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涵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蕭紅短暫的一生經歷了辛亥革命后的新文化運動以及中華民族抗日戰爭。戰爭炮火映照的民眾生與死,也赤裸裸地呈現在她筆下。生死存亡不僅是民族層面的議題,更是蕭紅人生經歷、文學創作的母題。由此產生從家庭出走、應對戰爭的流亡、啟蒙式書寫,在男性話語宰制下觀照女性生存現狀等一系列行為,蕭紅的一生與社會進行著“共情”交流。即使她從東京返回上海后經歷與蕭軍決裂,飽受各方困擾,未與同仁們一道前往延安接受革命的“塑造”,但這些被視為個人主義的行為,不應弱化蕭紅在文學史中的獨特性。
日本研究者平石淑子的《蕭紅傳》一書,便著力于客觀評價蕭紅,打破一直以來學界存在的“蕭紅寂寞”說。即以茅盾胡風為代表,對《呼蘭河傳》的主題提出批尖銳批評,“蕭紅寫《呼蘭河傳》的時候,心境是寂寞的……像蕭紅這樣對于人生有理想,對于黑暗勢力作過斗爭的人,而會悄然‘蟄居’多少有點不可解”。駱賓基也在《蕭紅小傳》的自序中說:“蕭紅就是以強者的姿態生長,壯大的途中又軟弱下來了,原因就是由于落在了戰斗主力的背后,受了重傷,這是從她的作品里感覺得到的。”
此外,大眾對蕭紅的認識基于一個共識——女性身份以及由此帶來一系列語境下的不幸,進而將其與蕭紅的人生、情感經歷聯系起來,作為鞭撻封建家長制的一個側面。平石淑子通過整理關于蕭紅的前期研究資料,在序章中將“蕭紅評價的變遷”呈現給讀者。
《蕭紅傳》在線性時間中梳理、勾勒出蕭紅的人生軌跡,涉及對每個階段代表性作品的探討,以及它們的關聯。作者試圖以探微“人”為主線串聯蕭紅的整個寫作生涯,正是蕭紅個性、敏銳觀察力和自省精神的體現。作者在打破學界的話語共性基礎上,盡量客觀地做出評價,而對比研究的方法,是綜合前人研究后提出自己的觀點,史的翔實求證融合文的細讀,拓寬了蕭紅研究的視閾。
蕭紅研究經歷過幾次迭代,評價的變遷與時代語境掛鉤。平石淑子的《蕭紅傳》中文版序章,根據中國內地相關歷史、政治背景,蕭紅評價歷史被分為確立期(1935—1942)、追憶期及從文學史角度評價的開始期(1942—1976)、實證及第一展開期(1976—20 世紀80 年代中期)、第二展開期(20 世紀80 年代中期以后)。經過約八十五年的淘滌,讀者可以較直觀地發現,蕭紅研究從內部著重于文本的美學探索到外部,對蕭紅進行共時性考察,再到內外研究綜合的模式,與文學史的確立、改寫產生了共振。
在實證及第一展開期間,關于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新梳理和蕭紅傳記收獲頗豐。基于實證研究,學界逐漸修正了前期被人們夸大的蕭紅悲劇,文學史中對蕭紅的敘述也發生了若干變化,比如唐弢的“東北作家群”說法。而美國學者葛浩文和中國女性研究者蕭鳳出版了兩部蕭紅傳,依據作品構建其人生,可謂先例。平石淑子羅列出截至2000 年9 月出版的蕭紅評傳,特意標記了由女性作家的評傳,指出女性作家的發言使得女性立場又一次具有普遍性。
伴隨“東北作家群”“東北淪陷文學”“東北流亡文學”等概念的提出和運用,平石淑子在羅列蕭紅研究進化線的過程中,竭力挖掘被忽略的研究成果。比如蘇光文、胡國強主編的《20 世紀中國文學發展史》(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年8 月版)不但對《呼蘭河傳》做出肯定,面且試圖正面評價以前無人提及的蕭紅香港時期的作品,同時專門列出“蕭紅·蕭軍·端木蕻良”一節,足見對該作家們的偏好。
在已經出版的蕭紅評論、傳記中,各類觀點、理論和細節呈現、文本細讀無不推動蕭紅研究持續深化,而作傳者的意識形態、個人偏好、研究方法等都會影響他們對作家及作品的判斷。因此,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也因此,要創“新”,任重道遠。通過《蕭紅傳》,平石淑子不僅力求揭開學界對蕭紅從《生死場》到《呼蘭河傳》《馬伯樂》轉變的迷思,用“作家一系列有意識的創作活動”來統攝這一轉變的根本原因,也有意打破女性主義視野下的蕭紅創作“無意識”“寂寞”等概念的藩籬。
《蕭紅傳》最鮮明之處在于平石淑子以“人”的探微來概括蕭紅作品的思想意蘊,對蕭紅作品“人”這一隱秘而重要主題的提煉,形成了由個性到共性的抽象凝結。但在當時,蕭紅對人性的發掘被普遍高漲的民族話語所掩蓋,以至被忽略。之后,日益興盛的女性意識又一次引導人們關注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同一性,忽略沒有性格差異、種族差異的“人”本身,因而它成為應該被重視卻未竟的主題。
2016 年,研究者王欽在論文《“潛能”、動物與死亡——重讀蕭紅〈生死場〉》中指出,多年來中國現代文學界對于蕭紅的長篇小說《生死場》的解讀一直被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兩種路向主導,其共同預設的前提是將小說中的人物固定在一種本質性的身份同一性上。他通過引入德里達、阿甘本等當代思想家關于“動物性”問題的思考,并以此為思考角度重新考察《生死場》中得到突出表現、卻未得到充分闡釋的人與動物的關系。“人”成了被闡釋的概念。
如果將王欽這種政治學哲學層面的探索作為《生死場》中“人”本質探討的必經之路,那么平石淑子則是在文學本體論的層面,對蕭紅的整個創作給予了“人”的考察。無獨有偶,兩人都關注到《生死場》中的動物性比喻,文本層面的“生產”。對于頗有意味的比喻,平石淑子梳理出相關表達,論述蕭紅創作《生死場》的用意——人類只有在被痛苦和悲傷折磨時,才會意識到自己是人類。《王阿嫂的死》亦是如此,“作者通過將擬物化的人物描寫穿插在擬人化的自然描寫中,使得人類的日常生活與大自然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通過這些看似無意的描寫,強調了人類的生命行為不過是自然界行為的一部分”。
平石淑子借此啟發讀者:民族與女性話語是蕭紅作品的兩個面向,探索人的生存方式和無意義的意義才是終極旨歸。通過逐級分析,她一步步分析蕭紅怎樣實踐著對“人”的關注。通過比對蕭紅、蕭軍的作品差異,更能發現蕭紅真正關注的是“人”。她細讀“二蕭”共同出版的《跋涉》,對此作了對比式點評:“雖然蕭紅是在以蕭軍為首的年輕左翼作家影響下開始文學創作,但在她那里,對民族敵人的反抗還僅停留在觀念層面。在《看風箏》中……老人和死去的女兒都沒有名字,唯有兒子被命名為劉成,這也象征了只有他作為一個‘人’自覺地活著和行動著。”
筆者認為,蕭紅早年寫成的作品融合了她的個性、人生經歷以及從魯迅、辛克萊等作家筆下獲取的現實世界感知方式,這些因素使得蕭紅將目光投向被壓迫者,試圖將他們的痛苦作為文學主題,并凝結成人的尊嚴和存在危機的整體呈現。由此,《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等作品可以由“‘人’的探微”這一主題串聯。
平石淑子一步步論述,試圖打破蕭紅“寂寞”的面向。即使被大眾忽略的《馬伯樂》,作者認為,其長度和其中表現出的作者對新文風的嘗試來看,這時蕭紅的精神狀態毋寧說是充實的,未必被“寂寞”打敗了。甚至可以說這是她精心策劃的一次挑戰。事實上,這一論點也是對學界現有蕭紅研究的一次挑戰。對此,作者通過史料和文本分析論述這一觀點,特意引用了曹革成的回憶,認為《呼蘭河傳》的發表是對楊剛提出不要一味書寫思念故鄉的作品(《反新式風花雪月——對香港文藝青年的一個挑戰》,載《文學青年》第2 期,1940 年7 月1 日)的反駁,“筆者從中看到了她強烈的意志”。
《馬伯樂》也是蕭紅有意識的創作。平石淑子在前人形成的“諷刺”概念基礎上提出,馬伯樂的逃難路線與自己的逃難路線相通,對他的卑賤和愚蠢的徹底諷刺,也是一種自虐的表現。這是戰時作家的選擇,是蕭紅為了響應將抗日與文學活動結合起來。或許,蕭紅從塑造的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才想給馬伯樂一個“光明的交代”,給正在困惑應該拿筆還是拿槍的浮萍般的知識分子指明新的希望。
受此啟發,筆者也從蕭紅過往的創作中尋找著她思考“人”的種種作為。蕭紅從步入文壇,就開始思考“人”的問題。這一問題匍匐在階級話語下。1936 年9 月,蕭軍在青島寫了一篇以自己與蕭紅初戀為素材的散文《為了愛底緣故》。作品中以蕭紅為原型的女主人公芹子反對在“人生”問題上“分別著男人或女人”,并急切地表示:“如果我康健起來,我一定要試探試探人生的海!”后來在參加“牽牛房”聚會時,蕭紅就曾與朋友們熱烈地討論過“人”的本質問題,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只有“有人性的人才是人”。而這被蕭紅寫進了《幾個歡快的日子》中。
總而言之,從觀照下層人民生活到意識自己的女性身份,試圖擺脫男權對自身創作的壓制,最后上升到“人”的發現和本性探微,蕭紅精神世界的成長與日益清晰對創作主題產生了共振。無論何種題材、故事,都可以由此統攝。她借由自身感受、存在的體悟,再觀照自己所看到的、關注的人和事。他們共同在成為“人”的過程中體驗痛苦、寂寞。有的在生死循環中繼續痛苦著,有的則試圖打破這怪圈,就像蕭紅,從家族出走便開啟了打破循環的第一步。這正是《蕭紅傳》的應有之義。
此處的創新之處在于,將《商市街》的價值從史料拓展開來,具有更豐富的美學價值,比如它明顯地將聲、色、光等作為媒介,凸顯精神世界。這源于蕭紅的自然觀與人生觀。此外,以蕭紅寫給蕭軍的書簡為中心,作者考察蕭紅在東京時代的種種外部生活、內部心理動態,整理了蕭紅在東京寫成的作品,作為蕭紅研究的重要史料。蕭紅在日本寫成的詩歌或許是一個新的研究點。
蕭紅研究經歷八十余載,逐漸進入成熟期,形成了一個容納海內外研究成果、時間橫跨抗戰時期至今的譜系。20 世紀80 年代,一批學者如夏志清、葛浩文、劉禾等推動蕭紅研究走向海外。其中,盧瑋鑾、黃修己對蕭紅香港時期的作品研究具有開創性,學者劉禾則將目光放在了蕭紅作品服務于民族主義的種種,認為強大的民族國家話語和高度發達的、體制化的、男權中心的批評傳統壟斷遮蔽了文本中的女性寫作,對蕭紅研究和文學史寫作提出詰難。
前人的研究成果斐然,因而對后繼者研究的創新性提出挑戰。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一書中針對詩歌創作受到前人影響所產生的心理焦慮,同樣適用于蕭紅研究。不同于詩人對前人的否定和推翻時具有強烈主觀沖動,在學術界,他們更理性地反駁、繼承與超越。正因如此,蕭紅研究的成果為后來者提供了多維度的進入方式和解析路徑。它們被平石淑子運用在《蕭紅傳》的撰寫中,對比分析猶如一次次思想碰撞,通過對統一問題的不同觀點呈現,再提出自己的見解,無疑加深了人們對蕭紅及其作品的理解。
學界對于《生死場》的解讀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無異于百家爭鳴。小說的復雜性使得部分學者認為,這些相互交織、卻未必能統一起來的線索“并不有機相連,而是彼此沖突”,并將其歸結為作者對當時社會主次矛盾分得不清晰,或者說,“她無力探究時代的三個主要社會矛盾的內在關聯:父權體制下的性別不平等、階級矛盾以及民族沖突”。對此,平石淑子呈現了部分關于《生死場》的論斷,針對小說前后變調的問題,就有王勤、鐵鋒、陸文采、邢富君的評價。不同研究者的論述被集中起來,恰似小說以“復調”的形式形成思想碰撞。繼而,平石淑子提出質疑,“主題確實發生了變化嗎?”并認為,由王婆這一女性貫穿的故事的確在后半部分缺乏緊張感,但這是由于作者關于農民生活的只是遠遠多于抗日運動,而且相較而言她更關心的是農民們扎根于這片土地上綿延不變的生活。
在最近三年的蕭紅研究中,西方理論越來越受關注。比如將蕭紅放置在文學場域中探討,運用空間理論編織蕭紅小說,一些被忽略的文本也成為切入點。文學研究經歷了一個由內向外又向內轉的循環,而傳記、評論無疑為蕭紅研究提供了史料、新視點。就本書而言,平石淑子巧妙地將蕭紅作品中的國民性批評、啟蒙提煉為“人”的發現,使那些被評價為“散漫”的情節、生與死的主題、作品中相互獨立又交織的獨特線索具有了一致性和普遍性。這不失為蕭紅作品的一種讀法。
同時,在抗戰文學作為鮮明旗幟指引研究者重讀現代作家作品時,蕭紅這個作家,是否也可以作為一個革命的抒情者來看待?即勾連外界“革命”的主題和文本內部獨特的“抒情性”。正如平石淑子在《蕭紅傳》一書開篇的描述,蕭紅的形象不應該被禁錮在了一個漢白玉雕像中,成為一個偶像凌駕于讀者之上。如果普通讀者和研究者過于關注其人生機遇、情感經歷的不幸而擴大孤獨的命題,往往抵消了蕭紅的思想自覺。而這種情況往往由于蕭紅的女性身份所致。
平石淑子在書的末尾坦言,女性身份使她在研究蕭紅的過程中,不自覺或自覺地結合了自己的經歷和成長,因而對作品的理解、感觸也發生著微妙變化。無論是學術論文還是傳記、評論,它們發表出版后,均被放置在了一個動態的討論空間中。盡管《蕭紅傳》仍留有未竟的話題,但跟隨平石淑子的目光,讀者會看到一個更獨立、更多面的蕭紅,而不只有“寂寞”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