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處以默，妙機其微
——淺談田園詩的心態與蘊味

（燕山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 066004）

沖淡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貫穿全文的主旨思想，是中國詩學史上特有的一種詩美風格，它如春風吹拂衣襟，潤物無聲，似老莊之道心中無欲無求，足夠耐人尋味。正如詩人王維獨自一人坐在幽深茂密的竹林之中，一邊撥弄著琴弦，一邊發出長長的嘯聲，在深山空谷中回響，以動寫靜，以靜寫動，僅僅兩句五言詩變能使人產生極為立體的畫面感。而“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則表現出詩人心境之恬淡澄明，一輪明月陪伴便能褪去孤獨。王維的田園詩，一般篇幅短小，他用樸素的語言匯成一首首“親民”的詩歌，他沒有刻意用晦澀難懂的詞語去“升華”，而是借詩畫景，甚至能引起孩童的思考、農婦的喜愛，風物人情純在自然。

提到“淡”，我首先想到了東晉公認最“淡”的詩人陶淵明，王、韋、柳、孟等一派詩人學的都是陶淵明。“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道出了世上一時的得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青春一去不復返，放手才讓它去才是最好的尊重，如果強行折返，只會“遂迷，不復得路。”陶淵明善于擬人寫法，“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與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都表達了詩人看淡名利，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歸隱之初，陶淵明寫下歸去來兮辭，“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是他歸隱的宣言，這次歸隱則是他人生中重大的轉折點，心情也由此變得舒暢了。“沖淡”不僅體現在陶淵明開創的田園詩歌中，更是伴隨于他真正的隱居生活，“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中的“心遠”即闊別塵世，知足珍惜，誓與污穢的名利場決絕。古代詩人常常身在官場，把自己的志趣寄托給山水田園，但是陶淵明是真正的隱士，他“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生活。可以說，陶詩是沖淡的典范，成了歷代文人士大夫夢寐以求的文化歸屬。

了解沖淡，需要我們身處世外，以沖淡之心態，與唐詩之氣韻不期而遇。詩歌創作是由內而外的，我們應該靜下心來，通過字面的翻譯和注釋去把握詩人的思想靈感。如唐韋應物寫道“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透過荒廢的小船，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們可以體會到詩人的孤寂低沉，仿佛透過詩人的眼睛看到了這一幅饒有生意的小景，充滿了平易近人的生活氣息。在“仙鳥何飄飖，綠衣翠為襟。顧我差池羽，咬咬懷好音。”中詩人也像王維那樣留下了裊裊的樂音，讀者不僅可以滿足了視覺還滿足了聽覺，全方位走進詩人的世界。韋應物的隱居有別于陶淵明，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佛系”，是做官一段時間，隱居一段時間，有官就做，無官就隱，不活在別人的評論里，也不去評論別人。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對韋應物給予高度評價：李、杜之后，詩人繼出，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所及也。認為他的詩于質樸中表現出纖細濃郁，于淡泊中寓含不盡的韻味，不是別人能夠做到的。

“沖淡”一品與“自然”“飄逸”有相通之處，都是自然而然的結果。我認為《二十四詩品》只是對詩歌的意向描繪，不是詩歌的理論方法和邏輯思考，整體傾向于感官感受，旨在探尋一種超然世外的審美風格。這樣有景有聲的美好妙境，同樣出現在了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中，“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與王維的《竹里館》有異曲同工之妙，讀起來悅耳動聽，循聲而入發現石潭，這樣一塊不似人間的清靜之地，烘托著作者孤獨的情感，給予讀者極強的感知力。柳詩善用“似淡實美”的文筆，委婉深曲地抒寫自己的心境，如流傳較廣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純用白描的手法營造出冷雋陰柔之美，烘托了天地蒼茫一片，是沖淡了所有花紅柳綠后留下的“寒江雪”。詩人突出了雪中漁翁的形象，巧妙地把孤獨轉化為孤傲，仿佛在告訴所有人，我這孤獨是以為傲的，開闊心緒著實令人羨慕。盡管為官多年，柳宗元仍然在佛教中尋找精神的寄托，喜游佛院，好讀佛經，深研佛理，貶永州后寫下“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大膽諷刺當時的社會現象，感受悟道的快樂，留給世人的還有名詩背后的慷慨。

淡泊不是修仙成道，不是生活的空虛和無意，而是身處世故不世故。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司空圖沒有過多解釋這兩字的字面意思，僅用幾組比喻讓讀者置身其中，走進去感受。在“飲之太和”的道家藝術精神的指引下，我國古代歷史文脈逐漸走向逍遙自在，而“鶴”這種動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極具仙風道骨的氣質，如劉禹錫“丹頂宜承日，霜翎不染泥。”“徐引竹間步，遠含云外情。”就散發著濃郁的道教氣息，寫鶴從空中飛來，確如天上仙子臨風而下，氣宇軒昂，足不染泥，體現了詩人堅毅高潔的人格內蘊。“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中通過凌空飛躍的白鶴，將詩人的樂觀精神帶到九霄云外，極富藝術張力和雄直氣勢。田園詩人大多活在真實的世界，以其清新雋永的格調突破了當時盛行的唯美主義所謂規范，沖淡了與現實世界之間隔著的迷霧。詩歌穿過幽深僻靜的竹林，無意間發出動人的長竹聲，正如書畫家黃易所題：“雨洗修篁分外清，蕭蕭如在過溪亭。世間都是無情物，只有秋聲最好聽。”心神沉醉中不由生出與這春風一起遠去，誰知這卻是可遇不可求，短暫的體驗而已。最后四句詩人說明了詩歌寫作要避免只停留在表面，刻意矯揉造作，時光荏苒歲月飛逝，要用心體會生活的清麗，才算沒有白走這一遭，如果勉強搜取材料就會陷于窘困，慢慢與詩道相背離。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中，枕霞舊友史湘云所作《對菊》詩：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講時間本是自然法則，抓的越緊，擁有的越少。這足以說明，《二十四詩品》的理論核心是“道”，核心內涵是那種符合道家理想的人格與人的精神狀態。

“人”和“景”的聯系在《二十四詩品》中表現的尤為密切，在“沖淡”一品中，人作為觀景者，自身并不出現，這就讓讀者自然地成為了那個人，甚至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那個人。人帶著自己特有的經歷去讀詩，情景交融，在詩中找尋人生啟示，詩歌對人思想的解放，經過歷史長河中人的篩選，何嘗不是一種升華，人與詩互相成就，使得二者走的更遠。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景物描寫較為平易近人，如“碧桃滿樹”“紅杏在林”等，幾乎是在路邊都能觀察到的，推測可能是詩人希望普通百姓也能加入鑒賞，得到更多人的認可，拉高整個社會的文化程度。如唐元稹的《離思》：“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運用極致的景物比喻直截了當地抒發了哀思，讓每個階層的讀者無不為其惋惜。經歷過無比深廣的滄海的人，別處的水再難以吸引他；除了云蒸霞蔚的巫山之云，別處的云都黯然失色。這兩句詩還簡縮為成語“曾經滄海”，還可比喻曾經經歷過很大的場面，眼界開闊，見多識廣，對比較平常的事物不放在眼里，這里與司空圖體摒棄世俗，向往作為一名希心釋道、篤好虛淡的隱者的傾向相呼應。李商隱在《詠蟬》中同樣運用借物喻人的手法“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把思緒從蟬的身上轉到自己身上，暗示蟬微薄的叫聲正是自己官微“費聲”不得志而無所作為的無奈，所以說，詩人筆下的意像，又幾乎都是和他們的身世遭遇有著密切的聯系，其中當然也包括司空圖。

《二十四詩品》雖被稱為“諸體畢備，不主一格。”但總體傾向于“沖淡”，雖然有“雄渾”“勁健”“綺麗”等幾品，但是也在道家思想的統攝下抒發作者沉著雅致的意趣。有些論者認為此詩屬于創作詩，有些人認為是鑒賞詩，從審美角度審察，它更像是偉大的哲學詩，不注重詩形成的要素與方法。作者在《二十四詩品》中反復強調“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等老莊哲學思想，即主體必須保持虛靜的狀態，通過感受自然風光，直接體現天人合一的藝術境界，是對詩藝的貢獻。我認為要真正體味“沖淡”的境界，需要摒棄所有世俗的追求，不可有一絲雜質，這在現當代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至少學生是做不到十分之一的，當然也不能刻意去做，否則最后可能會演繹成“墨菲定律”。這恰恰應了“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二十四種詩境是二十四種人境，詩道在于自然而然的去契合，超然象外，你若與它有緣，不去深究，它就會主動來與你匯合，這個就要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