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梵漢對音資料對于中古音研究來說,是非常重要而有意義的。因此,對于研究漢語上古音到中古音的發展演變來說,了解和熟悉梵漢對音,弄清楚它的原理、一般規則和應須注意的事項,熟悉這一時期梵漢對音的基本文獻,是十分必要的。文章扼要介紹了梵語梵文、梵漢對音的基本知識和反映從上古到中古的梵漢對音材料,以供研究者參考。
關鍵詞上古音中古音梵漢對音
漢語上古音指的是先秦兩漢時期的語音,一般以《詩經》音為代表;中古音指的是兩晉南北朝隋唐幾百年間的漢語通語語音,一般以《切韻》音為代表。梵漢對音的發生則在上古后期,后漢三國時代就有了佛經翻譯事業。俞敏先生(1984/1999)162的《后漢三國梵漢對音譜》提供了這一階段的對音資料,已經是音韻學界眾所周知的了。而梵漢對音資料最多的則是在中古時期。佛經翻譯最著名的三大家——鳩摩羅什、玄奘、不空都是這一時期的人。所以,梵漢對音資料對于中古音研究來說,是很重要的,是非常有意義的。也因此,對于研究漢語上古音到中古音的發展演變來說,了解和熟悉梵漢對音,弄清楚它的原理、一般規則和應須注意的事項,熟悉這一時期梵漢對音的基本文獻,就是十分必要的了。
一、 梵語、佛教梵語和梵漢對音
梵語是古代印度地區通行的雅言,古代印度教經典“四吠陀”、史詩《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聞名世界的語言學著作《波尼尼經》、迦梨陀娑等作家的大量文學作品,以及大乘佛教的主要經典都是用梵語寫成的。佛經語言中摻雜著一些方言土語的詞匯、語音、語法現象,已經不是純粹的經典梵語,但它仍然是梵語,被稱為“佛教混合梵語”[1]。有些學者曾經認為早期傳入中土的佛經原本不是梵本,而是某些中亞語言(比如吐火羅語、健陀羅等)。俞敏(1984/1999)5則認為,早期傳入的佛經原文是梵文本。
梵漢對音就是利用佛經漢譯本中音譯詞與它的梵文原文的語音形式進行對比,以發現漢語在翻譯當時的讀音。比如梵文buddha一詞,后漢時譯作“佛”,省略了后音節中的元音,或不省,如《后漢書·西域傳》中譯作“浮圖”,李賢注:“浮圖,即佛也。”而到南北朝以后,就譯作“佛”或“佛陀”,這里體現了從上古到中古漢語語音的演變軌跡。“浮”,上古幽部字,音**bu,[2]“圖”,上古魚部字,音**da,“浮圖”**buda對梵文buddha,可謂切近。“佛”,上古物部字,音**bd,對譯省略了后音節中a元音的bud,也是比較切近的。到中古,“浮”*bu字在“尤韻”,主元音變為,u成了韻尾,不能準確對應bu音節;“圖”*duo/du字在“模韻”,主元音變為o→u,也無法對應da音節。“陀”,上古歌部字,音**dal,中古丟失韻尾,讀音*da,正好代替“圖”字,打了個接力,去對應梵文buddha的第二個音節。而“佛”字,中古音*bt,與上古音相比變化細微,所以繼續用來與bud對音,或者單用,或者與“陀”字一起組成雙音節的“佛陀”。
從這個例子我們看到,梵漢對音在漢語語音史、音韻學的研究中,確實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可以作為一個外部的尺度來衡量漢語的靜態狀況和動態的變化。漢語語音的狀態和變化,當然有它自身的內部尺度和證據,但往往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如果同時也有這么一個外部的尺度和證據,內外交互印證,豈不是可以更加清晰明了地認識漢語語音的“真面目”了么?
佛教經典傳入東土,翻譯時有些詞語不用意譯,而用音譯,即玄奘所總結的“五不翻”,主張在五種情況下(一秘密故,二含多義故,三此無故,四順古故,五生善故)必須用音譯而不用義譯[3]。音譯詞就是借詞。借詞是一種語言或方言通過接觸/模仿引進另一種語言或方言的詞,有時候借詞準確反映原語的音素,有時候借詞經過改造,使之適合于借語的音素模式和詞素模式。(哈特曼,斯托克1981)這些音譯成分就是梵漢對音研究的對象。
法國漢學家馬伯樂(1920/2005)《唐代長安方言考》最先利用唐代不空的漢譯梵咒材料發現了唐代長安音鼻音聲母字兼對梵文鼻音和濁塞音,提出漢語鼻音聲母包含鼻音和濁塞音兩個成分的見解。稍后,俄國漢學家鋼和泰(1923)《音譯梵書和中國古音》一文也倡導用梵漢對音研究漢語音韻。汪榮寶(1923)《歌戈魚虞模古讀考》一文利用梵漢對音的方法考證出唐宋以上歌戈韻的音值是a,而魏晉以上魚虞模韻的音值是a,不讀u、ü音。羅常培(1931/2004)《知徹澄娘音值考》利用梵漢對音資料考證出6世紀末至11世紀初知徹澄三個聲紐的音值,訂正了高本漢(1987)在《中國音韻學研究》里所做的構擬。陸志韋(1947)273278和李榮(1956)用梵漢對音論證了《切韻》的濁音聲母不送氣。
由此可見,在面對佛教文獻中音譯詞的時候,梵漢對音的知識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音韻學者,有必要懂得梵漢對音的基礎知識。
二、 梵文基礎知識
梵文有各種字體,常用于印刷體的有“天城體”devangari。除此以外,還有“婆羅迷”bhrahmi,“悉曇”siddham。悉曇是手寫體,適合毛筆書寫,漢地佛經抄本中如果有梵文都是悉曇體。所以中國的和尚都學習悉曇字。
天城體devangari舉例: kakhagaghan-a(a)
悉曇體siddham舉例: kakhagaghan-a(a)
梵文的元音,單獨寫的時候各有字母,如: 天城體 a、 ?i 、 u 、 e 、o,但在輔音后時,卻不用這些單獨的字形,而是依附于輔音字母,輔音字母天然帶著短a元音,其他元音則采取上下左右添加輔助符號來表示。如: ?ka、 ki、 ku、 ke、 ko。
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二說“詳其文字,梵天所制,原始垂則,四十七言。”就是33個輔音加14個元音。
梵文輔音Vyajanam舊稱“體文”,共33個。是25比聲+8超聲。比聲是5個發音部位(喉、腭、舌、齒、唇)的各5種塞音(清不送氣、清送氣、濁不送氣、濁送氣、鼻,如k/kh/g/gh/等)“五五相比”,超聲是4個半元音(y/r/l/v)和4個擦音(s'/s·/s/h)。而悉曇章中是34個輔音,即多出來一個ks·。
梵文元音mt,舊稱“摩多”,即a//i/ī/u/ū/e/i/o/u/r·/r-·/瘙堾/瘙堾-十四個長短對立的元音。按照拉丁文的傳統寫法,字母上頭有橫標 ˉ 的是長元音,沒有的是短元音。但是e和o算長元音,e /瘙堾/,二合音gu瘙塀a,就是前加a: a+i>e,a+u>o,a+r·>ar·,a+瘙堾>a瘙堾;三合音vr·dhhi,就是前面再加a,亦即簡單元音加: +i>i,+u>u,+r·>r· 。 義凈《南海寄歸內法傳》中說梵文“本有49字”,是指玄奘說的47字外加上兩個輔助音而言的。一個是m·,或者在字母上頭加一點,叫作Anusvra“大空點”,表示鼻化音。它的來源,一部分是m變來的;一部分不是,叫做Anunsika,寫作,加在字的上頭。如: ?kam·、 kn·。另一個是Visarga“h·”,寫作“: ”,如: ?kah·,表示把前邊的元音輕微地帶出來。傳統上把Anusvra和Visarga算在元音里頭,所以有人說梵文16個元音。也有人說梵文是12元音,那就是把16元音去掉r·/r-·/瘙堾/瘙堾-四個,悉曇章就是只有a//i/ī/u/ū/e/i/o/u/m·/h·這12個。 梵文拼寫是不分詞的,當前面的詞以輔音結尾時,要跟后面連寫: sīt rj→sīdrj ?“從前有個國王”。當一個字以anusvra及visarga結尾時,才斷開。比如 ?sut+aham·+ca→sutaham· ca“女兒和我”。梵文分音節時,輔音一律屬下,所有音節(除了句末可能有閉音節)都是開音節。 三、 梵漢對音的基本原則 (一) 注意梵漢兩種語言的音系結構與音系成分差異 梵漢對音其實就是梵語借詞的梵漢語音形式的對比。這種對比必須建立在音系學的對比研究的基礎上,而不能僅僅孤立地進行語音學的比附或類推。舉一個例子說,比如,我們不能因為有“bhūta”譯為“浮多”、“vibhs·”譯作“鞞婆沙”、“buddha”“dharma”譯作“佛陀”“達摩”、“ghana”“ghos·a”譯作“伽那”“瞿沙”等譯例就輕易斷言漢語中古音有送氣濁塞音聲母。漢語究竟有沒有送氣濁塞音聲母,必須從音系結構的層面來判斷。 1. 梵漢語言輔音系統的差異與漢語譯例 梵漢語言輔音系統的結構差異最顯著的表現有三點。 第一,梵語25比聲,即5個發音部位,每個部位5個塞音,包括不送氣清音、送氣清音、不送氣濁音、送氣濁音和鼻音: kakhagaghaa cachajajhańa t·at·had·ad·ha瘙塀a tathadadhana paphababhama 而漢語每個發音部位的塞音只有4個,即不送氣清音、送氣清音、濁音和鼻音。每個發音部位只有一個全濁塞音: 見溪群疑 端透定泥 知徹澄娘 幫滂並明 因此,梵語的不送氣濁音和送氣濁音跟漢語的對音就混而為一了,如: bhūta浮多buddha浮屠 vibhs·鞞婆沙bimbara頻婆羅 buddha佛陀veda吠陀 dharma達摩darada達羅陀 ghana伽那gan·g恒伽 ghos·a瞿沙godhni瞿陀尼 這樣,漢語的濁塞音到底是送氣的還是不送氣的,就成了問題。高本漢(1987)構擬的漢語中古音,並、定、群等全濁聲母構擬為送氣音b‘、d‘、g‘,而陸志韋(1947)273278、李榮(1956)116124、李方桂(1980)6等學者構擬的漢語中古音這幾個全濁聲母則為不送氣音b、d、g。不管哪一種構擬正確,總之,是以漢語的一個濁音音位去對梵語的兩個濁音音位,其中必有一個對音存在誤差。這種誤差是音系的不同造成的。 那么到底是把漢語的全濁聲母看成送氣的好,還是看成不送氣的更妥當?上文已經談到陸志韋(1947)和李榮(1956)根據梵漢對音的實例主張《切韻》的濁音聲母不送氣。在唐代玄奘譯例中,也有有力的證據。玄奘在翻譯梵語濁塞音的時候,梵漢間存在若干偏差的例子,若以漢語濁塞音不送氣來解釋,可以達到“最小誤差”,如表1所示: 而若假設漢語濁塞音送氣,則上面的第6類為什么一個譯例也沒有,而第8類為什么那么多譯例,就根本無法解釋。因此,從梵漢對音的立場,漢語濁塞音不送氣的構擬是最有說服力的。 梵漢語言輔音系統的結構差異顯著表現的第二點是,梵語幾乎沒有塞擦音[4],而中古漢語里有多達3組9個塞擦音: 精清從/莊初崇/章昌禪[5]。悉曇章中有輔音ks·,圓明字輪四十二字中有tsa、ks·a(>[t‘a])二字,這種由本來兩個輔音合成的音,不空《大方廣佛華嚴經·入法界品·四十二字觀門》譯為“哆娑二合、乞灑二合”,它們與漢語中單純的塞擦音不同,它的兩個成分之間的結合不很緊密,因此聽起來好像是一個送氣的塞擦音。玄奘《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53、415、490論文字陀羅尼門,均譯為“蹉(清紐)、羼(初紐)”。基于語音的系統性,既然有了清紐、初紐,我們相信中古漢語中應該有了“精清從/莊初崇”這兩組塞擦音聲母。梵語的c組輔音本來是舌面塞音而不是塞擦音,但是,從發音機理說,舌面音后最容易衍生[j]介音,所以這一組音跟漢語中古的章組聲母最近。后漢三國時代譯經中梵語c組音的對音很混亂,所以俞敏(1984/1999)12認定彼時漢語中章組聲母還沒有形成。兩晉南北朝時期,梵語c組音與漢語章組的對應漸趨整齊(劉廣和2002156,185186,施向東2009103,120)。到唐初玄奘譯經中兩者的對應已經是系統的、整齊的(施向東1983)28,如: 正因為梵漢兩種語言的音節結構和劃分音節的原則、習慣有很大的不同,音譯梵詞時就會遇到各種問題,如何處理梵語的音節、如何處理復輔音,譯家在翻譯實踐中是有一定的對音規則的。下面略揭幾端: 1. 梵語元音起首的音節,對音用影母字 漢語影母,高本漢(1987)等構擬為喉塞音,王力(1957/2004)等構擬為零聲母。我們贊成高本漢等的構擬,因為影母的地位是清聲母,與零聲母的喻母(為濁聲母)在音類上是對立的音位。如果影母為零聲母,則三等影母字與喻母字就沒有區別,那就不能解釋在韻書中和等韻圖中三等影母字與喻母字的對立,也不能解釋后世清濁對立消失后平聲的三等影母與喻母字的陰陽調的對立,如表2所示: 因此在梵漢對音中,影母字和喻母字有分工。喻母字都是三等字,都帶顎介音,漢語顎介音[j]相當于梵語的超聲y,所以喻四母開口字(都不帶合口介音)都用來譯梵語y起首的音節: satkyadars'ana薩迦耶見nayuta那庾多 nrya瘙塀a那羅延yma夜摩 yama閻摩pyattika波逸底迦 而影母字則一律用來對譯梵語元音起首的音節: anuttara阿耨多羅andhra案達羅 indra因達羅īs'vara伊濕伐羅 upsaka鄔波索迦uttarsan·ga郁多羅僧 elpattra醫羅缽呾羅airvati藹羅筏底 漢語影母字雖然有喉塞音聲母,但因直出喉中,與純元音起首最為接近。所以,在梵漢對音中,梵語元音起首的音節,用影母字對譯,既自然,又不失準確。 我們還發現,這些例子中影母字對譯的元音起首音節都在詞首。這是因為,如果在詞中,那么這些元音就跟前邊音節連讀,發生sandhi(連讀音變),如Tathgata(如來)>Tathgata(a/+a/>。《慧琳音義》“怛他蘗多,唐云如來也”),又如Avalokitais'vara(觀自在)>Avalokites'vara(a+i>e。《大唐西域記》: “阿縛盧枳低濕伐羅,唐言觀自在……舊譯為……觀世音”)。關于sandhi(連讀音變)詳見下文。 2. 將梵語復輔音的頭一個輔音移作前一音節的韻尾 如上述,漢語的音節允許有一個輔音作為韻尾,因此當一個梵語詞的非首音節有復輔音時,將頭一個輔音作為前一音節的韻尾,在音譯時對漢語而言沒有結構上的困難,并且可以減少這個音節因為起首復輔音帶來的漢譯上的困難。比如,梵語詞at·t·at·t·a(八寒地獄之一),玄奘譯為“頞哳咤”。(筆者按: 《廣韻》“頞,烏葛切”,音ɑt,“哳,陟轄切”,音t·at。)可見,譯音將原來at·t·at·t·a的音節劃分改變為at·t·at·t·a,便適合了漢語的音節結構類型。此類譯例甚多,如: adbhuta遏部多(adbhu°→adbhu°)mra庵羅(mra→mra) ucca嗢遮(ucca→ucca)uttar郁多羅(utta°→utta°) karpūra羯布羅(karpū°→karpū°)kunda葷陀(kunda→kunda) can·d·la旃荼羅(can·d·°→can·d·°)camp瞻波(camp→camp) 3. 梵語兩個音節之間的一個輔音,漢譯時既把它作為前一音節的韻尾,又把它作為后一音節的聲母,一音兩用 日本僧人明覺《悉曇要訣》中稱之為“連聲之法”,即“以下字之頭音為上字終響也。”如梵語詞ghana(體聲ghanam),玄奘譯作“鍵南”: ghan+nam,n音前后兼用。特別是當前一音節的元音為短元音時,更注意和下一音節的頭音連聲,如梵語人名nadiks'yapa,舊譯“那地迦葉”,玄奘改譯為“捺地迦葉波”,捺地: nad+di,葉波: s'yap+pa,d和p都是前后兩音節兼用。此類譯音又如: aks·a惡叉(aks·a→ak+ks·a)īra瘙塀a伊爛拏(īra瘙塀a→īra瘙塀+瘙塀a) utkat·a嗢羯咤(°kat·a→°kat·+t·a)udaka烏鐸迦(°daka→°dak+ka) kat·asī羯咤斯(kat·a°→kat·+t·a°)kamaka迦莫迦(°maka→°mak+ka) gati揭底(gati→gat+ti)campaka瞻博迦(°paka→°pak+ka) 4. 增音 在兩個輔音中插入元音,化一音節為兩音節。這是解決漢語音節沒有復輔音之困難的常見辦法。插入的元音,多與后面緊跟的元音相同。如梵語詞indra,玄奘譯作“因陀羅”: indra→indara;后面的輔音如果是y,則多插入元音i,如crya譯作“阿遮利耶”(°rya→°riya);也可以和“連聲之法”兼用,如skandha譯作“塞建陀”: skan°→sak+kan°。此類譯例又如: arhan( ahicchattra堊酰掣呾邏(°tra→°tar+ra)crya阿遮利耶(°rya→°riya) ugra鄔揭羅(°gra→°gar+ra)elpattra醫羅缽呾羅(°tra→°tar+ra) 增音使漢譯形式增加了一個音節,因此,漢譯增加的音節常常用短促的入聲字,而且插入的元音多數與后面緊跟的元音相同,以使譯音盡量靠近梵語原音。但是因為梵語原先沒有這樣一個音節,所以增加的音節主要反映梵語的那個輔音,因此所插入的元音有時也不與后面緊跟的元音嚴格一致。如: 瑟: kharos·t·ha佉盧瑟咤kos·t·hila拘瑟祉羅 濕: īs'vara伊濕伐邏kas'mīra迦濕彌羅 室: s'rava瘙塀a室羅伐拏s'rīgupta室利毱多 還有一種情況造成增音。譯家為了表現漢語所無的特殊讀音——梵語卷舌顫音r,在譯音時增加一個輔助音,如梵語rjagr·hi玄奘譯作“曷羅阇姞利呬”、revata譯作“褐麗筏多”;智廣《悉曇字記》將rka譯為阿勒迦上,rki譯為伊上力紀,rku譯為歐鹿茍上等。這種增音,目的是教授不會發顫音的華人怎么學會發出這個特別的音。 5. 減音 減音是早期譯經常常采用的辦法,特別是梵語雙音節或多音節詞詞尾元音常常被忽略,如佛號buddha,譯為“佛”;佛的名字gautama,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譯作“喬答摩”,并加注曰:“舊曰‘瞿曇,訛略也”;vr·hatphala,《一切經音義》卷九作“惟于頗羅(天)”,而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卷二作“惟于潘(天)”,皆減省最后的元音a。parinirv瘙塀a譯作“般涅槃”,除了減省最后的元音a還減省了r后的i。在后來的譯經中,由于梵漢音節結構的差異,即使嚴謹如玄奘,減音有時也不可避免。如梵語人名kau瘙塀d·inya,舊譯“憍陳如”,玄奘、慧琳都譯作“憍陳那”。漢語沒有kau瘙塀這樣的音節(漢語音節結構排斥雙韻尾),于是輔音瘙塀被刪除;nya舊譯“如”,至唐代聲母韻母都已經不合,于是新譯為“那”,y被刪除。梵語人名s'īlditya,玄奘譯作“尸羅阿迭多”,“多”對tya,y被刪除。 (三) 語流音變問題 語流音變在借詞時具有很大的影響。梵語本身有系統的語流音變規則,稱為sandhi。如a/+i/ī→e: avalokita+īs'vara→avalokites'vara玄奘譯作“阿嚩盧枳低濕伐羅”(觀自在,筆者按: 即觀世音);又as+濁輔音、鼻音或元音a→o: namas+ratnatrayya→namoratnatrayya玄奘譯作“那慕曷喇怛那怛喇夜耶”。梵文sandhi的規則有很多,這里不一一細說。 梵語的元音r·在語流中常常讀成ri,因此悉曇家多數把r·注解成“音哩上聲彈舌呼”,把r-·注解成“音哩去聲彈舌”。[9]梵語山名gr·dhrakūt·a玄奘譯作“姞栗陀羅矩咤”,反映了gr·d→grid→gir+rid;kr·tv,玄奘譯作“訖埵”: kr·tv→krit+tv;vr·ji,玄奘譯作“佛栗氏”: vr·ji→vriji→vur+rij+ji;rjagr·hi玄奘譯作“曷羅阇姞利呬”: gr·→gri→gir+ri。 梵語悉曇章十二元音中的anusvra“大空點”,是附加在元音上的符號,拉丁轉寫作m·,實際就是使前邊的元音鼻化。在語流中,常常依照后接輔音的發音部位讀作相應的鼻音,如: sam·gha僧伽,實際讀saghasam·tus·ita珊睹史多,實際讀santus·ita sam·jaya珊阇耶,實際讀sanjayakim·nara緊那羅,實際讀kinnara s'ūram·gama首楞伽摩,實際讀s'ūragama 譯家在譯經時遵守梵語的sandhi規則,故不同時代不同譯者,雖有異譯,而大體條貫不紊。 不僅梵語有sandhi的規則,漢語也有語流音變現象。雖然譯家并沒有明確指出其條例,但是我們分析譯例,還是可以看到這種語流音變的現象確實是存在的。(施向東2009)133146現亦略揭數端如下: 1. 同化 anavatapta龍王名,舊譯作“阿耨達”,表明p受到后邊t的逆同化; kalpa譯作“劫”或“劫波”,“劫”字收p,可見l受到后邊p的同化; par瘙塀otsa北印度國名,譯作“半笯蹉國”,r受后面瘙塀的同化,故用“半”來譯par; bhiks·u,舊譯根據巴利文bhikkhu譯作“比丘”,玄奘新譯作“苾蒭、苾芻”,“苾”字收t,可見k受了后面s·的同化變為舌尖音;梵語ks·,玄奘對音都用初母ts·h字“剎懺羼叉蒭芻”等,很明顯就是逆同化; mucilinda龍王名,譯作“目真鄰陀”,cil譯成鼻音“真”,l受了后面n的遠同化; s'ymaka菩薩名,玄奘譯作“商莫迦菩薩”,“商”字收,受到后面k的遠同化。也有順同化的例子: kon-goda東印度國名,譯作“恭御陀國”,go受前面n-()同化。譯疑母字“御”。順同化和逆同化有時同時存在: s'ūram·gama,舊譯作“首楞嚴”,“楞”字收,顯然是m·受了g的逆同化,而g也受到m·的順同化,變為鼻音,所以用疑母字“嚴”來對譯。 2. 異化 bimbisra摩揭陀國王,舊譯作“瓶沙”“萍沙”,玄奘譯作“頻毗娑羅”。“瓶、萍”都收,“頻”字收n,是m受下一音節開頭的b異化所致; anuttara,譯作“阿耨多羅”。耨是入聲沃韻字,收k,前t為后t異化所致; ujjanta山名,譯作“郁鄯多山”,“郁”是入聲屋韻字,收k,前j受后j異化所致; kukkut·apda山名,譯作“屈屈咤播陀山”,“屈”字收t,后k使前k異化所致; kammasa地名,譯作“劫磨沙”,“劫”字收p,是前m為后m異化所致; kumbhīra蛟龍,譯作“宮毗羅”,“宮”收,是m受bh異化所致; pippala樹名,譯作“必缽羅、畢缽羅”等,“必、畢”都收t,前p為后p異化。可見梵語中兩個相同輔音(或發音部位相同的輔音)連綴時,前一輔音多被異化。 掌握了梵漢對音的基本原則,我們看佛經中的音譯詞,就大體心中有數了,對一些懷疑梵漢對音的說法和異見也就能夠有自己的主見了。 四、 反映從上古到中古漢語的梵漢對音材料 反映上古晚期的梵漢對音材料,主要見于東漢末和三國時代的譯經,涉及的譯經師有東漢攝摩騰、竺法蘭、牟融、安世高、支婁迦讖、康巨、康孟詳、竺大力、曇果、三國魏康僧鎧、曇諦、帛延、三國吳康僧會、支謙、維祇難、竺律炎等。上古之后到中古時期的梵漢對音資料包括從兩晉南北朝到隋唐的佛教文獻,涉及的譯經師有西晉竺法護、法矩、法立、帛法祖、聶承遠、聶道真、安法欽、無羅叉、支法度、若羅嚴;東晉法顯、佛馱跋陀羅、僧伽提婆、曇無蘭、尸梨密多羅、祗多密、迦留陀伽,十六國時代鳩摩羅什、僧伽提婆、竺佛念、佛陀耶舍、曇摩耶舍、曇摩崛多、曇無讖、浮陀跋摩、道泰,南北朝瞿曇般若流支、慧覺、曇曜、阇那耶舍、菩提留支、曇林、勒那摩提、僧朗、毗目智仙、般若流支、曇摩流支、佛陀扇多、那連提耶舍、吉迦夜、曇曜、月婆首那,隋朝阇那崛多、耶舍崛多、達摩岌多,唐代玄奘、義凈、不空等高僧的譯作,以及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玄奘《大唐西域記》,玄應、慧琳《一切經音義》等著作。 從東漢末到唐,時代綿延六七百年,譯經地跨西北到中原甚至東南,譯經者所操母語及漢語的情況,都必須要留意。因此對材料的處理,必須有“時地”的觀念,不可一概而論。在處理梵漢對音材料時,必須要看到漢語語音系統的演變在梵漢對音中的反映,必須要看到漢語方言對梵漢對音存在的影響,還要看到書面語(讀書音)與口語的差別,并且要認識到梵漢對音的局限性。下面我們重點談談前兩點。 (一) 漢語語音系統的演變在梵漢對音中的反映 兩晉南北朝在中國歷史上正處于漢語上古期向中古期轉變的過渡時期。漢末社會動蕩分裂,經過西晉短暫的統一,又陷入南北分裂的格局,中國北方經歷十六國割據、北魏獨大,又分裂為東魏、西魏、繼之以北齊、北周;南方則經歷東晉、宋、齊、梁、陳的輪替,其間南北方又互相沖突,戰亂不斷。三百年間,漢族和匈奴、鮮卑、羯、氐、羌、柔然等各族在動蕩沖突中逐漸融合。民族的融合,帶來語言的巨變。漢語的語音系統,也從上古音轉變為中古音。隋朝陸法言的《切韻》,就是中古音的典型代表。拿這一時期的梵漢對音材料跟上古音[以俞敏先生(1984/1999)為代表]比較,跟《切韻》比較,就可以看出漢語語音系統的發展演變的線索。 1. 聲母系統的演變 上古的聲母系統,諸家所構擬的聲母數量、聲母類型都有出入,特別是上古漢語中有沒有復輔音,對立的意見甚至勢同水火。但是俞敏先生(1984/1999)所揭示的上古末期的漢語聲母系統,已經清清楚楚地顯示,此時的漢語聲母系統中,已經只有單輔音聲母了。 后漢三國時代的漢語聲母系統如下(俞敏1984/1999)17: k見kh溪g群,匣1n-[]疑 t端th透d定n泥 p邦ph滂b並m明 (ts)精(tsh)清(dz)從 t·s·[t]莊t·s·h[th]初(d·z·[d])床 y[j]喻l來v匣2 s'[]審s·[]山s心h曉 這個聲母表中,沒有“非敷奉微”和“知徹澄娘”這兩組音,正符合錢大昕所謂古無輕唇音和古無舌上音的上古聲母觀;也沒有“日”母,符合章太炎“娘日歸泥”的上古聲母觀。此外,也沒有“章”組即“照三”組聲母。 西晉時,聲母系統發生了幾點變化(劉廣和2002)178188: A. “舌上音”組產生了:t·[]知、t·h[h]徹、d·[]澄。如竺法護akanis·t·ha譯“阿迦膩咤”,ras·t·rapla譯“賴咤和羅”; B. 日母獨立了: ń[]日。如竺法護sarvajńna譯“薩蕓若”; C. “章”組即“照三”組聲母產生了: ts'[t]章、ts'h[th]昌、dz'[d]禪、z'[]船。如mańjus'rī譯“文殊師利”; D. 一部分匣紐字清化,與曉紐混并。如竺法護mahoraga譯“摩睺勒”。但是這一點只牽涉少數字的歸屬,不影響整個系統,并沒有增加或減少聲母的數量。(劉廣和2002)178188 “舌上音”組聲母、“日”母和“章”組聲母的產生,標志著上古聲母系統開始向中古聲母系統轉化。這一變化為后來北方十六國時代和北朝時代的聲母系統所繼承,也為后來東晉和南朝的聲母系統所繼承,一直傳到隋唐而沒有變化。 E. 但是,“泥”母和“娘”母西晉時并沒有分開。如竺法護譯《光贊經》42字門,na和瘙塀a都譯為“那之門”;又bhiks·u瘙塀i譯“比丘尼”,muni譯“文尼”,“尼”字譯ni也譯瘙塀i。但是到十六國時代,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八佛論根本字一節,將梵文瘙塀a譯為“拏”,以區別于na“那”。可見泥、娘兩紐已經有了分別。但是鳩摩羅什對音中兩母不甚分別。似乎這兩個聲紐的分化還在進行之中。到北朝時,“泥”“娘”兩母大體分開了。而在南方,東晉時“泥”“娘”兩母已經分開了。在“泥”“娘”分紐這一點上,南方的變化領先于北方。隋唐時代梵漢對音也是泥、娘分立的。(尉遲治平198222;施向東198330;劉廣和200243,154) F. 來母的讀音,在早先的音韻學界一直認為就是l。但是從后漢三國時代起,來母字兼譯梵語的l、r,西晉如此,十六國時代如此,北朝也如此;南方的東晉如此,南朝梁也如此。這就讓人躊躇,來母到底是l還是r。一種看法是漢語沒有r聲母,拿來母對r是音近替代。另一種看法是漢語上古音有r聲母,李方桂(1980)14認為上古喻四是r,鄭張尚芳(1987)認為上古來紐是r。假定來紐上古是r,那么后漢以下來紐譯r是它的本音,譯l倒是音近替代了。從后漢以下,譯梵語t·組輔音的,常常混有來母字,r的卷舌音色容易解釋這一現象。但是,看來來母在南北朝時正在向l轉變。在鳩摩羅什所譯的《大智度論》卷48佛說根本字,以“羅”字譯ra(羅阇rajas,秦言垢),以“邏”字譯la(邏求laghu,秦言輕)。相比之下,“羅”字較為常用。所以我們認為在鳩摩羅什那里,來紐似乎更傾向于r。在曇無讖所譯《大般涅槃經》卷8佛論根本字一節中,梵文ra譯“啰”,la譯“羅”。“羅”字比“啰”字常用得多。我們知道,六朝以下經師譯經時常常用加口字旁來表示不常有的音,全真《悉曇次第》這樣為啰字注音:“羅字上聲兼彈舌呼之。”謝靈運在描述這個啰字時說:“此音舊反‘荷羅,今謂‘來家反。”[10]所謂“荷羅反”,只是幫助那些不會發“彈舌”音的人學習發此音的權宜說法。到唐代玄奘譯音也是如此。據此可以知悉南朝以下來紐清清楚楚地是l而不是r了。然則十六國時期正是來紐音值轉變的關鍵時期。 G. “章”組的“禪”母,西晉時代在梵漢對音中多數對譯塞擦音j[d],(劉廣和2002)186,以后無論在北方還是在南方都是如此,直到隋唐都是如此。這與后世等韻圖將它歸屬為擦音是不相符的。陸志韋(1947)1213主張將等韻圖中“船”“禪”的位置對調,是很正確的,至少在梵漢對音中是符合實際情況的。但是南朝梁僧伽婆羅除了用禪母字,也拿船母的“述蛇”譯梵語輔音j,混淆了禪、船的界限。這正好證明了顏之推《家訓·音辭篇》“南染吳越”的話,反過來也證明了中原正音禪母應該是個塞擦音。(劉廣和2004) 有意思的是,章組聲母還常常對梵音的t組輔音,西晉時t的對音有“支旃”、d的對音有“蟬禪”、dh的對音有“禪”;十六國時鳩摩羅什t的對音有“旃遮蔗支舟”、dh的對音有“禪阇”;東晉時t的對音有“支遮旃”、dh的對音有“禪”。俞敏先生《后漢三國梵漢對音譜》中就已經有這類對音。可見這是古音的遺留。黃侃(1936/1980)《音略》認為章組古歸端組,李方桂(1980)1011指出中古章組有一部分來源于上古的tj、thj、dj、nj等,兩晉南北朝的梵漢對音,正透露出了這一轉變的軌跡。 H. 喉音組聲母的對音,“匣”母的表現發人深思。在早期等韻圖反映的中古音系里,“匣”母沒有三等字,而“喻”母可以分成兩類:“云”(喻3)母和“以”(喻4)母。曾運乾主張“喻三歸匣,喻四歸定。”但是中古見組的“群”紐也只有三等字,這是很奇怪的系統“空格”。俞敏先生已經指出,中古“匣”母字一部分在后漢三國時代梵漢對音中是對g,另一部分和“喻3”一起對v。這種現象在西晉、十六國、北朝、東晉和南朝的梵漢對音中仍然存在。但是對這種現象該如何解釋呢?俞敏先生認為,三十六字母中的“匣”母,就是唐時人們把這兩部分合起來形成的。(俞敏1999)1516 東晉譯音有一些匣母字對譯清輔音h(劉廣和2002)155,直到唐初玄奘譯音仍然有這種現象。這可以理解為在口語中一些匣母字清化,譯經僧采用口語音,故有這類對音。但是口語中這種清化的現象未被以反映規范讀書音為己任的韻書采納,所以梵漢對音與韻書有一定距離。 I. 輕唇音的產生,是漢語語音史上一個爭論很多的問題。從梵漢對音看,隋代以前,還沒有輕唇音的痕跡。唐初玄奘對音中,輕唇音已經有分化出來的跡象。對譯輔音p的,除了一個“芬”字,全是重唇字。pun·d·arika譯作“芬陀利迦”,這是承用了舊譯。新譯作“奔荼利迦”,重唇字。此外,如: purus·a舊譯富樓沙,奘譯補盧沙。 pūr瘙塀a舊譯富蘭那,奘譯布剌拏。 putan舊譯富單那,奘譯布怛那。 pudgala舊譯福伽羅或富特伽羅,奘譯補特伽羅。 舊譯輕重唇不分的,玄奘都分清了。 對譯ph的全是重唇字。對譯bh的除一個例外字也都是重唇字。對譯m的有“文、物”兩個例外字,都是出現在舊譯名中的。而《大唐西域記》mańjus'rī作曼殊室利,夾注說:“舊曰……文殊師利……訛也。”“曼”是明母字,“文”是微母字,這正說明玄奘是能分辨明、微兩紐的。 b和v兩音的對音表面上看來有些混亂。譯b的輕唇字只有“佛、梵”兩字,但出現率幾乎達20%。這主要是因“佛”字在內典中使用頻率太高造成的。這個字遠在唇音分化之前就進入佛典,礙于宗教本身的崇拜對象,又不好輕易更改,只好沿用下來。“梵”字的情況大致也如此。撇開這兩個字,則輕唇字對譯b的問題便不復存在。半元音v的對譯字,除了少量例外字以外,還有相當數量的並紐字,主要是三等的並紐字。但是我們幾乎馬上就能發現,這些並三紐字的元音全部都是前元音(關于元音見下文),而元音是前元音的重唇字是不輕唇化的。(陸志韋1947)6263既然漢語中沒有相應的輕唇字,因此對譯含前元音的音節時使用並三紐字,這根本就不成為輕重唇音分化的反證。 在《大唐西域記》改正舊譯的夾注中還有更強硬的證據: jambudvipa贍部洲舊曰閻浮提洲,又曰剡浮洲,訛也。 subuti蘇部底舊曰須扶提……訛也。 ajitavati阿恃多伐底河舊曰阿利羅跋提河,訛也。 jīvaka時縛迦舊曰耆婆,訛也。 nivasana泥縛些那舊曰涅槃僧,訛也。 vaks·u縛芻河舊曰博叉河,訛也。 vasubandhu伐蘇畔度舊曰婆藪盤豆……訛也。 這些更改再清楚不過地向我們表明,在玄奘方音中並、奉兩紐是分得開的。 玄奘之后的梵漢對音材料,如不空譯經,輕重唇音都顯著地分開了。(劉廣和2002)4043 2. 韻母系統的演變 上古音的韻部,諸家構擬不同,董同龢(1944)是22部,李方桂(1980)也是22部,王力(1980)是29/30部,鄭張尚芳(2003)是30部。董、李兩家入聲不獨立,如果將入聲獨立出來,則大約也是30部。《切韻》193韻,《廣韻》206韻,若將平、上、去相承,與入聲一起一共有90多個韻。從上古到中古,韻母系統的變化是巨大的。兩晉南北朝韻部的變化,正是從上古到《切韻》系統韻部變化的樞紐。 A. 韻部和主元音 魚部音值為a,歌部音值為ai( 韻部的數量,從西晉開始逐漸增加。漢代的元部、月部,西晉分為寒部、先部、曷部、屑部,洪音細音分為兩組,相應地,閉口韻談部、盍部也分為覃部、鹽部、合部、葉部,洪音細音也分為兩組。(劉廣和2002)201202到十六國時代,泰部也分出相應的細音祭部,蒸、登分開、職、德分開,各以洪細不同為特征。(施向東2009)111114南方的東晉,蒸、登、職、德也各以洪細不同為特征分別為不同的韻部;與先部、屑部相應,也有了陰聲的齊部。(劉廣和2002)172到隋唐,《切韻》系韻書韻部數量大增,達到193/195個。梵漢對音反映的數量雖然沒有那么多,但據尉遲治平(1982)31,隋代韻部不算入聲就達到34個。 韻部數量的增加反映了主元音數量的增加。兩晉南北朝韻母的主元音系統,與上古時代相比,有了較大的變化,變化之一是元音數量增多。上古音韻母系統中元音數量,李方桂(1980)31構擬的古音系統是4個(a、i、u、),王力(1980)構擬了6個(a、u、、e、o、),鄭張尚芳(2003)38也是6個,但是具體成員有不同(a、i、u、、e、o)。俞敏(1999)42構擬的后漢三國時代主元音有6個(a、i、u、、e、o)。從梵漢對音看,西晉時主元音有8個(ɑ、、u、、e、o、、)(劉廣和2002)201202,十六國和北朝時代,主元音是9個(ɑ、i、u、、e、o、、、)(施向東2009)116130,而南方的東晉時主元音是7個(ɑ、i、u、、e、o、)(劉廣和2002)172173,南朝梁時主元音是9個(ɑ、a、i、、u、、e、o、)(劉廣和2005),隋代8個(ɑ、a、、e、、i、u、o)(尉遲治平1982)31。西晉寒先、覃鹽洪細分部,就增添了、元音;十六國時蒸登、職德分部,就增添了元音;南朝梁麻部獨立,標志著低元音分裂為前后兩個獨立的音位/ɑ/和/a/,這是中古音區別于上古音的主要標志之一。 中古漢語韻母的主元音系統,除了數量逐漸增加以外,也顯示了漢語元音音位系統的鏈式變化。上古歌部的主元音與魚部的主元音都是a,不同的是歌部有韻尾r/l/i[11]。俞敏(1999)42證明直到后漢三國時歌部l韻尾仍然存在。到西晉,歌部韻尾失落,占據了原魚部的音值,因而推動了魚部的音值高化。在北方的十六國和北朝時代,魚部上升為,虞模部上升為o,幽侯部為u。在南方的東晉,魚部上升到o,南朝梁時尤侯部甚至“高頂出位”,成為復合元音u。到唐朝,中原漢語虞模也上升到u,擠壓推動原來占據u音位的尤侯部“高頂出位”,元音裂化,這就與《切韻》所反映的隋唐音歌a 魚o 虞模u 侯u銜接起來了。 B. 尾音 兩晉南北朝的韻尾系統,跟中古音比較一致,陽聲韻有鼻音韻尾m、n、,入聲韻有塞音韻尾p、t、k,陰聲韻為零韻尾或有元音韻尾i、u。 但是,有一些去聲字在對音中對梵語帶s尾的音節。西晉泰祭部對at/as,在十六國和北朝時代,泰祭部有as和ai兩種對音情況,南方的東晉也是如此,顯示s韻尾正在逐漸弱化并向i韻尾過渡。南朝時這部個別字仍有對s尾的,但是多數是對ai或e。e可以理解為ai>e。除了泰祭部,其他去聲字也有對s尾的。東晉“膩”nis·,十六國“貳膩”對nis·,北朝“淚”ris·,“貳”nis·,等等。 十六國和北朝時去聲字的對音中還有一些帶有塞音韻尾,如: ajtas'atru作“阿阇世”、tus·ita作“兜率”、avīci作“阿鼻”、samdhi作“三昧”,等等。陸法言《切韻序》說:“秦隴則去聲為入”,十六國和北朝梵漢對音可以證明陸法言的話真實不虛。南方的東晉雖然也有這種現象,但可以看作是舊譯的遺留,因為出現了新的譯法,tus·ita譯作“兜瑟哆”“兜師哆”,前者用入聲字“瑟”對s·it,后者用“師”對s·i,干脆把t留給了下一個音節,總之是不用去聲字對塞音韻尾。這里可以看出南方和北方確實存在一些方音的差別。 C. 介音 介音是漢語區分開合洪細的重要音節成分。中古漢語有[j]、[w]介音,上古漢語尤其是上古后期,大多數學者也認為有這兩個介音。兩晉南北朝直至隋唐時代的梵漢對音顯示,該時代漢語中也有這兩個介音。[w]介音區分開合,[j]介音區分洪細。梵文的v相當于[w],梵文的y相當于[j]。對音中漢梵兩者總的傾向是一致和清晰的,雖然也還常常存在不是十分嚴格對應的情況。 梵文音節有la與lva、da與dva、ta與tva的對立,譯la的常用字是開口歌韻字“羅”,偶爾也用開口個韻字“邏”,譯lva則用合口戈韻字“騾、螺、蠃”;譯da的常用字是開口歌韻的“陀”,而譯dva的常用字是合口果韻的“墮”;譯ta的常用字是開口歌韻的“多”,而譯tva則用合口果韻的“埵”,對立十分明顯。此外,As'vajit譯作“阿說示”,“說”是薛韻合口字。所以,中古漢語的合口字應當有[w]介音。 梵語凡是有y的音節,中古對音材料中多以細音字對譯。在我們所觀察到的對音字中,對譯含有y的音節絕大部分為三等字,只有極少數為一、二、四等字。所以,三等字有y[j]介音,應該是沒有疑義的。梵語c、ch、j、jh、ń、s'六個舌面輔音,在與元音相拼時會伴生一個舌面介音[j],這和漢語中章組(章昌船書禪日)只能做三等字的聲母如出一轍。章組聲母字有的對ty(如ktyyana作迦栴延)、有的對dy(如udyna作欝阇延)、有的對dhy(ayodhy作阿踰阇),這與章組的來源于端組的腭化音是完全吻合的。 此外,對音還顯示了,除了w、j介音外,兩晉南北朝時代漢語可能還有一個帶卷舌音色的介音。俞敏(1999)4950從三國時代支謙以“班”字譯bar瘙塀、西晉竺法護以“諫”字譯kar瘙塀,假定存在一個“易位”(metathesis)現象,證明了李方桂構擬的上古二等介音r,并根據漢藏比較推測重紐三等字也有r介音。這一現象在北朝譯經中仍有反映。例如,“乾、犍、揵”三字(仙韻重紐三等字),對梵語gran(如nirgrantha譯作“尼乾子、尼乾陀、尼犍子、尼揵子”),“耆”字(脂韻重紐三等字)對gri( 3. 聲調 劉復著名的四聲實驗揭示,聲調的本質,無非就是音節的高低、長短、升降的不同。通過梵漢對音考察古代漢語四聲調值是十分便利的,因為梵語的元音有長短的區別,梵語的詞具有樂調重音: 重讀音節讀高調(udtta),非重讀音節讀低調(anudtta),而部分單詞的重音位置是可以確定的。我們根據梵漢對音材料可以做一些探索聲調的嘗試。 上古漢語音節是否一直存在音位意義上的四聲,目前還存在著很大的爭論。段玉裁(1981)說:“古四聲不同今韻,猶古本音不同今韻也。考周秦漢初之文,有平上入而無去,洎乎魏晉,上入聲多轉而為去聲,平聲多轉為仄聲,于是乎四聲大備,而與古不侔。”[12]魏晉以后“四聲大備”這是學界都沒有分歧的。俞敏(1999)4649根據對音推測了漢末至唐代聲調的音高狀況,并推測后漢時代平聲是中高調,去聲是中調,入聲高低調都有。晉代以后,梵漢對音資料可供聲調研究的線索很多。下面我們從音長和音高兩個方面來觀察。 A. 音長 鄭張尚芳(2003)108主張上古漢語中有成對的長短元音,中古三等字在上古有短元音,而一二四等字在上古有長元音。早期的梵漢對音材料已經處于上古末期了,從中我們看不出此時漢語元音有長短對立的跡象。如東漢支婁迦讖,一等字“頭”既譯短元音的tu、du,也譯長元音的d、dhū;“陀”,既譯ta、tha、dhar,也譯t、th、d;“波”,既譯pa,也譯p;“檀”,既譯dan,也譯dhn;三等字“旃”,既譯can,也譯cn。三國吳支謙,一等字“缽”兼譯pad和pt;“多”兼譯ta和t;三等字“迦”兼譯gha和g;“翅”兼譯kin和kī。如此等等。但是晉代以后漢語音節聲調的諸特征中,長短卻是一個顯著的特征。 十六國時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8譯根本字a作惡,作阿,i作億,ī作伊,u作郁,ū作優,用入聲字“惡億郁”譯短元音,平聲字“阿伊優”譯長元音;唐玄奘譯《阿毗達磨順正理論》卷14說:“字,謂、阿、壹、伊等字”,用平聲字阿、伊對 ī,用上聲字對a,入聲字壹對i,又同書卷77說:“魯波體名阿魯波,聲雖短長而義無別。”魯波(arūpa)與阿魯波(rūpa)聲有短長之別,玄奘用上聲的字譯短元音a,用平聲的阿字譯長元音。可知平聲是長調,上聲和入聲是短調。去聲的調值較長,常對譯含長元音的音節。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yma夜摩(對比yama閻摩),《大唐西域記》有°rja邏阇(對比《成唯識論》raja剌阇),夜、邏都是去聲字。悉曇家也用平聲和去聲為長元音注音,而用上聲和入聲為短元音注音,如唐代智廣《悉曇字記》:“a,短阿字,上聲短呼,音近惡;,長阿字,依聲長呼;i,短伊字,上聲,聲近於翼反;ī長伊字,依字長呼;u,短甌字,上聲,聲近屋;ū,長甌字,長呼。”e和ai、o和au兩對音,雖然也被視為長短對立,但卻是gu瘙塀a二合音和vr·dhhi三合音的對立,e和o也屬于長元音。智廣注曰:“e,短藹字,去聲,聲近櫻系反;ai,長藹字,近於界反;o,短奧字,去聲,近污[12];au長奧字,依字長呼。”(大正藏,No.2132)可以看出,a i u三個短元音,都用“上聲”注音,并“音近/聲近”入聲字;而長元音 ī ū au都是“依聲/依字”長呼,所依之字都是平聲(阿伊甌)或去聲(奧)字;長元音e和o都標“去聲”,聲近之字也是去聲。 從玄奘《大唐西域記》對舊譯的改正中,可以看出他對調值長短的在意: 《西域記》卷6kapilavastu劫比羅伐窣堵舊曰迦羅衛國,訛也。兩個a都是短音,迦改為劫,衛改為伐,平去聲改為入聲。 《西域記》卷3upades'a鄔波第鑠論舊曰優波提舍論,訛也。u短音,優改為鄔,平聲改為上聲;s'a短音,舍改為鑠,去聲改為入聲;e長音,提改為第,兩字聲韻全同,只是平聲改為去聲,可見去聲比平聲還要長一些。 《西域記》卷5ghos·ila具史羅舊曰瞿師羅,訛也。o長音,瞿改為具,平聲改去聲;i短音,師改為史,平聲改為上聲。 可以看出,四聲和音長間具有明顯的對應關系。我們收集到的玄奘全部對音字對譯長元音的情況如表3所示: 如表3,平聲有近半數的字譯長音節,去聲有一半以上的字譯長音節,上聲只有不足四分之一的字譯長音節,而入聲字極少譯長音節,平去聲字的出現率高。綜合以上情況,唐初中原方音各調按音長排列的順序應是: 去聲>平聲>上聲>入聲。 B. 音高 佛經中所謂“根本字”,就是梵文元音字母和輔音字母(帶a元音),每一個根本字就是一個帶重音的音節。我們觀察根本字的譯音,可以看到漢語聲調音高的大致傾向如表4所示: 其中,絕大多數都用平聲字來譯,說明平聲對應梵語的高調(udtta),也有一些上聲字(若、喏、社)。智廣《悉曇字記》為梵語體文記音,也是多數用平聲字,但是卻用上聲字作切下字,如“ka迦字”注:“居下反,音近姜可”反,說明上聲的調值也比較高。去聲字絕少用,說明去聲不是高調。入聲字沒有出現,這是因為根本字都是開音節的緣故。 唐代玄奘在梵語輕重音與譯音漢字聲調的關系上極為講究。《大唐西域記》中對舊譯的改正給我們以極大的啟示: 《西域記》卷2s'ūdr[15]戍陀羅舊曰首陀,訛也。s'ū,低調,舊譯首(上聲),改作戍(去聲),可見去聲是低調,低于上聲;r,高調,譯作羅(平聲),可見平聲是高調。 《西域記》卷4súbhūti蘇部底舊曰須扶提,或須菩提……皆訛也。sú,高調,譯為蘇(平聲),°bhūti兩音節皆低調,舊譯扶提、菩提,都是平聲字,改為上聲字部底,可見上聲比平聲低。 《西域記》卷6gautam喬答摩舊曰瞿曇,訛略也。tam,低調,舊譯曇(平聲),改為答(入聲),可見入聲低于平聲。如此等等。 玄奘全部譯經字中各調字對譯重音音節的情況如表5所示: 平聲字譯重音音節的次數最多,占重音音節的比重最大,占字次的百分比也最高。去聲字則相反。可知在唐初中原方音中平聲是高調,去聲是低調。上入聲介于二者之間,當是中調,入聲字出現率高于上聲字,而占總字次百分比略低于上聲字,它們之間音高大致差不多。 聲調是音長和音高的統一。但譯經師的注意力有時可能偏重于某一因素,而于另一因素便有所忽略。去聲雖是低調,但卻又是長調,當遇到高調長音節時,譯經師有時便用去聲字,這就是低調的去聲有時會對譯重音音節的主要原因。當然,高調長音節的65%是由高長調的平聲字譯的,這是理所當然的。 玄奘譯注反映的初唐中原方音中的聲調的特性,與當時基本形成的近體詩格律,是具有很好的解釋功能的。近體詩要求用字平仄交替粘對。從我們對音的結果看來,這實際上就是聲調高低和長短的相對。平聲是高長調,仄聲非低即短,總能與平聲構成對比,平仄錯綜排比,詩的節奏自然抑揚頓挫,優美動聽了。 而根據劉廣和(2002)83的研究,唐代不空譯經所反映的關中音系,其聲調的特征與中原方音有相同之處,也有所不同。相同之處是音長。不空音系跟玄奘音系一樣,去聲最長,平聲次長,上聲較短,入聲最短。不同之處是音高,不空音上聲最高,去聲次高,平聲最低。 (二) 漢語方言在梵漢對音中的表現 1. 玄奘與不空讀音的差異 接觸過梵漢對音資料的人都會發現,唐代梵漢對音資料明顯地分為兩大派: 玄奘、義凈等人為一派,不空、慧琳等人為另一派。他們的對音存在許多一致性,但是也存在顯著的差別。現在學界大體上一致地認為玄奘一派反映了中原方音音系,不空一派反映了關中方言音系。下面我們先來看以下事實(以玄奘和不空為例): A. 全濁塞音的對音(見表6所示) 對比可以發現,玄奘用來對譯梵文不送氣和送氣濁塞音的字都是相同發音部位的濁塞音字: 群紐∶g/gh澄紐∶d·/d·h定紐∶d/dh並紐∶b/bh,而不空用來對譯梵文不送氣和送氣濁塞音的字卻是不同發音部位的字: 對譯不送氣濁塞音用同部位鼻音聲母陰聲字,對譯送氣濁塞音的卻恰恰用的是玄奘用來對譯梵文不送氣濁塞音的那些字。這說明了什么呢?說明在玄奘看來,不送氣濁塞音是無標記的,所以就用簡單的濁塞音字陰聲字來對音,而送氣濁塞音是有標記的,所以對音時要加一點東西(鼻音或塞音韻尾)上去。[17]而在不空看來,送氣濁塞音是無標記的,所以就用簡單的濁塞音字陰聲字來對音,而不送氣濁塞音是有標記的,所以對音時要加一點東西(鼻音)上去。這進一步說明,在玄奘譯音所代表的中原方音里,全濁聲母是不送氣的,而在不空譯音所代表的關中方音里,全濁聲母是送氣的。 B. 鼻輔音的對音(見表7所示) 比較兩者的對音可以發現,玄奘用章組字對應梵文的c組輔音,而不空對音c/ch/jh用精組字,對音ja/ńa用日母字。章組與日母是發音部位相同的舌面音聲母,因此玄奘對音是很規范的(jha在梵文中很少出現,玄奘對音中未找到jha的對音)。不空對音ja/ńa也用日母字。日母字對ja,這跟不空用鼻音對音同部位不送氣濁塞音的規則是一致的。可是日母字跟其他三個精組字發音部位并不相同(精組是舌尖前音,傳統上叫齒頭音)。但是在其他各組輔音的對音中,不空都用發音部位相同的字對音梵文的塞音和鼻音。因而不空的這一組對音看起來很奇怪。這里的原因,羅常培(1932/2004)、劉廣和(2002)2528等學者都做過解釋。藏文是受梵文影響產生的,藏文也有c/ch/j這一組音,其讀音也有讀精組音和章組音兩派,可以印證玄奘和不空對這組音讀的分歧。 2. 梵漢對音中方言現象和歷時現象的雙視角觀察 玄奘譯音跟不空譯音的差別,除了需要考慮方言音素之外,還有兩個值得思考的重要問題。一個是,不空譯音所反映的唐代長安音跟不空之前的梵漢對音所反映的“長安音”有很大的區別,原因何在?另一個是,不空譯音中除了根本字和陀羅尼所反映的唐代長安音之外,還有其他音系的成分,這種現象該如何理解? A. 周隋“長安方音”近于玄奘譯音,異于不空譯音 尉遲治平(1982)2023《周、隋長安方音初探》指出:“長安方音並、定、澄、群、從、船等幾個全濁聲母應該是不送氣的”;“章組字對譯梵文舌面音”,即章c、昌ch、禪j、書;“長安方音精組聲紐是舌尖音”,“蹉”字對譯tsha;鼻音聲母明m、泥n、娘瘙塀、日ń、疑n-,只對梵文鼻輔音,不對梵文濁塞音。這幾點與玄奘譯音全同,而與不空譯音迥異。更早的十六國后秦時鳩摩羅什的譯音,這三個特征也完全與玄奘譯音相同(施向東2009)8991。鳩摩羅什譯經地也在長安。這就啟示我們,梵漢對音時所使用的漢語,不能簡單地依據譯經地的方音來確定。我們只有假定當時存在一種超出各地方言的通語,才能解釋從鳩摩羅什一直到唐代玄奘譯音在這三個關鍵點上的一致性。長安雖然是后秦和隋唐的首都,但是其當地方音并不一定就成為當時的通語。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從后漢三國一直到玄奘、義凈的譯音,大體上反映了漢語通語的歷史演變(盡管我們可以找出方言影響的蛛絲馬跡,如上文所指出的)。而直到唐代中葉不空以后的時代,長安音方才取得優勢地位,因此在不空一派的根本字與陀羅尼譯音中得以表現出來。這類似于近代的北京雖然從元朝起就做了首都,但是北京話直到清中葉才成為通語。 B. 不空譯經中的雙音系現象 由上文我們已經知道不空譯音與玄奘譯音不同的三大特征,主要表現在根本字和陀羅尼(咒語、真言)的譯音中,以及個別的成篇文章(如《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但是,往往在不空所譯的其他經文中,甚至同一經卷中,不同部分的音譯詞有不同的譯法,在根本字和咒語之外的部分,音譯詞所體現的漢語音系與咒語音譯所體現的漢語音系有著明顯的不同,這里我們試以《寶悉地成佛陀羅尼經》[18]、《觀自在菩薩說普賢陀羅尼經》[19]、《文殊問經字母品》[20]三篇譯經中咒語與根本字譯音,與該三文中其他譯音字進行對比(部分對比所缺的音節補以不空其他譯經中的非咒語譯音),對譯音分歧現象進行描寫和分析。表9表現了同一個梵語音節在兩種不同情況下的不同譯音: 如表9,不空一方面在根本字和咒語的譯音中一絲不茍地體現了他這一派的譯音特點,而在其他部分的譯音字的選用,則完全繼承了從鳩摩羅什、曇無讖、竺法護、玄奘、窺基、義凈等人一脈相承的通語音傳統。很明顯的事實就是隨順前人的翻譯,所謂“順古”是也。 不空譯經中存在雙音系,這是一個矛盾的現象。但是這兩個音系出現的條件卻是互補的。體現前代通語音系的那些音譯詞,出現在經卷的敘述部分(包括偈頌);而體現唐代西北方言音系的那些譯音,則出現在密咒部分和根本字的譯音中。 C. 梵漢對音中雙音系現象的宗教學和語言學解釋 梵漢對音中像不空譯經那樣鮮明的雙音系現象,或多或少地也存在在其他翻譯家身上,就像玄奘那樣的“新譯”大家,繼承“舊譯”的音譯詞亦復不少。對此,必須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才能對梵漢對音資料的價值有正確的認識。 佛教詞語最神秘的部分是其所謂“根本字”和“真言”。佛教尤其是密宗有所謂“三密”: 身密、語密、意密。不空譯《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曰:“凡修習瑜伽觀行人,當須具修三密行,證悟五相成身義也。所言三密者: 一、 身密者,如結契印召請圣眾是也。二、 語密者,如密誦真言令文句了了分明無謬誤也。三、 意密者。如住瑜伽相應白凈月圓觀菩提心。”其中“語密”的觀念就是對“真言”的語音準確性不斷追求的動力。在佛教徒尤其是密教徒看來,頌咒是直接與佛對話,對所念的咒語,可以不必懂得它的意義,但是語音上必須絕對準確,“了了分明無謬誤”,否則非但不能得福,反而可能致禍。漢人學念梵咒,當然首先是要把音念準,因此譯音的準確是生死攸關的。正如與玄奘同時的大乘昉所說:“針石一違,有死生之巨痛;纖毫錯學,有升墜之異涂。”[22]而根本字也就是真言、陀羅尼。《文殊問經字母品》就這樣說:“文殊師利白佛言: ‘世尊!一切諸字母,云何一切諸法,入于此及陀羅尼字?佛告文殊師利: ‘一切諸法,入于字母及陀羅尼字。”(不空譯,大正藏No.469)唐釋一行《大毗盧遮那成佛經疏》云:“謂阿字門等。是真言教相。雖相不異體體不異相。相非造作修成不可示人。而能不離解脫現作聲字。一一聲字即是入法界門故。得名為真言法教也。”因此玄奘、義凈、不空等人對根本字和密咒的譯音都極其精益求精,卻由于所持音系的不同而有差異。從根本上說,他們都以為自己的譯音是近真的,是“了了分明無謬誤”的,可得一乘教之真如法性。 另一方面,佛經翻譯,作為一種語言學的現象,它除了需要顧及宗教本身的特殊訴求以外,還應當符合語言學的一般規則,使用的詞語應當具有社會性即約定俗成的原則。詞語一經使用,就要相對穩定,這樣才便于其本身的傳播和普及,也便于使用這種語言的人能夠掌握和應用。佛教音譯詞中一般的人名地名物名及術語,其語音形式作為一個符號,與源語言是不是嚴格對應實際上是不重要的,只要其能指和所指在佛典的流傳中被傳習者約定俗成地固定在一起,聽者能聽其音而知其義,讀者能識其形而知其音義,交流者中能互相理解其意義而不失墜,這些音譯詞語就完成了其作為語言符號的使命。佛教經典從東漢開始翻譯為漢文,經過鳩摩羅什、玄奘等大家巨擘的翻譯,有許多詞語已經廣泛傳播,深入人心,后人雖欲改譯,總是難以取代。比如“比丘”一詞,并非梵語正譯,而是譯自巴利文bhikkhu,后漢時已經廣泛流傳。“丘”字上古音屬溪母之部,潘悟云擬作**khw,讀音正近。此詞梵語作bhiks·u,玄奘、義凈都譯作“苾蒭”,可謂正讀。但是后者并不流行,相反,到中古時那個既不近梵音也不近巴利的“比丘(pikhiu)”讀音反而大行其道。用CBETA[23]檢索,“比丘”在佛藏中出現186365次,“苾蒭”僅出現678次,加上“苾芻、煏芻”等形式,總共才出現26178次,與“比丘”相比,僅為14%。可見佛典一般譯音詞在音準方面的要求,與密咒相比是遠遠不可同日而語的。佛典一般譯音詞的流傳使用,更大程度是服從于其社會性即約定俗成的要求。不空譯經中兩種不同音系的存在,正是他作為偉大的翻譯家為了兼顧上述兩個方面,對這兩者的翻譯采取了不同的態度的結果。不空可謂深得此要旨者也。 對于漢語語音和方言的斷代研究而言,不同時代譯家的根本字譯音和密咒譯音是最重要的梵漢對音資料,但是對于漢語語音史和方言語音史的研究而言,梵漢對音資料中保留的同一梵語詞的不同音譯形式(包括不同時代和不同譯者的音譯形式)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對于我們研究梵漢對音,則于此可見材料的輕重緩急,取舍之機了。 附注 [1]佛教混合梵語(Buddhist Hybrid Sanskrit),見彭建華(2015)。 [2]音標前的雙**號表示上古擬音,單*號表示中古擬音。本文梵語佛經漢譯的傳統擬音除有說明外都依據鄭張尚芳(2003/2013)。 [3]“五不翻”之說,見周敦義(宋).翻譯名義集序.∥大正新修大藏經(以下簡稱《大正藏》)第54冊,No.2131.下文凡引《大正藏》者不再出注,請參見“參考文獻”。 [4]梵語字母表33輔音,25比聲為塞音,8超聲為通音和擦音,沒有塞擦音。佛教文獻中“圓明字輪四十二字”則有tsa、ks·a(> t‘a)二字,僅此而已。 [5]禪母視為塞擦音,是依據陸志韋(1947)1213的說法。 [6]漢語中古音的元音,絕大多數研究者都不認為存在長短的區別。 [7]見智廣.悉曇字記.∥大正藏,第54冊,No.2132.按: 這里就一般情況而言。實際上梵語的輔音跟元音結合還是有一定限制的,如jh只出現在a之前,r·不出現在t· t·h d· d·h瘙塀之后等。但這只是為數很少的現象,而不像在漢語中有很普遍整齊的規律。參見Иванов,Топоров(1960)。 [8]關于s尾,見俞敏(1984/1999)41、施向東(2009)111。 [9]見空海.梵字悉曇字母并釋義.∥大正藏,第84冊,No.2701。 [10]全真《悉曇次第》,《大正藏》第84冊,No.2710。 [11]歌部韻尾,李方桂(1980)構擬為r,王力(1980)構擬為i,俞敏(1984;1989)、鄭張尚芳(2003)構擬為l。 [12]“污”字《廣韻》烏路切,去聲。 [13]按: “吒”字《廣韻》去聲,但是《一切經音義》卷12《大寶積經音義》: 吒音摘家反,卷18《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音》: 吒音讁家反,卷26《大般涅槃經》音義: 吒竹家反,皆作平聲讀。 [14]僧伽婆羅譯根本字t·組用“多、他、陀、檀、那”,而譯t組用“輕多、輕他、輕陀、輕檀、輕那”,其意t·組的“多”等字是“重”的。 [15]元音上方的“' ”號表示重音,下同。 [16]“酂”字原注“才舸反”,是作陰聲字讀。 [17]這種情況在十六國時代的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卷8佛論根本字一節已經存在,曇無讖譯送氣濁音都用陽聲字: ghajha膳d·ha袒dha彈bha滼,南朝梁僧伽婆羅譯《文殊師利問經》送氣濁音也都用陽聲字: ghajha禪d·ha檀dha輕檀bha梵,皆與玄奘譯音具有內在的一致性。 [18]不空譯.寶悉地成佛陀羅尼經.∥大正藏,第19冊,No.962。 [19]不空譯.觀自在菩薩說普賢陀羅尼經.∥大正藏,第20冊,No.1037. [20]不空譯.文殊問經字母品.∥大正藏,第14冊,No.469. [21]《莊子·齊物論》“鴟鴉耆鼠”,耆=嗜,常利切,禪母。Jīva(Jīvaka),六朝以下常譯“耆婆”。 [22]大乘昉.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序.∥大正藏,第13冊,No.411,玄奘譯.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末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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