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佳豪[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 450001]
陳垣在《史諱舉例》中給避諱和避諱學下了定義:“民國以前,凡文字上不得直書當代君主或所尊之名,必須用其他方法以避之,是謂避諱。研究避諱而能應用之于校勘學及考古學者,謂之避諱學。避諱學亦史學中一輔助學科也。”《說文解字》中說:“避,回也,從辵,辟聲。”“諱,誋也,從言韋聲。”所謂“避諱”,就是回避、忌諱的意思,是人們出于迷信和畏懼的心理,或是因為政治、禮制等原因,在文化生活或行為方式上要回避相關名物的現象。中國避諱學史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先秦至明代,是避諱史料學時期。上古典籍中大量關于秦漢避諱制度的記載,為后世研究避諱提供了豐富的史料。第二階段是清代,這一時期是避諱學萌芽期。清代研究避諱學者眾多,“文字獄”大肆盛行也為這一時期避諱學研究形成了良好的條件。第三階段是避諱學形成期,近代陳垣的《史諱舉例》一書標志著避諱學的形成。第四階段是現代避諱學發展期,避諱專著成果頗豐,也有不少研究避諱的相關論文。在漢語發展史過程中,避諱對于研究上、中古,甚至近古文化都有著巨大價值,甚至可以促進歷史、語言、民俗等相關學科的發展,也可指導文獻校勘、偽書鑒別、版本鑒定等文史考證工作。
形、音、義是漢字的三要素,每一個漢字都有其固有的書寫形式、特定讀音和特定含義。漢字能與避諱文化相互作用,相輔相成。一方面,漢字中包含著大量的避諱信息;另一方面,避諱文化也對漢字的發展和演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避諱需要遵循一定的規則:有的合體字因為其構件而被要求避諱,如“昬”字。唐太宗名諱世民,“昬”字的部件中帶有“民”字,故將“民”字缺一筆畫,寫為“氏”。后來“昏”字占據主導地位,“昬”字只作為“昏”的異體字而存在。還有的因為漢字字形相同或相似而避諱,如“罪”字本作“辠”,由于“辠”和“皇”字形相近,秦始皇為了避始皇名諱,就將“辠”字改為“罪”。“罪”本為形聲字,從網,非聲,本義是一種捕魚工具。《說文解字》中說:“罪,捕魚竹網。秦以‘罪’為‘辠’字。”段玉裁注引《文字音義》云:“始皇以‘辠’字似‘皇’,乃改為‘罪’。”還有因漢字字音相同或相近而諱,如袁世凱當政時期,覺得“元宵”聽上去像是“袁消”,便下令人們不許叫“元宵”,改叫“湯圓”,這也是有名的利用讀音造成避諱文化的一種現象。另外,也有因漢字字義而諱。有些漢字的字義具有封建統治者忌諱的內容,因此,統治者或強行解釋其漢字字義,或曲解為多義詞。如雍正年間,徐駿在奏章里把“陛下”的“陛”字錯寫成“狴”字,令雍正勃然大怒,將其革職。后來,朝廷在徐駿的詩集里,找出“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等詩句。因“清”“明”疑似帶有“清朝”“明朝”的含義,雍正就認為徐駿是對本朝不滿,存心誹謗,傾心明朝,則將其斬首。這類文字獄在清朝多見。
漢字的獨特構造和其蘊含的豐富歷史文化為避諱提供了多種條件。一直以來,漢字的避諱方法有很多種,最常見的有以下幾種。
首先是缺省筆畫,這種方法常見于唐代,宋代以后頗為盛行。清代康熙帝名為玄燁,清本《十三經注疏》里所有“鄭玄”的“玄”字,全部都缺了最后一筆。不僅如此,凡是以“玄”為偏旁的字,例如“炫”“眩”“鉉”統統少了“玄”字最后一筆。缺筆這一避諱方法是主要的避諱方法,因為這種方法簡便易行。雖說本字缺筆,但是不影響大概原貌,后人也可輕易從缺筆字中聯系到本字。
然后是拆字。漢字有獨體字也有合體字,合體字可以拆成若干構件。拆字方法就是利用合體漢字的性質,將該字拆成若干部件,或者只選取其中一種部件加以使用。例如宋神宗名趙頊,為避“頊”字,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將同音字“旭”字一概寫為“從日從九”。
另外還可用其他漢字代替。有以“諱”“某”“某甲”等字代替的,比如,在古代為避名字,就直接用“諱”字代替,這也是以“諱”代替名字的開始;有以同義詞或者反義詞代替的,如劉邦建立西漢王朝后,為避“邦”字,把“邦”字統統改為與其意義相近的“國”字,將“萬邦”諱作近義的“萬國”;有以同音或者音近的字代替的,如唐太祖名李虎,為避其名諱,改“虎”為音近的“武”,將“虎丘”寫作“武丘”,這在訓詁類書籍中是很常見的;也有以字形相近的字來代替的,如女真族在唐朝時歸屬于契丹,因避契丹主之名諱宗真,諱“真”為字形相似的“直”,曾改稱為“女直”;還有以字代名的,如古時候稱人以字,以表示尊敬,如果在交際過程中直呼其名是非常不尊重人的行為。《晉書》為避唐高祖李淵的名諱,對劉淵就稱其字,作“劉元海”。
第四種是改變漢字讀音。這種避諱方式是在說話或者誦讀的時候,遇到所要避諱的字就變更其讀音,或者直接讀作他字。嬴政為避“正”字讀音,就把“正月”的“正”從去聲變為平聲。
空字同樣是很常見的一種避諱方法。在古籍中經常會遇到空白文或者“□”,這些都是為了避諱的需要。這種方法就是遇到避諱字,故意省去不寫或者用“□”來表示。清代的《尚書·夏書》中,為避雍正皇帝名胤禛的名諱,一般遇到“胤”字就作“□”處理。這種方法對后世了解經書內容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難。
用避諱字的變體書寫也是一種避諱方法。遇到需要避諱的字,書寫其異體字即可。異體字,又稱又體,是指讀音、意義相同,但字形不同的漢字。這種避諱方法,實則就是用異體字代替本字。
最后就是用紅紙或者黃紙將避諱的漢字覆蓋。如果犯天子諱,則用黃紙,因為黃色是我國古代所謂的正色之一。如果不是皇帝,則覆以其他顏色,一般是紅色。
漢字作為漢文化的一部分,無論是與文化整體,還是與其他文化事項,都相互影響,相互促進,協同發展。避諱這種社會文化現象充斥于各種各樣的文史典籍之中,也對后世造成了巨大影響。
首先談一下避諱對文學的影響。避諱造成了漢字使用的混亂,使得文獻中出現了大量的錯字、別字、空字,影響后人閱讀。古人更改書中的某些避諱字,加深了理解的難度,如果不是充分了解史實的話會很令人費解,一定情況下也會擾亂歷史事實,如更改年號、書名之類。同時,也會造成材料失真,給甄別、使用文史材料帶來困難。但避諱有時也可化腐朽為神奇,每一個朝代都有自己的避諱字和避諱文化,我們可以通過避諱字校勘古籍,為書中的脫、訛、錯、衍提供參考。因諱字具有時代性,特別是在明清時期有專門的律法規定哪些字是諱字,對我們鑒定古籍版本也有一定的參考意義。通過諱字鑒別版本或推之時代,也可用于鑒別偽書,判斷古籍的成書時代和作者所處的時代。
避諱也會對語言學產生影響。首先是為漢語詞匯增加新的義項。“諱”字本無名稱義,但因古代避諱盛行(避諱即避諱名稱),久而久之,“諱”字就帶有“名稱”這一義項,也有了“名諱”這一詞語。其次是出現新讀音,產生新詞語。“管中窺豹”原為“管中窺虎”,因唐太祖名叫李虎,為避“虎”字,將“虎”用“豹”來代替,所以有了“管中窺豹”這一詞語。而“畫虎不成反類狗”也被改為“畫龍不成反為狗”,令人費解。這種做法也造成了怪誕詞及詞的怪誕用法,失其義理。再次,避諱也產生了大量的殘缺字,異體字缺筆是唐人的一大發明。陳垣先生認為避諱缺筆,當起于唐高宗之世。而今所見傳世清代刊本書籍,凡是與清帝名同諸字莫不缺筆,則幾乎成為定例。古人寫避諱字的時候,有時故意不按照常體書寫,而讓其變形,于是造就了一批異體字。有的是構件位置變換,有的是找形近或者義近的詞語代替,其中有些異體字還取代了正體字流傳了下來。避諱也讓后世流傳了大量的代用字。代用字指的是某些避諱字已經有不成文的規定使用哪些字代替,例如為避康熙帝玄燁的名諱,在清代所有文史類經籍中的“玄”字統統寫為“元”。
綜上所述,避諱文化的產生和發展都與文字自身所帶有的文化屬性息息相關。漢字的形、音、義三位一體,其豐富的文字信息和文化信息每每都被統治者加以利用。他們利用諧音或強拆漢字,或曲解字義,來統治和鞏固自己的王朝。著名的有武則天時期的新字發明,如新字“曌”解釋為日月當空,意思就是男性和女性一起統治天下,帶有女權主義色彩。太平天國時期,為辱罵皇帝,他們把“咸豐”的名字改為“?猦”,都改為反犬旁。清代皇帝更有甚者大興文字獄,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文人紛紛風聲鶴唳。皇帝無中生有,捕風捉影,把避諱發展到了極致。
總之,避諱于古代漢文化影響至廣、至深、至巨,特別是和文字的影響相輔相成。這是一種存在了幾千年的文化現象,值得我們去研究。
①陳垣(1880—1971),中國歷史學家、宗教史學家、教育家,主要著述有《元西域人華化考》《校勘學釋例》《史諱舉例》等。
②陳垣:《史諱舉例》,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