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濟南大學文學院,濟南 250022]
“五四”運動發生于1919 年5 月4 日的北京,是一場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社會各階層共同參與的,形式是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工人罷工,以及示威者游行、請愿、暴力對抗政府的愛國運動。“五四”運動給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帶來一股新鮮的空氣,它是中華民族的一次勝利,更是起先鋒作用的中國青年學生的勝利。它鑄就了“學生神話”,自此,正義與進步成為中國青年學生的主流形象。
“五四”運動是青年學生心理的轉折點。中國青年學生在“五四”運動以前一直游離于社會的中間部分,可謂“社會中間人”,向上不能左右國家政事、匡扶社稷,向下他們也不能像民智未啟的民眾一般過著渾噩生活,他們渴望為國效力,卻不能上陣殺敵,“文不成,武不就”的現實使他們一直處于低迷彷徨之中。中國自鴉片戰爭后,一直處于內憂外患之中,“弱國子民”的悲哀感和屈辱感時時刻刻環繞在中國學生的心頭。中國青年學生在“五四”運動中取得巨大的勝利,使他們從那種“文不成,武不就”的“社會中間人”的游離狀態中以及弱國子民的屈辱感中爆發和掙脫出來,獲得前所未有的自信心。隨著“五四”浪潮的漸漸消退,學生們追求自我解放的熱情卻沒有消退,他們依舊保持著“激揚的斗志”,并漸漸地由自信變為自負,而自負的結果在當時動亂的中國演變成盲目的狂熱,這種狂熱使他們的行為變得激進和暴力,從而開啟了以“鬧學潮”為主要手段來行使監督社會之權、糾察學校教育之過、改革中國之弊病的處事方法。
老舍《趙子曰》中有一段學生“鬧學潮”毆打校長教員的描寫:“校長室外一條扯斷的麻繩,校長是捆起來打的。大門道五六只緞鞋,教員們是光著襪底逃跑的,公事房的門框上,三寸多長的洋釘子,釘著血已凝定的一只耳朵,那是服務二十多年老成持重的庶務員頭上切下來的。校園溫室的地上一片變成黑紫色的血,那是從一月掙十塊錢的老園丁鼻子里倒出來的。”
文中的描寫雖然略顯夸張,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現狀,學生群體在追求主體地位和自我解放中的自信異化為偏執盲目。這場本身就缺乏合理性的“鬧學潮”充滿血腥和暴力,甚至牽連到無辜的“庶務員和老園丁”,而“鬧學潮”的原因竟然是“不能叫賣布的兒子做校長”。“最初讀到這段文字,因其展示的場面與‘文革’中的某些情形十分相似,我心里受到很大的震動。眾所周知,在1966 年開始的‘文革’中,中國各學校的許多教職員工都遭到學生的毆打和審訊”。趙子曰作為這群狂熱學生的一員,代表著的其實就是“五四”過后那群偏執異化的學生們。
老舍在《趙子曰》中建構了處于“五四”運動潮退期的學生群像,其中更是有一段老舍對學生群體的頗具諷刺的評價:“在新社會里有兩大勢力:軍閥和學生。軍閥是除了不打外國人,見著誰也值三皮帶。學生是除了不打軍閥,見著誰也值一手杖。于是這兩大勢力并進齊驅,叫老百姓們見識一些‘新武化主義’。不打外國人的軍閥要是不欺辱平民,他根本不夠當軍閥的資格。不打軍閥的學生要是不打校長教員,也算不了有志青年。”老舍是極其大膽的,在“學生神話”尚未破除時,他用犀利而不失幽默的語言將學生與軍閥相提并論,諷刺了學生和軍閥欺軟怕硬的特性,揭露了這樣的“有志青年”是普遍存在的。夏志清對老舍的《趙子曰》評論道:“整個小說卻充滿了老舍本人對于所有虧負老百姓的政客、學生和軍人的極深的厭惡。”
《趙子曰》一經面世,很多人對這部作品發出了質疑的聲音,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老舍在《趙子曰》中對青年學生的諷刺甚至不被文學界所接受,《趙子曰》一度被視為洪水猛獸,一度被“妖魔化”。然而,眾多資料表明“五四”運動后的青年學生并非是神壇上的光輝形象,許多學生被“五四”運動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甚至在頹廢、荒唐的基礎上又平添了偏執盲目。正如此評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很少有人能像老舍在《趙子曰》中那樣描寫和表現‘五四’后大學生的生活狀態及精神面貌。”
李景純是名正大學的學生,秀弱中透著堅毅,永遠溫和有禮。他的正式登場是在一個下雪的早晨,可以說他的每次出場都是帶著“勸勉”之意的。在他看來有學問而找不到事情做,餓死也光明;沒學問而求一碗飯吃,與偷盜無異。老舍正是借李景純之口表達自己的思想,旨在希望廣大學生也能像李景純一樣學得扎實、看得透徹、活得明白,真正成為于國家、于民族有益的人。
李景純暗殺軍閥失敗、身陷囹圄之時,仍然不忘勸誡趙子曰、武端、莫大年三人,希望他們選擇正確的方法救國,最終他被軍閥處死,用生命換來了“趙子曰們”的清醒。李景純知道采取暗殺的方式不一定會成功,制度的廢除從來不是靠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但李景純依舊選擇這條殉道者的路,他想用自己的鮮血激起千千萬萬的中國民眾去推翻軍閥政權,他無畏而堅毅的品質是老舍先生所贊揚的。
老舍塑造了李景純這樣一個勇敢、理性、愛國、不懼生死的理想學生典范,他是老舍先生“人性至善”理念的具象化,也是老舍道義標準的內心折射。李景純代表著這樣一群少部分學生,他們時時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學生身份,并且對自己的身份常常懷有焦慮,這種焦慮,來源于對國家和民族的責任。“在這種新舊沖突的時期,光明之路不是閉著眼睛瞎混的人所能尋到的”。他們以清醒者的身份喚醒和幫助那些不愿意睜開雙眼的人們尋找中國的光明。
趙子曰打過校長、鬧過學潮、到過天津、有過艷遇、做過老師、唱過戲曲,正經不足,荒唐有余。但趙子曰又是善良的,他到天津游蕩時,遇到譚玉娥,由于怯弱和害怕,他不敢收留這位女子,卻給予她深深的同情和一些錢財,特別是最后李景純刺殺軍閥失敗,身陷囹圄,生命危在旦夕的時候,趙子曰拋棄怯懦,到處奔走,其設法營救李景純的舉動讓人動容。
各個機構體制不同,管理權限不一,各自法律條款也不一致,經常出現同一問題不同的處罰基準,一項問題常需要多方去協調解決。“全國海事一家人,水上監管一盤棋,行政執法一面旗”的理念在庫區管理上得以傳承,“合海工作室”的成立也一定程度上加強了三省海事部門之間的合作,但依然沒能從根本上解決管理體制帶來的不利影響。
武端的外號是“武秘密”,他喜歡到處探尋別人的秘密,認為掌握了秘密就可以掌握一切。后來武端做了官,為了顯示他的辦事能力,他居然糊涂到要去炸天壇,最后受到李景純的感化,終于幡然醒悟。莫大年比較忠厚,一直以來他雖然不夠聰明,也做過探聽他人秘密的蠢事,但是他是這三個人中最早看穿歐陽天風并與歐陽天風決裂的人。
老舍塑造了這樣的三個學生形象是有隱喻的。首先,這三個學生暗含了當時大部分青年學生的現狀。這部分學生都是“不大愛睜眼睛”的人,他們迷迷糊糊地“睡著”;再者,這三個人由“閉眼”到“睜眼”的過程正是與他們由放縱自我到以道義節制自我的轉變相契合。他們雖然都做過不少糊涂事,但是最終能從“睡夢”中清醒,莫大年承擔起幫助李景純母親的責任,武端為李景純立碑的同時決定真正地學些新的知識,而趙子曰也聽從李景純的勸誡而走上正確的道路。最后,老舍在這三個最終“睜開眼睛”的學生身上展現了中國革命的生機,寄寓了對中國未來的美好憧憬,或許在未來的革命道路或者國家建設中能夠看見“他們”的身影。
歐陽天風有著俊朗的外表,但卻自私自利,對待友誼,他毫無真誠可言,一直盤算著從朋友身上謀利;對待愛情,他更是毫無忠誠,竟然買賣王靈石;對待親人張教授,他更不知感恩。歐陽天風置親情、友情、愛情于算計,置民族危難于不顧,置國家淪陷于旁觀,他是民國時期學生之下品,代表著一群永遠不會覺醒的學生。
周少濂是一個愛寫詩的“詩人”,雖然他寫的詩毫無韻律和意境。他因鬧學潮而被名正大學開除,轉而去神易大學,他去神易大學的理由竟然是“學哲學而不明白《周易》,如同打校長而不捆起來一樣不徹底”。周少濂代表的是這樣一種學生,在新思潮來臨的時候,不但不去接受,反而轉身逃離,他對待一切好像都漠不關心,當趙子曰慌不擇路地為了救李景純跑到天津去找他時,他的態度是冷漠的。這種消極的處事方式是老舍所要批判的,他冷漠旁觀“不作為”的態度正是阻礙中國革命的一份障礙。
歐陽天風和周少濂的學生形象,正是人性中“欲”的表現,歐陽天風有著對金錢與權力無窮的欲望,周少濂凡事只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他們都是利己主義者。老舍將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投射到歐陽天風和周少濂身上,他們是老舍對這個世界失望的表達。如同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歐陽天風與周少濂都是拒絕睜眼看世界的學生,他們將永遠沉睡在人性欲望的黑暗之中。
“五四”運動之后,學生終于以一個龐大的身份主體登上歷史舞臺,而老舍敏銳地感知到這一群體在追求自我解放過程中的偏執與異化,于是建構了“五四”運動后青年學生的形象。
從青年學生形象的建構策略來說,其一,老舍塑造了許多扁平的青年學生形象,“好”與“壞”的對立、“正”與“反”的對立,可以引導讀者明斷是非善惡。學生群體有熱愛國家、富有道義的學生,例如具有完美人格的李景純,也有唯利是圖、消極冷漠的學生,例如歐陽天風和周少濂等。其二,老舍塑造了許多圓形的青年學生形象,使得青年學生的建構更加立體。這些學生既有缺點,也有許多人性的閃光點,例如趙子曰、莫大年、武端等,他們或許盲目狂熱,或許頹廢荒唐,但趙子曰的善良、武端的仗義、莫大年的耿直,都充分體現了每一個學生形象的復雜性。這種塑造方式使得三人由“閉眼”到“睜眼”的轉變成為合理。因此,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恰到好處的書寫正是小說中青年學生具有生命力的重要因素。
從老舍建構“五四”運動之后青年學生形象的意義來說,可以分為四個方面。首先,老舍對于青年學生的建構并不是要推翻或者否認大眾對于“五四”青年學生的積極認知,而在于從認識學生這一身份主體中找到一種認知的平衡,既不過度贊揚,也不妄自菲薄。以一種更加超然的態度看待青年學生這一主體,批判荒唐的,贊揚正義的,才是老舍建構青年學生形象的初心。第二,老舍對“五四”運動后的青年學生形象的建構兼具歷史性與客觀性。老舍雖然沒有親自參加“五四”運動,但是始終站在時代與風潮之側,以一個客觀觀察者的身份見證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對中國各界帶來的巨大思想沖擊,也見證了浪潮過后學生的變化。因此他對“五四”運動后青年學生的建構,特別是在《趙子曰》中對學生參與“鬧學潮”和青年學生的精神面貌的描寫是極具有歷史性和客觀性的。第三,老舍先生在對《趙子曰》的青年學生的建構中,將人性二分,至善與至惡,帶有極大的理想性。在《我怎樣寫〈趙子曰〉》中,老舍坦言道:“此中的人物只有一兩位有個真的影子,多數的是臨時想起來的;好的壞的都是理想的,而且是個中年人的理想。”老舍將人性的至善部分全部賦予在李景純的身上,李景純成為理想中的學生典范;人性的至惡部分,老舍將其體現在歐陽天風、周少濂身上,這兩個人成為純粹的反面形象。正是由于老舍想要表現歷史和建構學生群體,于是他塑造了天臺公寓的這樣一群“理想”的學生,真正地去探究學生群體,人物是虛構的,但表現的歷史是真實的,從而使得《趙子曰》中人物形象的理想性與其所反映出來的歷史真實性并不相悖。第四,老舍對于“五四”后青年學生的建構,體現了其作為知識分子身份的焦慮。青年學生是中華民族的內生力量,他們也必將成為新一代的知識分子,因此,老舍建構的青年學生折射出他對新一代知識分子到底該何去何從的焦慮。“知識分子的職責在于訴說普遍的價值,可是不少頌揚現實主義的知識分子卻背叛了自身的職責。所謂知識分子的背叛,就是說他們拒絕普通的價值,使精神的東西屈從于現世的東西”。老舍正是察覺到了“知識分子的背叛”,所以他建構了“五四”運動后青年學生的文學形象。在老舍的筆下,李景純是一個合格的知識分子,復興中華的重擔理應讓李景純承擔,同時借李景純之口表達了對中國未來的擔憂與看法,甚至提出許多建設性的意見;老舍在趙子曰、武端、莫大年的身上寄寓了中國前途的希望,而趙子曰、莫大年、武端由“閉眼”到“睜眼”的過程正與老舍對于知識分子身份由焦慮到釋然的心理路程相吻合;利己主義者歐陽天風和周少濂則是“知識分子的背叛”的典型,他們毫無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老舍對其充滿厭惡。老舍在《趙子曰》中對青年學生的構建狹義上圍繞的正是他本身對知識分子身份的迷惘和焦慮,在廣義上圍繞的則是中國命運這一宏大主題。
青年學生在追求自由解放的時候,難免走向極端與失控,老舍對于“五四”之后青年學生的建構就是老舍對于“五四”啟蒙運動的反思,一定程度上破除了“學生神話”。他的作品總是能用深刻的筆觸對冷峻的現實予以表現,在作品中時時蘊含著教育的因素,時至今日,仍然能給讀者以莫大的勸誡和警醒。
①③〔日〕杉野元子:《老舍與學校風潮——以〈趙子曰〉為形象中心》,《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2年第4期,第191頁。
②④⑦老舍:《趙子曰》,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40頁,第66頁,第181頁。
⑤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友聯出版社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142頁。
⑥吳永平:《老舍長篇小說〈趙子曰〉瑣論——紀念〈趙子曰〉出版80周年》,《民族文學研究》2008年第2期,第80頁。
⑧〔法〕朱利安·本達:《知識分子的背叛》,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