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大學 330031)
日本“戰后派”代表作家之一,開高健于1957年發表短篇小說《裸體國王》,次年擊敗大江健三郎著《死者的奢華》獲得芥川文學獎。從獲獎評語來看,《裸體國王》好評頗多——中村光夫曾稱“這是一篇具備新穎構思和有力度、深度的批判精神,并充分發揮了作者優良本性的小說”,佐藤春夫也表示“選題精良、文風誠摯,這才是現在最該受珍視的(作品)”等。
有關該作品的文學研究,池山佑子曾表示日本國內將其解讀為“批判社會體制”的論述較多。與此相對應,胡建軍也曾稱該小說對“片面追求經濟利益的戰后日本社會進行了深刻的批判”。本文將從更小的切入點著手——從主人公“我”在小說中唯獨出現的兩次與性格不符的大笑場景出發,以學生太郎創作的畫和“我”貫徹的教育來探究其大笑背后的含義。
主人公“我”是一名兒童美術老師,在小說中一直是處事十分冷靜的形象。例如,小說著重描寫了“我”對同僚山口老師的態度。在接受了大田創辦的美術用品公司的“好處”之后,只要該公司一發售新產品山口就會第一時間讓學生們試用,并將試用結果寫成報告公之于眾。憑著這份“熱心腸”,山口在年輕教師及社會上都深受贊譽。然而,“我”卻看出“熱心腸”的山口其實只是一位“計算名利的野心家”。即是說,“我”并沒有受到外界評價的影響,而是通過自己冷靜地剖析了山口行為的本質——只為追逐名利。
其次,“我”是一個非常有自我主見的老師。山口介紹了大田的兒子太郎來“我”這里學習畫畫。“我”秉著一視同仁的態度,拒絕太郎父母接送,要求小孩自己步行來畫室。此外,當得知大田邀請自己去參加由他主辦的繪畫大賽時,“我”回答道:“設獎金可無法獲得優秀的兒童畫作啊。孩子們都是十分敏感的,會揣測大人的喜好。這樣征稿來的只是取巧而作的作品罷了。”對話中,大田不斷地提到了利益問題,而“我”卻對此抱有抵觸心理,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邀請。可以看出,雖然“我”在心理上對這位“能干的商人”大田十分抵觸,但口頭上仍舊十分冷靜、淡然地拒絕接受邀請。與山口不同,“我”并沒有屈服利益的誘惑,是一個能堅持主見的人。
然而,小說后期卻出現了兩處不符合“我”性格設定的場景——“我”情不自禁地放聲大笑——十分激烈地外露出主人公的情緒。本文將以主人公這兩處場景為論述中心,探討主人公“我”放聲大笑背后的含義。
太郎自從來到“我”的畫室之后,畫畫一直都在進步。
最開始進入畫室時,太郎拿到白紙之后什么都沒畫。“我”對初次見面的太郎描述為“一具披著由自我本能形成的無感知防護罩的肉體”,就像空白的白紙一樣。太郎也不和小伙伴們玩耍,總是一個人對著什么東西發呆。在“我”看來,他只是坐著,仿佛在害怕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感覺不到。
劇情的轉機出現在太郎第一次說出自己想要畫畫的時候。在得知太郎曾在鄉下生活過一段時間的第二天,“我”帶著太郎去了河邊。太郎在河里看見了鯉魚,對企圖逃跑的魚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之后,“我”便就著這個話題和他聊了很多次,有天太郎終于主動向“我”要了一張白紙。那天,太郎仍舊沒有畫出什么東西,但在他下一次來上課時發生了巨變。當“我”示意太郎放在一旁的手指畫顏料瓶時,他將手指徑直伸了進去,并用手將整張紙涂滿了紅色。此時,太郎“畫”出的還只是一個單純的顏色,但漸漸地進步越來越明顯——他的畫從“一個房子+分散的點”,到“大片的點+粗糙的小孩人像”,再到“用粗筆描繪出一個小孩的模樣”。最后,太郎在一個非上課時間帶著他創作的五幅畫找到了“我”。其中,當看到最后一幅時,“我”放聲大笑。
這幅畫展現的是同其他四幅完全異樣的世界。畫的是一個穿著越中裈、在種了松樹的護城河邊行走的男子。他頭上梳著丁髻,腰間別著一根棍子,像士兵般揮著手闊步而行。當察覺到這幅畫含義的瞬間,我放聲大笑,感到自己的身體都因為這泉涌般的笑勁搖晃了起來。
畫中的“裸體男子”正是呼應了小說的標題“裸體國王”。這是太郎在聽完抽象的童話故事《皇帝的新裝》之后,通過自己的理解將“裸體國王”畫成了日本大名的樣貌。“越中裈”“丁髻”等日本傳統形象其實與真正的西方國王大相徑庭,使“我”不禁大笑出聲。這是太郎腦海里的國王形象,體現了孩子獨有的個性思維。在“我”看來,這幅畫體現出太郎是“真正完全消化了安徒生童話”。
在“我”的教導下,太郎從最初見面時畫不出任何東西,到一幅單色的畫、只有點的畫,最后完成一幅完整的畫作,實現了質的飛躍。因此“我”在此處放聲大笑,除了畫作本身帶來的趣味之外,也包含了對太郎成長的感慨。山田有策曾表示太郎的這份成長是“主人公‘我’潛入了太郎內心的荒蕪之地,幫助太郎讓他自己動手開墾”的過程。另外,從小說劇情來看,通過“我”第一次情緒泄露地放聲大笑,并伴隨“裸體國王”形象的初次登場,全篇小說在此達到了一個高潮。劇情的節奏也更加明朗,一直持續直到文末主人公的第二次放聲大笑為止。
“我”在教導孩子們畫畫時有一套自己獨特的方法。“我”既不會使用任何教科書,也不會提供示范畫作,只是通過與他們交流讓孩子們加深對一幅畫的構思能力。“我”是領導者,指引孩子們走在繪畫的道路上。在“我”的教學方法下,“孩子們歡樂地呼喊著,他們笑著,打鬧著、幻想著,畫室里充滿了各類情感最原始的樣態”。“我”的教學毫無疑問是取得了成功,并且在太郎身上也有體現。實際上,“我”的這種教育形式是符合當時戰后日本“新教育”政策的。開高健于1957年發表《裸體國王》,在此前一年日本社會開始實施了“新教育”政策。貝塚茂樹曾在《戰后日本教育史》中指出:
1946年5月,日本文部省為教師職業公布了“引導書”“新教育指針”,提出將以“尊重個性發展的教育”作為今后教育發展的重點之一。
1947年3月,日本頒布并實施《教育基本法》。其中第2條指出教育應當做到“尊重學問自由、貼合實際生活、培養自發精神、敬愛自我與他人、通力協作,從而為文化創造與發展作貢獻”。
可以看出,日本戰后推行的“新教育”旨在尊重個性發展、重視培養創造力。“我”的教育形式正吻合這一點。然而,小說中其他大人的教育行為卻未能體現“新教育”政策。例如,同僚山口作為一個“計算名利的野心家”,他的學生們畫出的作品帶著“無感情的美感”。再如,太郎的繼母大田夫人“雖然十分熱衷于教導小孩,但結果送來的太郎僅僅是一具什么都沒有的肉體”。最后在小說的末尾,以安徒生童話為主題的兒童畫大賽的評選會場里“我”的教育方式與其他人發生了劇烈對沖,同時也將劇情推向了最高潮。“我”的第二次放聲大笑也在此處登場。
在會場中,“我”看到了一圈都是幾乎風格相同的作品,盡是“精致可愛、有條不紊、完美得令人微笑的畫”。而最大的問題也正在于這樣的“一致”性上。從某一層面來說,選出這些“一致”的畫作確實是一次“公平”的選拔。但在“我”看來,實際上這些都是“缺乏理解、失去情感、沒有肉體的畫”。即,每個孩子獨有的特色與天性沒能得到充分發揮,畫上表現出來的都是大人們所理解、認可的想法——實際上這才是不公平的。
與被選拔出來的畫相比,“我”帶著的太郎的畫著實突出了孩子的個性。“我”認為太郎畫的身穿越中裈的國王才是真正的“日本孩子的畫”。“我”一直以來追求著畫背后的含義,它會受作畫者身處地區的風土習俗發生異變,甚至可以說它體現了當地人們獨特的思維方式。然而,大田舉辦的比賽卻無視了這一點,導致了這樣“一致”的局面。因此,選拔出來的畫無法體現出日本的特色和日本兒童的思維。這令“我”十分失望和厭惡。
而這份情感在評審們得知太郎是大田的兒子時,達到了最高潮。當“我”最開始展示出太郎的作品時,遭受了評審們嚴苛的嘲諷。太郎的畫是“我”偷偷帶進會場的,評審們只是輕蔑地評價“看過了”“沒什么大不了的”“畫得真差”。可當“我”告知“這是大田兒子畫的”之后,評審們卻突然沉默了。如此這般態度的驟變,在“我”眼里定是十分丑陋的景象。
我不禁心生一股強烈的厭惡感,任其代替了發笑的沖動。窗外斜射著流淌進來的陽光宛如一條明亮的小溪,沐浴在陽光里的我再次捧腹、放聲大笑。
“我”將代表自身教育成果的太郎畫作描述為“窗外斜射著流淌進來的陽光宛如一條明亮的小溪”。面對著會場丑陋的現實,自己與畫室的孩子們所代表的“新教育”正如光明般的存在,這樣強烈的對比正是令“我”放聲大笑的原因。
從前文來看,“我”一直是一個冷靜思考、有主見的角色,但在《裸體國王》的后半程中卻出現了與“我”性格完全不符的兩次放聲大笑。本文以這兩次大笑的場景為出發點,探討了主人公大笑背后的含義。第一次大笑,既是由于太郎所作的畫極具趣味性,也是因為“我”看到了太郎不斷的進步和成長。第二次大笑,則是因為面對比賽本身及評審們的選拔方式過于丑陋,令貫徹“新教育”的“我”不禁放聲大笑。前者在小說的中后期出現,將劇情推向了一個高潮。后者在小說的最末尾,劇情再次高漲卻也在此戛然而止,留給了讀者十足的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