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奇山谷》中的空間表征法與人物塑造

⊙陳紅霞 彭羽婷［井岡山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吉安 343009］

空間表征法是由我國學者龍迪勇首次提出的塑造人物性格、刻畫人物形象的一種新方法，是指“讓讀者把某一個人物的性格特征與一種特定的‘空間意象’結合起來，從而對之產生一種具象的、實體般的、風雨不蝕的記憶”。也就是說，在敘事作品中，一些特定的空間，如一幢老宅、一條道路、一處花園，等等，都可以成為一個個空間意象，成為人物性格生成的具體場所，成為人物形象的最佳表征。《驚奇山谷》（

The Valley of Amazement

，2013）是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第六部長篇小說。全書以中國和美國為宏大敘事背景，以畫作“驚奇山谷”為敘事線索，講述了美國母親露露和混血女兒紫羅蘭兩位“亂世佳人”在上海灘近四十年的感人故事。通過細讀文本，不難發現，除了虐心的情節，譚恩美還書寫了一個個引人注目的故事空間和一個個個性鮮明的人物。通過賦予特定的人物一個特定的空間，譚恩美讓人物的形象在小說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使空間表征法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中發揮了很好的作用。

一、家屋：人物性格生成的原初空間

家或家屋是最能展現人物性格特征的故事空間。英國建筑學家安德魯·巴蘭坦認為，家“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基礎，與我們生活中最為私密之處密切相關。家目睹了我們遭受的羞辱和面臨的困境，也看到了我們想展現給外界的形象”。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也指出：家屋“是人的最初世界”，“是最強大的融合力量之一，將人的思想、記憶與夢想融合在一起”。的確，大多數情況下，家屋與人的關系最為密切。一般說來，家屋是愛的搖籃、私密的儲藏室、落魄時的庇護所、夢想的起點。然而，《驚奇山谷》中的家屋卻大相徑庭，它不再是情感的港灣、也未能給人帶來溫馨的記憶，而是一種人生的枷鎖和痛苦的根源。

小說中能夠表現人物性格特征的第一個家屋是明特恩家在舊金山的漂亮別墅。據露露回憶：“那棟房子是木結構，非常堅固，即使地震把整個城市都搖散架，它仍巋然不動，連一塊磚頭都沒掉……它更友好，既沒有高高的圍墻，也沒有門衛……房子前面有一叢樹籬和一扇矮矮的鐵門，為了防止野狗溜進來并給藤蔓植物架棚，房子兩側和后面都圍上了籬笆。院子里有一塊小草坪，相當于過道周圍的草毯。沿著籬笆的一側是一叢叢杜鵑花，另一側種有成片的百子蓮、香氣撲鼻的玫瑰、黃花菜以及紫羅蘭。那些紫羅蘭是我親自種的，不僅有普通的品種，還有香甜紫羅蘭。”這段話描述的是露露家屋的外在空間，對揭示露露的性格無疑起到重要作用：首先，她是一位堅強的少女，像那座穩固的房子一樣；其次，她性格開放且不安，因為房子“沒有高高的圍墻，也沒有門衛”，卻圍了籬笆；最后，院子里的那些花，尤其是香甜紫羅蘭，象征著她對美好生活和甜蜜愛情的憧憬，凸顯了她浪漫而真誠的性格特征。由此看來，露露的家屋似乎可以給予她溫馨的回憶。但是，露露的性格并非如此簡單，還沒有在外部空間中得到充分的展示。于是，譚恩美為了展現露露的完整個性，還為她設置了一個典型的私人空間，我們將在下一節談到。

相較于紫羅蘭和露露的都市家屋，程永生的老宅卻是在遙遠偏僻的安徽月沼村。當紫羅蘭和魔葫蘆歷盡千難萬阻到達月沼村路口時，紫羅蘭的思緒因緊張和興奮轉向一個想象中的空間：“一座大大的庭院，碧水如鏡，青山浮水，倒影翩翩。”然而，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的紫羅蘭發現事與愿違，眼前是“一方大大的圓形池塘。池水不是清澈的藍色，而是因池中的水藻呈現出綠色。而且，池塘……兩邊排列著一堆亂七八糟、參差不齊的破房子”。隨后，按照紫羅蘭行進的路線，譚恩美書寫了幾個特寫鏡頭：老宅的外墻和大門、院子里的古怪擺設、被燒毀的供桌桌面、傷痕累累的祖先畫像、干枯的池塘、一塊瘦骨嶙峋的供石、兩條滿是苔蘚的長凳、臥室門上的蜘蛛網。顯然，紫羅蘭想象中的空間與她自己所在的真實空間構成了鮮明的對照，讀者能很快領會敘述者的內心世界。而且，程家老宅的內外空間環境反映了老宅的衰敗和封閉，營造出一種恐怖氛圍和陰郁、絕望的感情基調。從很大程度上說，老宅的特征就是程永生形象的真實寫照，他精神異化，他陰險狡詐、孤獨腐朽，他總是編織一個個謊言，傷害一位又一位女性。正是這種異化、變態的性格，使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二、室內陳設：人物性格表征的私人空間

有學者認為：“在‘外在空間’不足以表征人物性格、刻畫人物形象的時候，我們就重點對人物住處之內的裝飾、布置或擺設之類的‘內在空間’進行書寫，或者是在多人生活的集體‘大空間’中再創造一些與個別人物性格特征相符的‘小空間’進行個性化的書寫。”由此，創作者常常在作品中對“小空間”，尤其是房間中一些代表性的家具或陳設進行書寫，以刻畫人物的典型性格，這樣的“小空間”便成了一種私人空間。在小說中，譚恩美不僅著重呈現“大空間”來表征人物性格特征，而且還精心布置“小空間”的室內陳設，使其與人物自己之間建立一種親密關系。

前面已經提到，外部空間已無法體現露露的完整個性，譚恩美于是把筆鋒轉向露露的私人空間——塔樓和閣樓：“你可以拿書到圓形的塔樓里去讀。小的時候，我在塔樓的墻上掛了各種披肩，在地板上鋪了幾塊厚坐墊和剪成小塊的波斯地毯，把塔樓裝扮得像蘇丹宮殿，并給它取名叫帕夏宮。”在此，塔樓與露露之間是一種同構關系，露露建構塔樓，塔樓也建構露露。福柯在談到巴什拉的《空間的詩學》時說：“我們并非生活在一個均質的和空洞的空間中，相反，卻生活在全然浸淫著品質與奇想的世界里。”露露用披肩、波斯地毯裝飾塔樓，并冠之以“帕夏宮”的美名，使其成為充滿著品質和奇想的私人空間，從而暗示了露露富有激情和浪漫的個性。接著，敘述者的觀察角度轉入閣樓：“塔樓里的一架七級梯子可以通往帶飄窗的、可供睡覺的閣樓間，閣樓的地板上鋪著一張厚厚的羽絨床墊。這是我的隱居處，我常在這里讀書或打盹，有時也是我無緣無故發牢騷的藏身處。”顯然，露露的私密空間雖然孤獨，但不再冰冷，而是有溫度的、有激情的孤獨。對露露而言，“塔樓是無際的夢想的音符”，這一無言的符號引領她“‘爬上’通往閣樓的梯子……因為它們可以上升到更加寧靜的隱居處”。由此看來，帶有夢幻色彩的塔樓和閣樓成為露露情感的“阿卡迪亞”，傳遞著露露對親情和甜蜜愛情的渴求，是露露的夢想空間與激情空間的統一體。然而，露露試圖通過陸成之愛去逃避孤獨的行為卻激發了她的叛逆性格，導致她與父母關系的破裂，為其今后在上海灘的無根漂浮鋪陳前奏，最終走向更幽深的孤獨。

與露露一樣，程永生的二姨太文旦也擅長裝飾自己的房間。文旦被程永生騙到腐朽破敗的程家后，對自己房間里的家具大肆修補了一番：“她把一把椅子上完整的腿卸下來，用松脂粘到另一條腿上。她用鋸末、木片和樹脂填平桌上的溝痕，然后用從天山附近的樹上采來的光滑樹葉給桌子拋光……”總之，房間里所有的一切，包括椅子、凳子、桌子、衣柜、毯子、絲綢簾幕、吊燈、花瓶和麻將牌，都出自文旦的心靈手巧。美國建筑學家伊利爾·沙里寧指出：如果“想使房間得到理想的氣氛，就得考慮諸如家具、織物、繪畫、雕塑等各種東西”。的確，為了營造房間的理想氣氛，我們總是喜歡按照自己物質上和精神上的需求來布置私人空間，而這種富有個性的裝飾自然會影響并反映我們的性格特征。文旦為了讓自己的房間與眾不同，竭盡全力把房間改造和裝飾，期待能像長三書寓里的臥室一樣漂亮舒適，這樣做一方面展示了她的聰明才智，另一方面也是她虛榮心的表現。另外，在這充滿劣質物質享受的私人空間里，似乎飄蕩著一種濃濃的宿命感和無奈感，隱喻了文旦的屈從形象。可見，文旦房間里的家具及其部件的來歷成為塑造文旦復雜個性的有力表征，而且隱喻了權力在封閉空間中的作用。在荒涼、破敗的夫權空間里，舊中國農村女性的主體權利被剝奪、被壓制，只能忍辱偷生、聽天由命。

三、長三書寓：人物性格延伸的虛幻空間

除了通過書寫家屋和室內陳設來塑造人物形象，譚恩美在小說中構建的虛幻空間——長三書寓，同樣對人物性格起著表征作用。長三書寓是近代上海開埠之后的最高級妓院，是官人、文人和商人夢幻生活的所在地。在福柯看來，長三書寓是“異托邦”，“是現實生活中存在的一種既在‘此處’又在‘他處’的特殊的空間形式”，具有夢境般的虛幻性。

《驚奇山谷》中最有代表性的長三書寓便是露露秘密館，它是露露和金鴿于1903年在上海創辦。譚恩美開篇就這樣寫道：“我的母親叫露露·明特恩，是上海唯一一位擁有自己的長三書寓的白種女性”，“那個年代，露露秘密館是上海唯一一家能讓華人和洋人客人同時滿意的長三書寓”。一位白人女性居然能在清末民初的上海開辦長山書寓，而且能同時能讓華人和洋人客人滿意，這不得不讓讀者感到好奇。那么，露露秘密館到底是一家怎樣的長三書寓呢？露露又是一位怎樣的白人女性呢？敘述者首先讓讀者傾聽露露轉述這座豪華宅邸的由來：這座房子“建于四百年前，是明代學者潘古祥的避暑莊園……莊園中的土地和四棟房子原本占地一點五公頃多，是現在的兩倍大。那堵厚厚的石墻還是原來的遺跡。但是東西兩個廂房卻是在被一場神秘的大火燒光后重建的”。然后，敘述者繼續把發言權交給紫羅蘭：“你將要進入的這座豪華宅邸曾擁有一段輝煌的過去。拱門上嵌有一塊專為明代學者的石匾額，上面有雕刻的痕跡，匾額的角角落落殘留著一些苔蘚，彰顯著它的悠久歷史。厚厚的大門定期會用朱紅油漆翻新，門上的銅環也會被打磨得油光锃亮。”從露露秘密館的由來及其大門的特征可以看出，它是一個神秘的空間，融合著新與舊、過去與現在，而這也正是露露性格的表征。

接著，敘述者重點對前廳的大沙龍全景式地娓娓道來：“你踩著的是釉彩亮麗、五彩繽紛的摩爾式瓷磚；你看到的是一壁紅色的天鵝絨簾幕……四百年的冰冷回聲被包裹在多彩的掛毯和厚重的地毯里，也回旋在繁多的低矮沙發、堅硬靠椅、貴妃椅以及土耳其式的軟榻中。花架上擺著一瓶瓶牡丹，每一朵都碩大猶如初生嬰兒的腦袋；圓形的茶幾上擱著臺燈，燈光給沙龍涂上一抹蜜色的琥珀光暈，宛如落日紅霞。在辦公桌上，客人可以從象牙雪茄盒中抽出雪茄，也可以從金三彩的罐子里取出香煙。植絨的扶手椅坐墊飽滿，酷似客人們的臀部……那些從法國進口的藍白花瓶上繪著一個個華人，他們的臉卻極像拿破侖和約瑟芬。厚重的馬海毛窗簾遮擋著格子窗，窗簾底下綴滿指頭粗的綠色、紅色和黃色的流蘇和穗子，這些也成了卡洛塔最喜歡的玩具。枝形吊燈和壁燈散發出的光芒照亮了墻上的畫，畫上的羅馬女神臉頰紅潤、身體潔白健壯，她們歡鬧著，身旁有同樣矯健的白馬。”從這些栩栩如生的描述不難發現，露露秘密館是一個富麗堂皇、驕奢淫逸和中西合璧的奇幻空間。而且，露露秘密館還是東方與西方交匯的地方，是“來自兩個世界的商人得以共處之地”，充當著交際場所和信息場所。誠如王德威先生所言：“妓院不僅僅是征逐性欲的場所，它同時也是家常所在——文化沙龍、商業場合，甚至政治據點：它擁有一整套社會功能。”而露露正是溝通華人和洋人，為他們創造對話氛圍和無數財富的最佳校書。顯然，露露秘密館是露露典型性格的空間表征物。露露不但優雅時尚、溫順魅惑、嬌嗔潑辣，而且精明能干、世故圓滑。

其實，露露秘密館這樣一種空間意象展示的不僅是露露的鮮明個性，也是清末民初所有校書的群像。清末民初的長三書寓具有多重功能，生活在其中的校書自然也扮演著多重角色：首先，她們是男性欲望的客體，卻很難被把握和掌控；其次，她們是男性的主體，與傳統包辦婚姻中女性的卑微地位不同，她們有選擇的自由，這一點曾讓譚恩美感到特別驚奇；最后，她們是男性主體的鏡像，她們被男性化，成為男性生意場上的商人。總之，校書形象的多義化增添了校書以及長三書寓的虛幻性和魅惑色彩，校書的性格不斷得到延伸，愈加變幻莫測。

綜上所述，空間表征法在塑造人物性格方面確實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它不僅可以出色地表征出一個群體的‘共性’或‘集體性格’，而且可以很好地表征單個人物的‘個性’或‘獨特性’”。譚恩美在《驚奇山谷》中通過書寫一個個特定的空間來完成一個個典型人物的形象刻畫，這種空間表征法展現了空間與人物之間不可分割、互相建構的內在相通性，同時為讀者呈上了一道清末民初的人物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