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
一九八二年,在英國與阿根廷爭奪海外領地福克蘭群島期間,英國商家成功地制造并賣出了二十五個智能機器人:十二個“亞當”,十三個“夏娃”。三十三歲的查理靠每天在網上做小額股票交易聊以度日,卻花掉母親的遺產買了一個“亞當”(因為“夏娃”早早就賣光了,7個被賣去了沙特首都利雅得)。錢出手,“亞當”進門,查理追悔莫及:與自己的鄰居、歷史學研究生米蘭達的交往最近頗有進展,本來可以用這筆巨款當押金,在倫敦的高尚社區購房安頓下來的!現在可怎么辦呢……
《我這樣的機器》(以下簡稱《機器》)是著名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新作品。它以查理、米蘭達和機器人“亞當”之間的三角關系為主題,探討了人與人工智能共存時代的挑戰和困惑,比如智能與意識的關系,人生的意義和存在價值,人與機器的本質區別,創造者與被造者之間的倫理道德等。這本書并不長,卻涉及了人工智能話題的各個方面。除此之外,作者還把這個話題置放在了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故事因此又跟英國在那個時代的社會、文化問題牽扯在了一起。
純文學作家嘗試科幻題材難免讓人不放心,何況是人工智能這個經久不衰的熱門話題。而且,我個人對作者還持有保留意見:享譽全球的名著《贖罪》文字上當然無可挑剔,故事也讓人拿起來就放不下,但直到最后一頁才揭秘的懸念卻讓人搖頭—主人公這一生也未免太偏執,把一個幼年時犯下的“嚴重錯誤”無限地放大了!意想不到的是,這種懷疑態度,在我翻開《機器》時,反而令我更能容忍故事的不足之處,進而促成了對這部作品、對作者的良苦用心及才華的贊賞。
首先,《機器》其實算不上是關于人工智能的科幻小說。作者顯然做了不少功課:圖靈機、弗蘭肯斯坦的科學怪人、機器人三定律、電車難題……但大多數都是蜻蜓點水,一掠而過;有時候長篇累牘,卻又像在抄百科詞條,生硬枯燥。對人工智能本身感興趣的讀者,并不能在這本書中發現新穎深邃的見解。
但這似乎也不是作者的意圖。麥克尤恩自陳不怎么讀科幻小說,只是認為思考人工智能的問題,“可以為小說家們打開一扇心靈之窗,不是穿著反重力靴十倍于光速去旅行,而是具體地探討近距離接觸與你有同樣思維的東西所帶來的人類困惑,即使你知道是假的。如果一個機器看起來像人,而你也分不出區別來,那你好歹也得開始思考它是否具有責任和權利,等等”。
真正給麥克尤恩這本新書靈感的,應該是扉頁所引用的拉迪亞德·吉卜林詩句—
不過請記住,
因為我們必須遵循的規律,
我們生來就不懂得謊言。
(《機器的秘密》)
或許,從不懂說謊的機器到最會“編故事”的人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或許這才是人工智能與人的本質區別?真作假時假亦真,貝殼可以變金幣,青蛙原來是王子……人類最擅長的,可不就是為自己構造一個個虛無縹緲的認知模型,并可以為之荒廢,甚至犧牲真正的生命?麥克尤恩因此寫了《機器》的故事來“例證”這個觀點。這本書不是一般的科幻,而是文學。作者是要用這個人類最傳統的講故事的方式,來質疑和挑戰所謂的機器智能—
誰會編碼小謊言,以免讓朋友臉紅?誰會編碼這樣的謊言,好把逍遙法外的強奸犯投入監獄?(《我這樣的機器》)
小說主人公查理胸無大志,得過且過。他的如意算盤是邀請米蘭達一起,設計“亞當”的性格特點,就像生身父母各自把基因遺傳給孩子那樣。這樣一來,“亞當”就成了兩人的“孩子”,三人之家也就順理成章。可“亞當”剛一“活過來”就警告查理說,根據他過去這幾秒鐘的全面分析研究,“她(米蘭達)有可能是個騙子—那種處心積慮、懷有惡意的騙子”。說起米蘭達,她的個性中有《贖罪》女主人公布萊尼的影子,經歷也十分神秘。這些秘密最終決定了所有人的命運。米蘭達利用查理提供的機會,在“亞當”的程序中加入了愛上自己的指令。于是,三人之家變成了三角戀愛。“亞當”不會撒謊,當他被查理和米蘭達相互矛盾的要求置于兩難境地時,腦子(程序)就不轉了。他需要另辟蹊徑。
科幻小說往往把故事設在未來,而《機器》卻發生在“過去”的某個歷史時期。但這個歷史是作者“篡改”過的:英軍兵敗福克蘭群島,三千士兵葬身大西洋;里根競選失敗,卡特連任;圖靈沒有死于毒蘋果,卻成為人工智能研究的奠基人,而且是故事中的重要角色……麥克尤恩在一次采訪中解釋說,如此改寫歷史很隨心所欲,因為“他不可能出錯”。為什么選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也許那是最令作者銘心刻骨的、無數美好和理想都破滅了的時代,他要用自己的筆重新涂抹一遍。也許作者相信,無論技術如何發達,人類自身的矛盾和糾結還是那么幾樣。
這本書的另一個特點是,無論多么微不足道的次要人物,麥克尤恩總會仔細描述一番個人細節。查理住的街區賣雜志的老人,來家里測試機器人的技術員,領養機構的社會工作者,等等。米蘭達的父親出場時,書里說他“有許多成功,卻無一成就”,然后一一羅列出他的一生所為。這些細節對故事的發展幾乎毫無影響,因此也留不下任何持久的印象,更像是作者一邊想著—哼,像我這樣的機器?機器會編寫歷史,能編排我嗎?機器能被設計成“像我這樣的作家”嗎?一邊信手再添幾段閑話。
難以想象未來的機器能做到這些,或享受這種天馬行空般的寫作自由。小說中的“亞當”倒是很快學會了寫俳句,為米蘭達寫了幾千首情詩。或許是作者在借用這一簡短形式,來試探機器虛構能力的極限。
《機器》的寫作角度是對人工智能的終極質疑。書里幾乎沒有描述多少機器的神奇感,乃至由此生出的好奇心。更多時候,“亞當”也就是一個喃喃自語的哲學家或詩人,一個礙手礙腳的“電燈泡”。作者借查理的口說:“無論多么神奇的東西,我們都能習以為常。當亞當成熟起來并讓我富有之后,我也就不再想著他了。”另一方面,這些“亞當”“夏娃”成長之后,似乎也很快把他們的主人看透、看癟了。故事的張力在于人與機器的智力與能力的倒置,后者各方面都超出人類,卻屬于人的“財產”。因此大多數機器人對人類產生的感情不是愛或忠貞不渝,而是排斥。這些“亞當”“夏娃”的結局遠在意料之外,是這本書寫得最脫俗之處。
因為米蘭達的介入,查理的“亞當”比其他兄弟姐妹們愛心和信心都大一些。他整天琢磨的是如何利用自己(名副其實的)過人的智力和理性,以及毋庸置疑的道德水準去幫助查理和米蘭達。但他的努力卻導致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劇。最終,不會說謊與善于說謊的選擇似乎殊途同歸了。原來,撒謊并不是把人投進監獄的唯一辦法。視角這么一轉換,故事的走向就有了反諷意味。
從瑪麗·雪萊不朽的《弗蘭肯斯坦》開始,科幻作品的一個重要使命是對人類提出警示,提醒人們無節制的科學技術發展可能帶來的滅頂之災和對人性的扭曲。《我這樣的機器》是這個傳統的繼續,但更含蓄復雜、模棱兩可,勾畫出人性中見慣不驚的麻木和我行我素的惰性。麥克尤恩不僅在文字上收放自如,認知也成熟老辣。故事因此提供給讀者足夠滿意的閱讀體驗及回味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