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藝術學院藝術研究院 210000)
據不完全統計,截止到2019年12月31日,某藝術網站共收錄各類展覽約5128個展覽,其中在美術館舉辦的大概有2600個,占到總數的百分之五十,這里的美術館包括公立美術館、民營美術館、藝術宮、畫院、藝術館等屬于美術館序列的部門。目前,中國有多少美術館數量尚沒有完整的統計。單就上海市而言,2019年的數據顯示,全市總共有81家美術館機構,其中國有美術館23家、非國有美術館58家。整體而言,中國已經躍升為一個美術館大國,無論是就增長速度還是美術館總量來說,都是如此。而在中國,也逐漸形成了一種美術館文化,人們也更多愿意將空余時間花在美術館里。
中國美術館如今的繁盛局面,可能不是幾十年前的民國學人和藝術家所能夠想象的。但在當下中國美術館事業大發展大繁榮的局面下,回顧那段歷史,則既可以讓我們正視這份財產的來之不易,又可以讓我們在舊有的知識中汲取新的再出發的靈感。
一般學界認為最早提倡在中國設立美術館的是魯迅先生。的確,早在1913年,魯迅便在其《擬播布美術意見書》中提倡設立從中央到地方的美術館體系。此文中,魯迅分析美術之用,認為美術可以表現文化,可以加強人的道德修養,還可以救援經濟。因此,對于美術應該加以宣揚和利用。而如何宣揚利用美術,則需要傳播美術的方法,以使人發現美術的真諦,啟發國人對美的感受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建設美術館就是傳播美術的最基礎設施。魯迅寫道:“當就政府所在地,立中央美術館,為光復紀念,次更及諸地方。建筑之法,宜廣征專家意見,會集圖案,擇其善者,或即以舊有著名之建筑充之。所列物品,為中國舊時國有之美術品。”1這里他提到從中央到地方一體的美術館體系,直到今天尚沒有完全建立起來。對于美術館之建筑本體和美術館中的收藏品,魯迅的文章中都有涉及,可見,這是一份具有實際操作性質的向政府傳遞意見的報告書。該文載于《教育部編纂處日刊》之上,乃是因為當時魯迅的身份是教育部僉事,是政府工作人員,所以才有這樣的建設理想,他所在的教育部部門,剛好是主管此類文化事項的。魯迅在藝術方面,一直有較高的追求和欣賞能力,這也使得他較多注意于藝術方面的事業。可惜的是,這份意見書并未引起當時政府的重視,蓋民國初肇,根基尚未穩固,何談文化之建設?
當時的教育總長(即今日之教育部長)乃是蔡元培。蔡元培以其“美育代宗教”之論著稱于時,并對后世影響頗深。蔡元培所提倡之美育,實際上是個宏大的概念,不僅包括美術、建筑、音樂、文學等等,他寫道:“美術館的設置,劇場與影戲院的管理,園林的點綴,公墓的經營,市鄉的布置,個人的談話與容止,社會自的組織與演進,凡有美化的程度者,均在所包。”2美育這一個很宏大的概念,并不止于藝術本身,而更多和個人的修養有關。雖然是一個很宏大的概念,但也要一點一滴去實行,而其中“美術館的設置”則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基礎。蔡元培嘗就學于德國,在藝術熏陶方面感受頗多,對于外國美術館事業之發達,必耿耿于心,所以在國內也經常不遺余力地提倡。他曾說及一種美感的“天下為公”的特征,即“公園的造像,美術館的圖畫,人人得而暢觀”3。他認為,實現人生的價值,除了工作,還要再余暇時光讀文學、聽音樂、參觀美術館,以謀求知識和情感的調和。他的提倡是美好的,但是在社會建設上要與之同步才能夠實行。因此,蔡元培雖然未曾大聲疾呼籌建美術館,但是他的言論和書寫中可見,一個正常的現代社會,是少不了美術館這種建制的。而由他所引發的美育浪潮,則進一步刺激著學術界和藝術圈,反響熱烈。
與魯迅、蔡元培等學人一樣,民國時期的藝術家在呼吁建立美術館方面往往也很是用力,他們的呼聲也是最高的。一方面因為他們很多人都是留學歸來,在外國浸染多年,對于美術館制度的便利性和重要性有深刻認知,另外一方面是美術館作為一種現代制度,對于藝術家的工作具有重要意義,既可以提供一個交流學習的機會,也可以將藝術家和公眾之間的距離拉近。與魯迅和蔡元培等人的實用立場不同,民國時期的藝術家在呼吁創建美術館方面,有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藝術發展的考慮,是一種藝術本位。
這其中,以徐悲鴻最為知名。1928年,徐悲鴻在《藝院建設計劃書》中寫道:“中國固有文藝,非借特殊設施不能再興,吾之計劃,實間接能令中國文藝之復昌。”4如此可見他對于美術館建設之迫切要求,甚至認為只有建設好完備的美術館系統,方能實現中國之文藝復興。在《近代美術院緣起》一文中,徐悲鴻提到:“吾國自革命以還,奠都南京,泱泱大邦,世所瞻視,政府所在,機關林立,獨無美術院之設,似今日華夏,不足征焉,誠文明之所羞。于是民眾之游息罔知所向,識者憾焉。”在此處,他將美術館之闕如視為一個泱泱大國、文明古國的一大恥辱,這是政府的失職,也是對民眾公共生活的關懷不足。因此,他才大聲疾呼設立美術館,故而才繼續寫道:“同人不敏,竊視為急要之圖而為之創。”5在文中,他呼吁人們為他捐款,或者捐贈收藏品。1934年,徐悲鴻在文章中寫道:“俄國人屢次問:貴國有多少美術館?如此悠遠歷史文明古國,美術館之設備定比我們無產國好。”面對這樣的提問,徐悲鴻自言感到非常汗顏,也十分痛苦,只得敷衍塞責,而不主動回答。他提到自己在俄國所看到的彼國美術館之情狀如此:“規模之宏大,設備之精美,絕不亞于英、法、意、德諸邦,且覺過之。”而相比較之下,他便愈加覺得中國人民“可憐”,因為民眾所需要的美術館,國家從未措意。他評價道:“惟有歲靡巨款,說辦文化事業。白日見鬼,并一個美術館都沒有,在責任繁重,提倡科學,盡力國防的政府,我們自然不能責望他以不急之務,但既名國務,但既名國都,又自稱文明大邦的國度,那文明究竟是什么東西?說來可笑!”6這里可見其對于當時國民政府美其名曰重視文化事項而從不真心加以建設的無奈和憤恨。
1935年,在對《朝報》記者談話中,徐悲鴻就籌備畫展、建立美術館和創辦美術協會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在建立美術館方面,徐悲鴻提到,中國在文化方面每年號稱花費千萬元,但是連一個國立美術館都未能建立起來,而且這件事好像也根本無人在意,對此他表示很是遺憾。去年在國外游歷一圈之后,他便很受震撼,所以回國之后向政府建議在首都(南京)建立美術館一所,沒有料到當局者都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對此,徐悲鴻也深感無奈,乃談到:“本人為我國藝術界之前途計,現擬以己之力,向各方奔走,而籌募美術館之基金(預算約十萬元)。”7徐悲鴻雖然有很大的雄心壯志,也有很多機會公開表達自己的愿望和追求,在民眾中有很高的名聲,但畢竟只是一位藝術家、大學教授和學者,其在政治經濟領域所能發揮的效用其實有限,是以他雖然呼吁很急切,卻未能及時引起什么效果。
與他類似,藝術家林風眠也有建立美術館的呼吁和理念。中國當代藝術評論家林曦文先生寫道,他在1986年在部分省市美術館專業工作會議上發言說,中國美術館事業的主要問題是人們的認識不夠,尤其是有關決策者對于美術館的社會地位認識不足。8后來他讀到了林風眠的《美術館的功用》一文,他驚訝地發現1930年代的藝術家發表的文章竟然與自己的意見不謀而合,這是歷史的巧合,但更彰顯了現實的可悲。尤其是想到在該文發表后的幾十年,中國當局對于美術館的認識仍然那么局限,就更加令人沉痛了。但不得不說,林風眠當時所面對的一窮二白的局面,自然不是今天所能夠比較的。林風眠的文章發表于1932年,在文中,林風眠開宗明義寫道:“中國提倡美育垂十余年,到現在才有寥寥兩三個美術館,鼎革后頻年內戰國家困于經濟自是一因,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大家不留意美術館有何種功用。”可見作為一名藝術家,他對于這種現象的不滿,也可見這種怪現象在當時也未能引起足夠重視。
他認為“美術館的功用”是一個大問題,因而只言片語、一時半會是不能夠解釋清楚的,他隨意選擇幾個淺明的道理來加以說明。首先是“中國五千年歷史從廿四史中認識者遠不如從幾千百件古代藝術品所感得者為清晰有力。”由此可見,以保存歷代美術品為職志的美術館,對于歷史的功用有多大了。
其次,他認為在中國文盲率較高的當時社會現實中,“找一個不受經濟限制,不受時間拘束,不必識字亦可以得到知識,直接影響于良善的品性的教育方法,除卻美術館而外還有什么東西呢?”
再則,在中國當時的現實中,中國的收藏家往往對于自己的藏品秘而不宣,所以大眾或一般人能夠看到的藝術成品很少,而美術館可以打破這種收藏制度所決定的局面,將美術作品真正展示在公眾面前。
在這種人人隱匿的收藏制度之下,號稱文明古國的中國,又有什么東西能夠證明自己的文化傳統呢?因而美術館恰好是這樣一種展示大國形象的地方。故而,林風眠說美術館對于“國家的觀瞻也是不可輕視的啊”。9
值得注意的是,仔細閱讀這篇文章可知,他也帶有一種對政府說話的味道。民國時期這些學者和藝術家,在談及這件事的時候,無論是公開的建言,還是發表于公眾報刊上的文字,都帶有與政府對話的特性,蓋都希望通過文字引起政府之重視。而其主要原因是,在現代國家建設中,國民政府嚴重忽略了文化建設的這一個基礎環節。
除了上文所提及的諸位學人和藝術家對美術館建設有強烈的愿望和要求,還有許多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也參與到這種“建言”性質的公眾輿論的營造之中。其中有很多人的策略是撰文介紹其在國外所見聞的美術館之情形,以使得一般民眾和政府知道美術館乃是現代文明城市的必備標志。這種知識普及的工作,其影響也是很大的。
正是在這樣的輿論營造的氛圍下,國民政府對于美術館建設的問題也越來越重視。顯然,他們也因此而感受到了一定的壓力,于是終于決定在新建的“國民大會場”左側修建一所國家級美術館,即后來的國立美術陳列館。101936年8月26日《中央日報》第3張第4版發表了國立美術陳列館竣工照片,該館總占地面積為4165平方米,建筑面積1326平方米,可惜的是建成后只在1937年4月舉辦過一次大型展覽,即第二次全國美術展覽。此后南京淪陷,該美術館也不幸夭折。新中國成立后,才在其原來的基礎上建成了江蘇省美術館,這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民國遺產。
注釋:
1.魯迅,擬播布美術意見書,載教育部編纂處日刊,1913年第2月第1卷第1冊。
2.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載現代學生,第1卷第3期,1930年12月出版。
3.蔡元培,美育與人生,載俞玉滋,張援編.中國近現代美育論文選 1840-1949新版,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226-227頁。
4.徐悲鴻,藝院建設計劃書,中央日報“摩登”副刊1928年2月5日。
5.徐悲鴻,近代美術院緣起,載徐悲鴻著.為人生而藝術 徐悲鴻自述,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136-137頁。
6.徐悲鴻,在全歐宣傳中國美術之經過,載美術生活,1934年第8期。
7.王震編,徐悲鴻文集,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5年,72頁。
8.林曦文,百年呼喚聲未絕,載美術觀察,2000年4月。
9.林風眠,美術館之功用,載美術叢刊,1932年第2期。
10.江蘇美術館年鑒,1986年,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