人們見到他,都像見到怪物一樣,眼睛中飄出譏諷、蔑視、不信任的光芒來,開始時,有人以戲謔的口氣,問他整個過程,他也就像遇到恩人似的一個勁地傾訴,這些人聽完故事,常常要做出一個教訓他的動作,要么用指頭輕輕地敲他幾下腦袋,要不朝他干癟的屁股象征性地踢一下,然后罵道:騙你老子么!哪有這等事!
周傳行的二爺爺渾身是嘴,也講不清楚老牛丟掉的事了,他就白天發愣,晚上做夢,夢見老牛朝他搖頭搖尾巴,慢慢走近他,用舌頭舔他的胳膊。
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就這樣半癡半呆的,媒婆不愿為他說媒,家里人看他不夠機靈,認為,即使找了婆娘,也不能弄一碗飯給人家吃,索性就放到腦后去了。當然,周傳行二爺的心思也不在婆娘身上,丟牛事件過去五六年了,他還是念念不忘老牛的事,他多么希望,有任何一個人包括父母姊妹,相信他講的整個過程沒有虛假,牛就是在水塘里消失的,但沒有人相信。
一年夏天,他睡到半夜,突然聽到有牛的叫聲,多么熟悉!他趕忙跑起來,順著聲音走過去,此時,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輕柔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親切,他順著聲音走到葫蘆塘邊,脫下褲子,慢慢走下去,漸漸地,整個人沒有了身影。原本平靜的水面,此時卷起渾水。
第二天早晨,周家人站在水塘邊上,望著周傳行二爺爺的短褲,痛不欲身。人,往往就是這樣,活著的時候,哪怕他就是一棵草的價值,但是,一旦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活著的人們,心中還是有一絲絲的不舍和懺悔,因為,這棵草,也是上天和造物主的產物,他生前所遭受到的所有屈辱和誤會,在死亡前,一筆勾銷。
本著鄉下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古訓,周家人,還有其他三姓,都拿起滾鉤、鐵鈀、旋網,在葫蘆塘四周打撈,忙了幾天,只找到半只胳膊,人們這才確信,人,已經不在了。
半只胳膊,等同于周傳行二爺爺的全身,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中,裝在棺材內的胳膊落葬。
三
老鴰巷的人,一直都相信,葫蘆塘面積大,水深,幾百年沒有干旱過,里面一定潛伏著大鱉、大魚、大蛇、大黃鱔等水生動物,并沒有往其他方面多想。
周家老二,周傳行的二爺爺,褲子丟在岸上,水中只有半只胳膊,人們只認為他不在了,并沒有深究他是怎么死的,那只胳膊是怎么回事。
也許,生前就不受人們待見的人,死后人們更不會放在心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假如,當初死了的人不是周家老二,而是妻兒滿室的人,人們還會這樣不考慮胳膊是怎么斷的嗎?
上天就這么作弄人。在周家老二死后的第二年,吳化賢的四爺爺,號稱吳家老四,在葫蘆塘釣魚。通常,這里的魚,不咬鉤便罷,咬鉤都是大魚。那天,氣候悶熱,一些手指頭大小的苗魚,在水面上露著頭,艱難地呼吸著,這類魚通常是不咬鉤的,吳家老四眼睛瞅花了,胳膊舉疼了,居然沒有釣到一條魚,正懊惱,突然,魚鰾猛地一沉,他意識到魚上鉤了,便快速地甩了一下魚竿,誰知,甩不動,魚鉤被一種沉甸甸的物體咬住了。他用盡全身力氣,擔著魚竿,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魚竿斷了,但并非那種干凈徹底地斷,而是藕斷絲連,竹竿的柔韌性就體現在這兒。吳家老四心里想,奶奶的,魚沒有釣到,總不能鉤讓魚叼走吧,傳出去非讓人笑掉大牙不可!他就把鞋脫了,下塘,不遠處一個浪花打過來,噴了吳家老四一頭一臉的水珠,他正準備往前走,突然,又是一個浪花,他整個人不見了。
遠處打豬草的鄭家老五,親眼看見吳家老四下了水塘,至于怎么不見的,他一點不知。
吳家人過于悲痛,只顧哭,也不提打撈尸體的事。好心人悄悄提醒,要不要幫忙,大家一起打撈?吳家老四的娘說什么也不同意打撈,怕滾鉤、鐵鈀等器具破壞了完整的軀體。那幾天,葫蘆塘四周搭上庵棚,設上靈堂,連續叫魂4天,最后把吳家老四生前所有用過的東西,統統焚燒,撒進塘內。
由于沒有找到尸體,也就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吳家老四生前又不會鳧水,是個旱鴨子,所以,究竟他是淹死的,還是被什么東西殘害的,無法認定。
但是,不管怎么講,這口塘已經搭上兩條人命和一條老牛,想起來也是很嚇人的,莊上人對葫蘆塘也就有了幾分畏懼:要么,里面有鱉精,蛇精,要么,里面有水鬼,他們便把封存了十多年甚至幾十年的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一一道來。
他們說,十二年前,鄭家老五在葫蘆塘釣黃鱔,遇到一條大黃鱔,死死用尾巴纏住竹根,就不出來,嘴都被鉤出血了,還不妥協,鄭家老五也不松手,等著路人經過,想讓路人搭把手。不一會,吳家老四趕集回家,路過,他就接過鄭家老五手中的釣鉤,鄭家老五騰過手來,揪住黃鱔尾巴,兩人一合力,黃鱔出來了。好家伙!二斤六兩重。按照老人們的經驗,這么大的黃鱔,基本上成精了,絕對不能吃,只有賣。鄭家老五蹲在街頭上,半天沒有賣出去,正要準備回家,一個武術教頭領著一幫徒弟,大搖大擺路過,看到了地上的黃鱔,興奮得只拍巴掌,也不問價格,扔下一塊銀元,笑哈哈就走了。
一個月以后,那個武術教頭,一早起來,吐了幾口鮮血,臨時就一命歸天。
講到水鬼,他們講的是鄰村的一個水塘,說是一家弟兄四個,夏天晚上一起耕作回來,下塘洗澡,先下去的老大,喊腿被什么拽住了,于是老二去救他,不料也被拖進深水里,然后,老三,老四,也下去了,最后都被水鬼解決了,后來,尸體全部浮上來了,耳朵和鼻孔都是淤泥。
故事說到這,有心的讀者應該想到一個問題:既然,人家弟兄四個淹死之后,尸體能夠浮上來,為什么周家老二、吳家老四,明明死在葫蘆塘內,尸體沒有浮上來?
既然尸體不見了,就說明塘內,有什么東西能把尸體吞噬或者吞食了。
水鬼是不吃人的。
黃鱔精,鱉精,蛇精,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人的尸體吃了。
尸體到哪兒去了?
四
鄭家老五堅定地認為:葫蘆塘內有水怪!而且這水怪應該比老牛都大。
水怪,都只是傳說,誰也沒有見過。聽老人們說,凡是發大水的年份,都有水怪、蛇精之類的,在深水處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要不然,大江大河內,不會興風作浪。
鄭家老五的觀點,沒有人附和,也沒有人抬杠。老實的莊稼人覺得,人死了已經挺傷心的了,再說其他的,只會徒增煩惱,一點意思都沒有。
沒有人附和,就說明村里人不認可自己,鄭家老五覺得很沒面子。他決定要找出真憑實據,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
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經過葫蘆塘跟前,都要多看幾眼,他不明白的是,這個水波不興的大塘,里面怎么會有水鬼水怪呢?有的話,哪里又是藏身之地呢?
他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了。
有一段時間,他每天吃過晚飯,身上帶一把尖刀,悄悄來到塘的一側,躲在雜亂的蘆葦和垂柳下,他就不相信,水鬼,水怪,能一直潛伏在水里,一頭不露。
他的煙癮很大,但他沒有抽煙,他怕煙頭閃出的火星被水鬼水怪發現。
有一天晚上,天上炸了幾聲悶雷,便再也沒有什么動靜。雨下不來,是最煩人的,除了熱,還悶的要死,人仿佛被裝進了套子里。
塘邊的青蛙一聲聲叫起來,蚊子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昆蟲,在空中飛舞著,橫沖直闖,鄭家老五的臉上,眼睛里,鼻子上,都被昆蟲襲擊了。
奶奶的!你們悶了,熱了,知道亂飛亂蹦,人,悶了,熱了,找誰出氣?他想。
他準備打道回府了,覺得在這里陪蚊蟲過夜,真有點對不起自己,何苦呢?
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水面中央,好像刮起了旋風,這旋風來自于水底,瞬間塘面上浪花飛濺。
旋風之后,水面上冒出一個形狀不規則的東西,有桌面子那么大,模樣看不清,但是,卻在轉動,一會浮,一會沉。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他仿佛置身在夢中。
他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看得清楚一些,這時候,水面恢復了原先的平靜。
那晚回家,他一夜沒有睡著,興奮和恐懼,把他折磨得頭都大了。他在想,是不是把這所見所聞說給人們聽,讓他們頭腦里有一根弦,不要再靠近葫蘆塘;他又在想,萬一他說了這個事,人們不相信他,甚至小瞧他、排斥他,把他當做周家老二,那又怎么辦?周家老二是一個年輕孩子,可以不顧及別人的眼光,可他鄭家老五是父親,是丈夫,他不能因為咸吃蘿卜淡操心,害了家人。
早晨第一縷陽光擠進門縫的時候,他睡著了。睡得正甜,有人站在床前嘰嘰喳喳的,他猛地一驚,看見王家三寶子正哭喪著臉,說他大清早遇到鬼了,趕著老母豬去配種,經過葫蘆塘的時候,老母豬突然不走了,用棍嚇唬它,也不走,腿像被釘釘在地上。我正納悶呢,這天蓬元帥一頭扎進塘里,舒舒服服地游著,越游越遠,我急得直跺腳,管什么用呢?這時候,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塘里的水呀,突然晃動起來,還有什么奇怪的聲音,老母豬也像受到了驚嚇,想扭頭上岸,沒想到,滾動的水花包圍了它,臨時就看不見豬了!
豬該死了!鄭家老五說,死就死了,你找我干什么呢?
誰說不是呢!該死!我琢磨,這葫蘆塘里真有水怪,不是水鬼,也不是蛇精、鱉精。
你怎么知道不是水鬼,不是蛇精,不是鱉精?鄭家老五一臉的不屑。
大天亮的,不管什么鬼呀,精呀,都不敢露面的,他們還是怕人的。只有水怪,白天晚上都敢出來。王家三寶分析著。
鄭家老五不再接話。他怕一不小心,把昨晚的事情講出來了。
王家三寶見鄭家老五,對這意外發現絲毫不上心,就搖搖頭走了。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對鄭家老五豎起大拇指,說,你,你簡直就是神仙,我服了!
五
時光的大圓盤輕輕一轉,幾十年就沒有了,這一年,是1975年,鄭家老五成了五爺爺,王家三寶成了三爺爺,走路直喘氣,講話也吐字不清,就像桃樹上熟透的桃子,一觸碰就凋落,步入人生的末季。
周家老二,吳家老四的事,已經成了幾十年的老黃歷,沒有多少人提起,漸漸被人遺忘。
這些年,人們只知道老鴰巷平安無事,但是,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平安無事。
那天早上,王家三寶走出鄭家老五的屋子,滿心的委屈,想對別人倒出來,哪怕是對七八歲的孩子??上У氖牵飞弦粋€人都沒有碰到。
回到家里,老婆問他老母豬到哪里去了,他開始埋著頭,一聲不吭,一個勁地吃煙,把自己裝進繚繞的煙霧中。
他心里疼??!一頭老母豬的錢,一家人一年也掙不上來。
說起來,人們可能不會相信,在那貧窮饑餓的年月里,有時候一個孩子的命,未必比一頭豬的命尊貴。何以見得?貧窮的時代,貧窮的人家,孩子都多,孩子多,命就賤,當小貓小狗一樣對待,餓不死就算命大。許多時候,家里丟掉一只雞一頭豬會及時發現,但是,家里五六個孩子,晚上少了一個,未必會發現。
老婆又一次問他:老母豬呢?啞巴啦?
老母豬嫁人了!王家三寶說。
嫁到哪里去了,你該要講一聲吧?老婆帶著哭腔。
嫁給水怪了。
過了許多天以后,王家三寶才把老母豬的事講給老婆聽,但是剪頭去尾的,不全面。
是鄭家老五讓他不要多講的。他說,在老鴰巷,誰要多講,誰就得倒霉!而且,別人還不信。
王家三寶愣了一會,然后點點頭,說,是咧,是咧。
鄭家老五又說,你,我,知道這屌事不講出來,罪過,罪過,但是,我倆可以暗中幫助老鴰巷的每一個人。
說做就做。他倆提議,老鴰巷的大路要改道,遠遠離開葫蘆塘,這晦氣的大塘,走在跟前,心里就不舒服,一定要躲開,眼不見,心不煩。
其他人說,有道理,改!
第二年就改了。
葫蘆塘,仿佛跟老鴰巷沒有一點兒關系。
每當看到不懂事的孩子,在葫蘆塘跟前玩,鄭家老五,王家三寶,隨時發現,隨時走過去,把葫蘆塘講得恐怖至極,孩子伸著舌頭跑開了,再也不敢去。
老鴰巷就那幾家人家,這樣做,效果是明顯的。
效果再明顯,也是過去的事了。
經常性的平安無事,就像養在蜜罐中的大頭螞蟻,最容易出事,風燭殘年的鄭五爺和王三爺,憂心忡忡。
時代不同了,一些大人們變得任性,孩子們變得更任性。窮苦歲月中熬出來的人,往往知道生活的艱難和日子的不容易,在許多方面有著大同小異的經歷,因而共同語言和切身感受,就有了一致性。所以,當初還是中年人的鄭家老五和王家三寶,站在葫蘆塘的岸邊,對頑皮孩子的阻止,對大人的規勸,都相信。
后來,這話,就越來越不靈光了。
話,沒人聽,人也跑不動了,于是就有了下面的事情。
是個特別炎熱的夏天,白花花的陽光潑在身上,渾身有針扎一樣的不舒服。大人們中午飯碗一放,迷糊一會,孩子們可不,在他們的世界里,盡情地玩耍,逮蜻蜓,捉知了,搗喜鵲窩,然后,蹲在葫蘆塘岸邊洗臉,洗頭。那時候,葫蘆塘水位已經往下落,大人蹲在岸邊,手臂長,洗洗臉,洗洗手,倒不是一件難事,小孩子不行,一只手緊握著岸邊的垂柳,一只手在塘水中操水,整個重心向塘內傾斜。鄭家老五的小孫子,突然,手一軟,人整個地掉到塘里,露著頭,一起一伏,喊“救救我”,小伙伴們傻了眼。這時,王家三寶的孫女,慌忙把手中搗喜鵲窩的竹竿遞給他,在他抓住竹竿的一瞬間,女孩也被拉進塘內,兩顆黑乎乎的腦袋,一會就不見了。這時,孩子們如夢初醒,一路哭喊著,跑回老鴰巷。
村莊離葫蘆塘一里多路,不算近。人們喘著粗氣,跑到葫蘆塘岸上,平靜的水面,只有蜻蜓在點水。
孩子的家長,倒在地上就不起來了,昏厥過去,這時代,已經實行計劃生育,一家就兩個孩子,孩子顯得金貴起來。個別膽大的家庭,也許會有三個孩子,但無論如何,比起以前的五六個孩子,少多了。
以前常用的滾鉤、鐵鈀等銳器,從吳家老四墜塘時,就不再采用,現代的年輕父母更不會采用。怎么辦?難道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丟了?
人們想到了抽干葫蘆塘內的水。
這需要向大隊干部、公社干部打報告,征得兩級政府(老百姓把大隊一級也當作政府)同意才行,葫蘆塘是所有群眾的塘,不是單單老鴰巷的塘,擅自抽水,影響種莊稼,那是不行的。有一年,老鴰巷一頭耕牛老了,耕作時腿瘸了,三月兩月不見好,活不能做,還要人養著它,生產隊開會,一致同意宰了它,肉,一半分到戶,一半挑到集上出售,誰知在出售時被公社干部發現,追根查源,帶走了鄭家老五和王家三寶,在公社蹲了一個星期的學習班。
很快答復就下來了:不準抽水。原因有二:1、正是抗旱季節,葫蘆塘的水,經過幾道手,全大隊都用得上;2、塘大水深,也無法抽干。
于是,又是一陣錐心的哭泣。一個夏天,鄭家、王家的婆婆媳婦們,眼睛都紅紅的。
那年,葫蘆塘仿佛瘋了,外地來放鴨子的幾個人,一夜之間都不見了,第二天,水面上飄起一層鴨毛,這些沒人看護的鴨子,散放在老鴰巷的田野內。
縣,區,公社,大隊,四級干部都來了;公安局的人,公社政法干事,也來了,忙了十幾天,也沒有做出任何結論。
干部們臨走時,開了一次社員會,再三強調,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不要說水怪、蛇精之類的話,誰說了,責任自負;現代不清楚的現象,多了去了,科學上解答不了,但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
葫蘆塘,人們什么時候才能弄清楚你的真面目呢。
那些年,人們天天巴望著葫蘆塘的上游缺水,最好是斷水,滴水沒有,那樣,葫蘆塘就成了旱塘。旱塘,人們就不用成天提溜著心,好日子沒好過了!
老實巴交的老鴰巷人,實在是被接二連三的古怪事弄怕了,氣糊涂了。他們難道就沒有想過:葫蘆塘沒水了,他們莊稼怎么種?老鴰巷除了指望葫蘆塘灌溉,別的還有塘嗎?
六
責任田到戶的第三年冬天,鄭家老五走了,肺氣腫,出氣吸氣困難,一陣陣憋得臉色發烏,去世的前一天,眼淚巴巴的,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把葫蘆塘的真相講給老鴰巷人聽,如果講出來了,越傳越多,政府也許會重視的,找科學家來實地看看,也許早就解決問題了。
他的話,把人們弄得一頭霧水,后代們想,老人家說胡話呢,這哪對哪呀。
我告訴你們真相!信不信無所謂!老人坐起來,一臉的神秘。葫蘆塘真的有水怪,那家伙,頭有方桌那么大,一動彈,水面上興風作浪。
后代們眼睛越睜越大,像聽神話故事,不,比神話還神話。
終究,老人的話,人們只當做了臨終的囈語,沒有人相信,更沒有任何人當一回事。自以為有點文化的年輕人,誰會相信這神叨叨的故事?
老人帶著遺憾走了,他滿以為這輩子,會有塘水抽干的那一天,塘水抽干就能看到真相,就能證明,當初周家老二說的是真話。
打工潮,是在那一年的春天興起的。長到二十多歲都沒有出過門的鄉下人,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便一個個背起行囊,離開家鄉。最早出去的那些人,春節回家,脖子上打領帶,腳上套著皮鞋,的確神氣。然后,好奇的人們,一撥又一撥走出田野,到了二十一世紀,村莊內中年人和青年人已經不多,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王家三爺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身邊只有白發蒼蒼的老伴,兒孫們正坐著動車往家趕。他有滿肚子的話,想講給別人聽,但是,沒有聽眾,快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最后的一句話不是交代后事,而是告訴老伴:葫蘆塘里有水怪,我親眼看見的......
老伴糊涂了一會,想到那年的早晨,家里的老母豬糊里糊涂沒有了,又想起這些年葫蘆塘內的稀奇古怪的事,她好像突然明白了。
她想追問一句:為什么早不說呢?老頭子已經沒有了一絲氣息。
不知道從哪年開始的,淮河水位一年年在下降,人們肉眼能夠看得見的下降。許多河床,船舶已經無法運輸。再后來,淮河的支流和末梢,已經干涸。
誰也不會想到,2017年的秋季,葫蘆塘的上游居然斷流了。葫蘆塘的水,就開始回流,流到淮河內,儲存了一百多年的塘水,因為水差的問題,出現了低處往高處倒流的現象。恰好這一年,全縣干旱了一年時間,在現代化的抗旱救災活動中,什么工具都有,三下五去二,葫蘆塘的水抽得差不多了。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是無窮的,曾經不可一世的葫蘆塘,也就那么回事,一個多月,只剩下塘底一點點水了。此時的老鴰巷人,一起央求:不要抽干了,一百多人就靠它做飲用水呢。
干旱還在繼續。葫蘆塘的水,不抽自少,秋老虎發起威來,太陽依舊毒辣辣的,老天爺不下雨,還把水往上蒸發。
從前巴望著抽干葫蘆塘的人,這時候憂心忡忡,怕真的底朝天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一個星期天,上午,幾個小學學生來到葫蘆塘,突然發現,塘的中央有一個龐然大物,有加長的大貨車那么長,有瓦房那么寬,身體是圓筒形的,頭部呈方形。沒有肉體,僅僅是一層殼,一個框架。
大人們不信,跑過來一看,傻眼了。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外地人也知道了,開車來看熱鬧。
縣電視臺和省市電視臺記者,扛著攝像機,忙活了半天,但最終沒有看到電視報道。
有人拍了圖像在微信群和QQ群,后來陸續刪了,因為群內有規定:不信謠,不傳謠,不轉發不明真相的圖片。
老鴰巷人這下不沉默了,堅決要求政府部門,請國家動物研究院的生物學專家到實地勘察,對這個龐然大物做出認定。
老鴰巷的男人們自動組織了保護現場小組,24小時睡在葫蘆塘周圍。
半月后,一行人開車來到葫蘆塘,幾個頭上沒毛的干巴老頭,下到齊腰深的泥塘里,一絲不茍地采集著,拍攝著,忙了好幾天。
一個月后,村民打電話到國家動物研究所,詢問結果,人家說:正在做化樣和DNA提取。
又一個月,再次打電話去,人家說:正在研究。
第三個月,打電話去,一個女子接的,她說,這動物類似于恐龍,但卻是食肉動物,不好判斷。根據世界上目前的研究成果,這類動物壓根就不會存在。
村民說,你意思是說,這塘里的動物是假的?不存在?
女子很干脆地說,是的!
一群人氣得頭發都直起來了。他們現場保護了幾個月的東西,居然是假的!于是,找來鍬、掀、大砍刀,對著龐然大物的腹部一齊動手,隨著一陣“嘩啦嘩”的響聲,軀體呈現塌方式的態勢,腹腔內暴露出來的大大小小的骨骼,讓人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