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大學能源與動力工程學院 401331)
一
我不記得我是從多久開始夢見故鄉的,像放默片,重疊、交錯、纏繞。
可夢境中的故鄉,卻又是那么的朦朧,像是在拂曉的江邊看初日在水霧中緩緩升起,還帶著昏昏的暈。可細細品察,卻又一日一日地模糊、殘缺、消失了。
……
我踏上了回鄉的最后一班車,人潮涌動,煙塵漫卷。
十五年前離開江鎮的景象還歷歷在目。父母在車站送我,眼中閃著光,不只是欣喜還是傷心。當時坐在車上,想象未來的景象,不禁從位置上跳起來,周圍的人詫異地看著我,像是看一個瘋子。
從市區到江鎮要兩個小時,已近黃昏了。車自顧自開著,陌生的市區漸漸遠離,周遭開始熟悉。慢慢稀疏的高矮樓房,忽遠忽近的小山,以及一望無際的農田與荒野。太陽抓住地平線散布最后一縷光暉。不知過了多久,車子駛入吞吃人的黑暗,漸起燈光,透過窗玻璃撞擊我的瞳孔,一切都熟悉起來。
二
回來的第二天是同學會。
飯店門口稀稀疏疏站著些人。闊別多年,我竟難以將眼前眾人的面孔與記憶中故舊的樣貌聯系起來。
馬路上駛來一輛寶馬車,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在人群中看見了我,和我打著招呼。我一時間想不起來是誰。他又從后面扶出一位孕婦,我身邊一片嘩然。
“那不是趙川和肖竹嗎?”
“這么些日子沒見,這倆人日子過得真好。”
“可不是嗎!”
只見那兩人向我走來,趙川咧嘴笑了:“江遠,你不會真不認識我了吧?”一聽聲音,的確熟悉,果真是趙川。
趙川是我中學時拜把子的兄弟,一起干過不少壞事,也一起許諾要考復旦。我深知他那哈姆雷特式的性格,沒隔幾天就看上了班花——肖竹。如今女人倒是追到了,可上海還是沒去成。
酒席宴上,眾人推杯交盞,已經做了媽媽的女同學們忙聊著養孩子的辛苦,互吐苦水。還有的呢,又抱怨著丈夫或婆婆是有多么的不好,當年真是瞎了眼之類的話。那些體型越發龐大的男同學們,則抱怨著股市下跌、房價上漲。我把目光投向趙川,他正向別人夸耀自己的房地產生意,自己是多么有遠見云云。
我開口問趙川:“老趙,當年你他娘的說要考復旦,怎么還窩在這兒呢!”
趙川沒料到我會問他這個,露出奇怪的表情,其他人也紛紛轉過頭來,閉口不語?!鞍Γ@當年不是沒考上嗎?”
“沒考上就來不成?”
“不去上海又怎樣?你看你現在又混成什么樣?還不如我在老家,娶妻生子,何必去那里呢?物價又高,壓力又大!”趙川有些惱怒了,我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就低頭吃菜,一夜無話。
回到家后,靠在臥室窗邊,看著窗外漫不經心的江水和慘淡的月色。我仍記得那年畢業,趙川喝了很多酒,坐在臺階上指著我說:江遠,兄弟不義,沒有考上復旦,你就自己去吧!不過,將來,將來你哥們我一定會來的,你給我記住了啊!”現在想來,估計是酒后胡話。
原來廢墟不在別處,改變的只是我們自己。
三
母親把我的窗簾拉開,強光把我弄醒。母親對我說:“你爸讓你去祖屋看看?!?/p>
從家到祖屋要走過重重疊疊的鄉道,十幾年沒來,這里到還是沒變。一路跌跌撞撞來到老屋前,屋子長久沒人打掃,門上也長了蛛網。輕推開門,屋里一切陳設都和曾祖母去世前無異,只是這些器物上多少有些灰塵。
坐在一把紅木椅上,看著窗外幾株黃角蘭樹,自得其樂地開枝散葉。
曾祖母獨愛黃角蘭。
我的童年是在曾祖母懷抱中度過,每至夏日,睡前時曾祖母總會摘下幾朵新鮮的黃角蘭,放在我的床頭。窗上灑滿白月的當兒,我在幽香中沉沉睡去。
曾祖母去世那天,我在上海,母親來短信。我只記得那田間大笑的老婦人是她,健康少病的老太太是她,慈祥可愛的曾祖母是她。我不敢想象那個瘦小的老婦人,渾身插滿管子,孱孱弱弱滿嘴胡話,然后撒手而去。
淚把我弄醒,太陽快落山了,屋里也暗躉躉的。我兀自站在曾祖母經常站立的位置,想起了很多事。
母親跟我說,曾祖母去后,家里的親戚為爭祖產不惜鬧翻,漸生怨懟。父親不愿參與,抱著曾祖母的遺像拂袖而去。如今,這個曾經擠滿人的屋子,已經許久沒有再升起炊煙。
四
受父親的影響,我愛聽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粵語歌,獨衷那語調中金戈鐵馬之音,仿佛自帶著一種江湖肅殺之氣。
我生于香港文藝片最后的黃金時代,爾后步入新世紀,逐漸沒落。我仍記得,1994年父親帶著母親和我走進影院,母親倚在父親肩頭,看著銀幕中張曼玉倚窗而嘆:“我一直以為我贏了,才發現,其實我輸了?!碑斈瓴欢?,只覺得這紅袍女人真美。
此次回家,父親不只從哪里買來一臺95年的電視機,還有一架放在雜物堆里多年的DVD機。
父親說,這是他的黃金時代,不愿走出來。
五
宮二與葉問的最后一次相見仿佛遺夢一場。在大南,宮二對葉問說:“這些年,我們都是他鄉之人。”大感動。
上海的朋友聽我講起故鄉,臉上滿是驚艷,羨慕我:“你真幸福,到底還有個倚靠。”
的確,故鄉于他們只剩下一片被城市包圍的廢墟,和一個虛幻的名詞。幼時的他們跟著父輩幾度輾轉,開疆擴土,如今系住他們的只?;貞?。
難道我們并非如此嗎?
鄉愿,一直流淌在人類的血液中。中國人喜歡將情感寄予一個實體,而非虛幻得有些不可靠的記憶。于是,故鄉變成了承載著無數人回憶的媒介,豐富我們的情感維度。仿佛我們有了故鄉,就不再是水上浮萍,空中飛鳥。
我是有故鄉的。十多年來,我的故鄉從未有過變遷與荒蕪。但即或如此,拴住我的仍是記憶。
曾經愛過的人,發過的瘋,流過的淚,做過的蠢事都已像山間的汩汩流水,流向記憶深處。
你說,你何必糾結于過去呢?人總是會變的。
是的,我承認,那么既然人要變,故鄉怎么就不變呢?萬物皆流,孰能例外?
曾經憤世嫉俗心有大志的同學們早已一一向世俗妥協;曾經和睦的親戚,如今卻紛紛視如仇寇;父親曾經的黃金時代,也只是曾經。
所以,不是別的,是記憶。將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連接,使我經歷時間而不分裂,仍可統一。
所以難免要得出結論,故鄉已故,我們所擁有的只有記憶。
“當初的欲望,已成回憶?!笨柧S諾如是說。
尾聲
夜里的江鎮依舊熱鬧。
被日光曬掉漆的車站牌反射著不遠處的燈光;路邊的老婦人拿著一個口袋,將路上的易拉罐一個一個踩扁丟進袋中;前邊的霓虹燈閃著,有幾個不亮了,讓人以為是“下拉OK”;騎摩托的青年不知死活地奔馳,揚起一路風塵;臨街露臺上站著一對夫妻,女的憑欄遠眺,男的低頭抽煙。
“從前的游子一直沒有還鄉,他被漁火與時光拖住,一生漂流在外?!?/p>
這大概就是我們人類的命運,從巴別塔崩開始,從我們開始在意時間開始,我們便開始流浪。
宇宙精心地安排這個有始無終的騙局,這個世界就像是場交響樂。
交響樂是個陰謀。
希臘眾神看著塵世間不斷流浪的人們,可在諸神之上,自有命運,在冷笑。
你說你不信命運。
但是,真的沒有命運嗎?
無知的人類,自以為在這份劇目中找到了依靠,自以為看穿命運,可是命運早已精心擺布好這一切,它棲于高處,看著在這場荒誕劇目中的無知之人。
我是三天后離開江鎮的,一路打點著我的匆匆回憶,往事從我身上一點一點脫落,悄無聲息,向空中散去。
或許從來就沒有回鄉的車,我們也不過行色匆匆各自奔赴下一站。
故鄉已故,我們又何嘗還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