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喬托作品看美術中人物表情的初現

（中國傳媒大學 100000）

“歐洲繪畫之父”喬托，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杰出的藝術家，更是文藝復興的開創者和先驅者之一。可以說，喬托引領了一個時代，自喬托起，藝術創作的觀念和風格都產生了顯著的變化，藝術家開始關注自然，關注人。我們不難發現，喬托筆下的人物開始具有了人文主義特征，這突出表現在其作品中人物表情的初現。圣母撫摸嬰兒時嘴角的上揚，天使憂傷惋惜時眼神的暗淡……擺脫了中世紀模板化、格式化的人物塑造困境，喬托通過對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身姿等部位細節表情的刻畫，讓筆下的形象生動而富有人味，更接近創作者與觀畫者心中的人本身。

一、喬托人文主義表情藝術風格形成的原因

1.思想因素

筆者將影響喬托創作的思想因素歸結為其老師奇馬布埃和其所屬教派圣弗朗西斯教派的影響。奇馬布埃是當時廣受歡迎、極具影響力的畫家，他突破了中世紀僵硬的拜占庭風格，賦予宗教畫以生命力和生活氣息，在他的作品中，圣母和耶穌就是擁有情感和血肉的人，人文主義的影子初步顯現1。喬托深得奇馬布埃藝術創作的精髓，以人文的眼光去刻畫筆下的形象，不再拘泥于拜占庭式的千篇一律，慢慢具有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特征。

喬托是圣弗朗西斯教派的畫家，在喬托的很多宗教畫中，都存在創立者圣法蘭西的人物形象。圣弗朗西斯教派是頌揚自然和愛的宗教，喬托的藝術創作理念深受此教義的影響。與中世紀基督教抑制人性、抹殺自然不同，圣法蘭西關注自然，向自然傾訴，從自然中獲取靈感。這種富含仁愛的新教義，也給喬托的藝術帶來了不同而全新的表達方式。喬托的繪畫成為不僅僅輔助文字理解的插圖、符號，而變成了愛和情感的象征，這種新情緒的表達在當時無疑是具有突破性的。

2.歷史環境因素

首先，良好的藝術創作機會。喬托的許多畫作都是圍繞中世紀的“宗教藝術”展開，其畫風打上了深刻的中世紀烙印，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喬托的作品中確已體現對于中世紀藝術風格的突破和創新2。伴隨著13世紀歐洲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城市經濟發展，政治穩定，從思想上對人民進行控制成為統治者關注的重點。大量的宗教畫成為宣傳宗教教義的急需，這給藝術家帶來了大量創作的機會3，雖然最初宗教畫的創作受到“拜占庭式”的嚴重限制，但仍不乏像喬托這樣的藝術家在強大的束縛一下追求一點個性表達。

其次，對于教會統治的反抗。雖然教會對文藝進行嚴格的限制，但在民間早已出現了反叛的聲音。工人身份的勞動人民在進行壁畫等藝術創作時，往往并不去考慮宗教所表達的內容，對于圣母、圣嬰，他們只依照現實中的女人和嬰兒進行創作，這使得其在精神和風格上能夠超越宗教的范圍，擁有真實自然的表達4。這種對于為宗教而藝術的反叛聲音也對喬托等畫家的創作產生了影響。

3.個人因素

喬托自幼生活在鄉村，便有了在田間地頭接觸自然的機會。喬托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發現力，常常在牧羊的時候將身邊的景物畫下來5。從小時候起，喬托就開始從自然中汲取繪畫的靈感。從小的生活環境和天生對于自然的熱愛和敏感造就了之后喬托作品中層出不窮的自然元素。

二、喬托注重表情刻畫的意義

首先，自然界中的人是動態的，有表情的，繪畫中人物表情的顯現是尊重人本身，尊重現實，尊重自然的表現。

其次，表情是人性的象征，藝術中圣母的形象因為有了生動可辨的表情而變成慈愛溫柔的母親，圣嬰的形象因為有了運動變化的面部輪廓而變成了會哭會鬧的孩子。表情的出現讓繪畫中的藝術形象擺脫了刻板呆滯的程式，顯現出人文主義的光輝，變成了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的再現。

再次，當藝術真實表達人的生活與情感而不是披著美麗外衣的宗教說教時，才會引起觀畫者的強烈共鳴，拉近藝術作品與欣賞者之間的距離。喬托的作品《約亞契姆與牧羊人》中約亞契姆的形象就是生活中孤苦伶仃的老人形象，他絕望的垂著頭，木訥呆滯茫然。生動的人物形象瞬間讓欣賞者聯想到萬千像約亞契姆一樣絕望可憐的勞苦人民。因為有了表情，藝術形象才真正具有了人味，讓欣賞者在畫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種拜占庭式的儀式感和莊嚴感也就減弱了。

最后，藝術家注重表情刻畫的背后是觀念的改變，這是極為可貴和有意義的。正是因為人文主義觀念的影響，喬托才能夠擺脫中世紀繪畫單調呆板的傳統，大膽的運用寫實技巧，創造出真實的人物形象和生動活潑的生活情景，將繪畫向現實主義推進6。

三、喬托繪畫與中世紀繪畫人物表情舉例對比

1.《哀悼基督》（喬托）——《埋葬基督》（博蒙特《詩篇》寫本）

同樣是描繪基督下葬的情景，畫中的人物同樣是圣母、門徒和天使，兩幅畫中的人物表情卻大為不同。在博蒙特的《埋葬基督》中，繪畫的背景是單純的暗紅色，不論是圣母瑪利亞還是門徒都面無表情，貌似對面前發生的事情無動于衷，可以說，這幅具有典型中世紀色彩的宗教畫只是為了配合教義文字將人物的輪廓描繪了出來，對于人物感情表達幾乎未曾觸及。

喬托的《哀悼基督》中，死去的基督表情淡然，仿佛靈魂正在升入天堂。而圣母瑪利亞的眉毛眼睛和鼻子都皺在一起，可見對于兒子離去的悲痛。圍在基督周圍的門徒們有的將雙手合并置于臉側，表達出對于基督逝世的惋惜，有的張開雙臂，想要去擁抱基督。在畫面上方的小天使，表情各異，有的放聲哀號，有的眼神含悲。畫面背景的樹木和山脈讓整個故事的表達更加真實和整體。這是一幅感染力極強的畫面，每個人物都具有精細而不同的表情，流露出失去親人的悲傷，共同渲染了哀悼基督的悲涼氣氛，與中世紀《詩篇》寫本中木訥的人物表情相比，擁有強大的感染力和真實感。

2.《莊嚴的圣母子》（喬托）——《彎曲寶座上的圣母和圣嬰》（1280年君士坦丁堡的祭壇畫）

除了服飾的不同，《彎曲寶座上的圣母和圣嬰》中圣母和圣嬰的面部輪廓幾乎完全一樣。眼神鼻子和嘴唇完全按照統一的模式打造，給人一種陌生感和距離感。

《莊嚴的圣母子》中，雖然還帶有中世紀程式化的色彩，但圣母的眼神中充滿了慈愛的關懷之情，她輕輕扶住耶穌的小腿，仿佛怕孩子跌倒。圣嬰耶穌的眼神中，充滿了嬰孩的好奇和活潑。在這幅畫中，圣母和圣嬰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神圣象征，而就是人間的慈母和嬌兒。表情的賦予，讓畫中的人物富有了人的生動和親切7。

3.《圣母領報》（喬托）——《圣母領報》（1150年《土瓦本的福音書》寫本）

這兩幅畫都是描述圣母接受天使加百列傳送上帝旨意的情景。1150年的《圣母領報》中僅僅表達了圣母接受上帝旨意的事件本身，毫無雕琢的面部生硬呆滯，無法流露一絲人物內心想法。

喬托的畫作中透過圣母的表情，清晰表達了天使出現時圣母又驚又喜的心理活動，美麗可愛的天使面部含笑，似乎在表達對于圣母的祝福。相比中世紀的同題材作品，喬托的畫作將人物的瞬間表情真實的記錄下來，給了畫面富有寓意性的頃刻。

4.《法蘭西斯和貧窮女神結婚》——《查士丁尼皇帝及隨從》

這是極為相似的兩幅群像畫，故拿來比較。后者是中世紀的典型作品。查士丁尼皇帝和隨從們面部的五官是完全一樣的，像是由一個人復制而來的，整齊而僵硬的站成一排，毫無生機。前者為喬托的作品。畫面中雖人物眾多卻雜而不亂，每個人物都具有獨特的身體表情、面部表情。虔誠、祝福、疑惑、冷漠……不同的表情表達了不同人對于這場婚禮的態度，讓靜態的畫面具有了故事版的情節。

四、喬托經典作品中人物表情分析

1.《猶大之吻》

《猶大之吻》是喬托的經典作品，畫面描寫了一個瞬間：猶大撲向耶穌，以吻為信號進行指認。畫面中人物的表情刻畫的相當傳神。猶大帶著心虛偽裝的眼神，急切的用手勾住耶穌的肩膀，偽善的獻上“惡魔之吻”。衣服的褶皺和微曲的身體弧度更是將猶大的緊張慌亂表達的淋漓盡致8。早已洞悉一切的耶穌則神態淡然，表現出對于死亡的無畏、對于信仰的執著和對于背叛者的質問。畫面中的人物各有其性格特征，在沖突中又形成對比，猶大的虛偽慌張與耶穌的冷靜鮮明對照。喬托將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讓畫中的人物有了人的情感活動。以表情的刻畫開啟了全新的繪畫時代9。

2.《逃往埃及》

擺脫中世紀的神圣說教，這幅畫充滿了人文主義。雖為圣母圣嬰，但畫面中呈現的仿佛就是一位普通的母親帶著孩子神色匆匆的趕路。隨行的人表情有不安、有焦慮、有恐慌，畫面仿佛動了起來。喬托畫作的最大特點就是賦予了人物生命力，讓欣賞者能夠透過畫作了解到畫中人物的情感波動，為畫中的人物擔心或祝福10。喬托打破了中世紀畫家的思想禁錮，以人文主義情懷讓繪畫煥發新生命。

3.《巖洞找水》《向小鳥說教》

這兩幅畫都是以圣法蘭西為主人公所作之畫，通過圣法蘭西表情的刻畫表現出了他的善良和博愛。與拜占庭式的冷漠無情不同，《巖洞找水》中，圣法蘭西頭微微上揚，雙手合十前伸，向大自然祈求甘露。眼神中流露的虔誠也表現出了其對于自然的尊重。整幅畫只是一幅淳樸的生活場景，不像中世紀一般擁有厚重的宗教背景，流露出一種簡單寧靜之美。

《向小鳥說教》中圣法蘭西耐心的向一群小鳥低語。這幅畫體現出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對于自然生命的熱愛和重視。在作者眼里，小鳥也有思想，也可以被人間之愛所感動。這種新觀念在中世紀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見，喬托繪畫形式變化的深層原因是觀念的變化。

4.《得圣寵的米凱麗娜》

畫面中婦女正莊嚴地起誓，她望向丈夫的眼神中充滿了哀怨和對于丈夫不信任自己的絕望和委屈，而其丈夫的眼神中寫滿了憤恨，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與弱、正與反的碰撞給人帶來畫面強烈的沖突感，而這正是表情刻畫所帶來的。

五、喬托的表情刻畫對后世的影響

喬托的人物形象塑造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之后繪畫注重表情刻畫逐漸成為主流，由喬托發展而來的“喬托風格”也為之后文藝復興時期的諸多藝術家帶來靈感，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將喬托的表情藝術發揮的淋漓盡致。

米開朗基羅的《創造亞當》中，剛被創造出的亞當表情中雖有點虛弱無力，但眼神中卻充滿希望。伸出手臂想要將力量傳遞給亞當的上帝，表情中寫滿了堅毅的力量。在雕塑作品《被縛的奴隸》中，表情的渲染同樣被米開朗基羅極致運用。奴隸扭曲的身姿，痛苦上揚的頭部中卻表現出一股強大的反抗力和堅強不屈的意志，從人物的表情中，人物精神盡展無疑。

拉斐爾《西斯廷圣母》中的圣母和圣嬰與喬托的畫作相比更走進了人間一步，圣母的慈愛，圣嬰的恭順透過紅潤的臉蛋和笑意的眼神躍然紙上，喬托所引領的人文情懷由此更近一步。《雅典學院》中眾多的人物形象，正在埋頭思考眉頭緊鎖的蘇格拉底，正在爭辯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豐富的人物表情賦予了每個人個性，洋溢出百家爭鳴的氣氛。

達芬奇可謂一位表情大師，他受到了喬托繪畫技巧的極大影響。人物畫《蒙娜麗莎》將一位婦女的母性光輝生動刻畫。此畫著重表現了人物的感情和表情，上揚的嘴角蘊含著蒙娜麗莎的沉穩，端莊和溫柔，被后人稱為“永恒的微笑”，可見人物表情刻畫之成功。其另一幅經典名作《最后的晚餐》，如果拿來和喬托的《猶大之吻》比較，則不難發現其中的傳承關系。兩幅畫雖然事件背景不同，但畫中都突出了兩個人物形象：耶穌和猶大。都表達了猶大對耶穌的背叛這一事實。達芬奇筆下的猶大神思慌張，面部灰暗，身體向后仰去，耶穌表情悲傷，嘴角微張，表現出無奈和惋惜。喬托畫中的猶大撅起的嘴唇和前傾的身軀展現出他的諂媚和急切，耶穌淡然的眼神中則充滿了無畏。兩幅畫都著重刻畫了耶穌和猶大的面部表情，并通過表情將人物心理活動清晰表達。

表情，是指表達感情、情意，表現在面部或姿態上的思想感情。可以說，表情是生命的象征。中世紀的宗教畫正是因為缺乏表情，其中的人物形象才會顯得呆滯而沒有生氣。喬托是表情藝術的大師。首先喬托將表情帶入了藝術，其實就是將人文帶入了藝術。畫中的圣母圣嬰正是因為有了表情，才有了人的氣息，人的情感。其次將表情帶入藝術，同樣也是將情節帶入藝術。拜占庭式的宗教畫除了告知畫中人物的數量和身份地位外，幾乎無法傳達任何其他信息，而喬托畫中表情卻可以讓觀者了解到畫中人的情感。其畫作《施衣》中，圣法蘭西對于窮人的祝禱和護佑通過其謙卑彎曲的身體，虔誠的眼神細致展現，傳達出畫面本身之外的深層教義。再次表情的刻畫也是對細節的尊重，這是一個作品給人印象最深的地方。喬托的畫作之所以能突破中世紀的眾多宗教畫脫穎而出，正是因為它擁有為人稱道的細節。猶大彷徨的雙眼，耶穌堅毅的身軀，圣母博愛的臉頰，這些人物表情細節表現出來細膩的人物內心，給欣賞者帶來超越畫本身的吸引力。

走出文藝復興，表情的運用幾乎在每一幅名畫中都不難發現。浪漫主義德拉克羅瓦《自由引導人民》中女神表情的堅毅和無畏；印象主義梵高自畫像中表情的絕望、孤獨和懷疑；現實主義米勒《晚鐘》中農民表情的忍耐、謙卑和忠誠；表現主義蒙克《吶喊》中人物夸張表情的恐懼……自喬托后，藝術中的表情刻畫得到重視和運用，人物形象由此變得豐富而多彩。

注釋：

1.劉洪濤.風格語境下看喬托的藝術成就[D].河南大學，2011，05（01）：26-40.

2.焦博.喬托繪畫藝術研究[D].河北大學，2013，31（05）：44-49.

3.彭昊.文藝復興前期的第一縷曙光——喬托及其藝術之解讀[D].南京師范大學，2011，15（05）：12-24.

4.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131-132.

5.趙海江.歐洲藝術史上的一個完美圓圈—喬托及其藝術解讀[J].洛陽大學學報，2007（09）：97-99.

6.陸楊.喬托至馬薩喬繪畫觀念之演變[J].安徽文學，2010（04）：94.

7.章犇.從喬托看文藝復興藝術中的現實主義因素[J].大眾文藝，2012（03）：140.

8.王孔剛.吻那柔軟的唇也吻死亡——喬托的《猶大之吻》[J].世界宗教文化，2004（03）：29-31.

9.王旭.喬托的藝術及影響[J].藝海，2013（08）：93.

10.吳衛平.新世紀的曙光——喬托繪畫藝術賞析[J].學術論叢，2015（10）：9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