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京


縣級醫院,從未像現在這樣被重視。
基層醫療衛生事業發展藍圖——“縣要強、鄉要活、村要穩、上下連、信息通、模式新”,已經給縣級醫院把調子定好:優先發展地位。
是機遇,也是挑戰。這同時意味著,作為分級診療體系的核心樞紐,縣級醫院必須有拿得出手的重點專科。因為未來,群眾90%的疾病都要在縣域內得到解決。
但一方面,醫療市場競爭白熱化,醫學人才流失速度加快;另一方面,群眾對縣級醫院診療水平產生的信任危機,仍未完全化解。醫院還要面臨因人員結構不合理,造成的經營負擔過重等問題。可謂一個燒餅兩面烙,面面都在火上烤。
“每個醫院都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干啥的”
送走最后一個新冠肺炎疑似病人,2020年2月底,白河縣人民醫院院長胡明朝宣布:全院要有序復工復產了。此時,國務院的有關文件剛剛下發。
全國縣級醫院聯盟群里,各家反饋來的消息都差不多:疫隋影響近兩個月的收入,大部分在保本運營,也有的貸款發工資。有同行向胡明朝討教,咋樣縮減開支?他思索了一下,說:“你試著關掉一兩部電梯看看。”
胡明朝打著點滴。疫情期間,他的痛風病發作得更加厲害,腳幾乎不能沾地。這幾天,他只好光著腳穿拖鞋辦公,見有人進辦公室又急忙把腳塞到桌子底下。
白河縣人民醫院有410名職工,一個月工資加績效300萬元。這意味著,醫院每月起碼得有800萬元的收入,才能維持正常運轉。今年2月份特殊,進賬400萬元(平時900萬元左右)。
胡明朝一刻也不敢歇,因為他從疫情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機會——能讓這家縣級公立醫院“突圍”的機會。
白河縣有21萬人口,可長期以來,很多群眾一有頭疼腦熱,就跑到僅一江之隔的十堰去看病。全縣每年醫保支出1.5個億元,分到縣人民醫院頭上,不到3000萬元。
“大部分錢都花到外邊了。十堰醫療資源雄厚,5家三甲醫院,咱安康市才3家。一個小時便到,而且是‘醫保直通車。”
十年來,在胡明朝手里,縣醫院告別了借錢過日子的窘境。但“隔壁”三甲醫院的虹吸效應,常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太和醫院武當山院區的大廣告牌——現代化、園林式、智慧型三級醫院,就立在白河獅子山新區的公路沿線。白河縣中醫院更是直接被十堰市人民醫院托管。
白河縣人民醫院眼科護士長夏靜曾在十堰某醫院學習。“科室分得細、醫生見得多。甚至在通道上相遇,人家的醫護人員都能做到讓病人先走,先進程度可見一斑。”
醫院每年都會選送不少于6名醫生護士去天津、北京、南京等地進修(這其中還不包括參加國家3年規范化培訓的新考入醫生),為的就是不斷“刺激”大家,提升診療和服務水平。
“每個醫院都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干啥的。”胡明朝點醒自己的職工,中央每年下撥300萬元經費,貧困地區加200萬元,為的就是讓縣級公立醫院買設備、引人才,加強專業能力建設,擔起分級診療樞紐的任務和使命:
承擔縣內常見病、多發病的診治任務;承擔急危重癥搶救和復雜疑難病癥診治任務;接受下級轉診,指導鄉鎮做好醫療、康復、預防保健、防病指導……其中最核心的是,縣級醫院要強,必須得有更多能拿出手的專科!
眼科主任姜明玖十分感念,醫院給了他施展抱負的平臺,把白河縣人民醫院眼科的牌子樹了起來。
“以前眼科沒有住院部,收的病人擠在其他科住院。為了支持我們搞專科,胡院長硬是把行政辦公室壓縮了一層。”姜明玖感慨,白河地理條件特殊,缺少平地,整個縣醫院才占地11畝,眼科卻能擁有一整層,這極其不易。
治療和護理一旦跟上,病人的治愈率大大提高,眼科名聲大振。不光是白河本地,甚至安康其他縣區、湖北等地都有患者慕名前來。2019年,眼科創收600萬元,成為醫院名副其實的王牌科室。
受疫情影響,群眾無法到十堰,眼科手術預約量更是暴增。復工復產第一天,就有10多臺手術等著姜明玖。
“群眾只要走進縣醫院就會發現,我們的醫生,再也不是只會擠擠眼藥水、掛掛吊瓶。我們的五大中心,胸痛中心、孕產婦急救中心、新生兒急救中心都已通過國家認證,創傷中心、卒中中心正在申報。急救時間用秒卡,3分鐘完成心電圖。”胡明朝說得很驕傲。
1月31日,白河縣人民醫院搶救了一位十堰市鄖西縣產婦。當新生命呱呱墜地,嘹亮的啼哭聲響徹醫院大樓,很多醫生護士眼眶濕潤,“危難時刻,我們公立醫院是頂用的”。
“讓人才飛翔,但醫院手里得緊緊拽著線”
秀屏山層林盡染的時節,27歲的醫生李清海收拾包袱,準備暫別白河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他師父陳明的老家:江蘇省淮安市。
臨行前,陳明帶李清海爬上山頂,指著層層疊疊建在山崖上的房子說:“到了那邊,如果哪個老師不肯教,我來協調。但如果是自己不努力,那你真是沒臉回來。毫不夸張地說,你要學的手藝,將來是要救這貧困山區無數老百姓的命。”
陳明是淮安市第二人民醫院派到白河縣人民醫院的外援專家。他擅長神經介入手術,通俗地說,就是在大腦血管中取血栓、放支架。
這是一項在淮安市各縣級醫院已開展多年的手術。在腦梗塞病人發病急性期的黃金6小時之內,通過及時取栓,保留其百分之八九十的大腦功能,大大降低腦梗死后肢體癱瘓甚至死亡的概率。
“為什么要讓縣級醫院掌握這些技術,因為這樣不耽誤群眾的病情。”在2019年6月陳明到來時,白河縣人民醫院還無法開展這一項業務。陳明心急如焚。
手術要用的大C臂x射線血管造影機,醫院已經在籌措資金購買,但最主要的,是科室沒有能拿下這個手術的人。設備等一等總能買回來,業務骨干到哪兒去挖?
在給病人做氣管插管時,陳明意外發現了李清海。雖然他大學讀的中醫學專業,但看手上功夫,確實是做介入手術的好苗子。陳明看中李清海的,還有這孩子身上的那股子勁——決意挑戰急性期治療。
在正式拜師前,陳明告訴李清海一個“秘密”:搞介入手術,需要在造影機x線指引下工作,對醫生的眼睛、大腦、甲狀腺都會有損傷。時間久了,甚至對男性生殖系統也有一定影響。
“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和女朋友商量過了,我們早一點要小孩。”看著羞澀的李清海,陳明很觸動。但他患了干眼癥,只能一個勁眨眼睛。
醫生的成長不容易。為了讓李清海有機會大量實操,陳明向醫院建議:送他到淮安去學習。院長胡明朝拍板:是人才,得讓他的翅膀不斷充血,這樣才有可能展翅飛翔。
距離白河1000公里之外,淮安市第二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的專家們,都很喜歡這個好學的年輕人。一有手術,就請他當助手。剛開始不熟練,股動脈穿刺一次不成功,所有人在旁邊給他打氣,繼續做、一定行。
白天上4臺手術,晚上快累癱了,李清海仍然咬著牙,在宿舍里偷偷練習。他把靜脈輸液管擺成人腦血管的樣子,一遍一遍用細導絲模擬,直到完全走通所有的路徑。
“老師們告訴我,人腦是一個非常精密的結構,盡量保存其良好的神經功能,這是對生命的尊重。所以他們哪怕從凌晨l點堅持到4點,也要嘗試走通極其難走的血管路徑,一次性解決患者的病痛,不開顱。”
陳明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徒弟李清海的動向,他對帶出一個未來縣級醫院學科帶頭人很有信心。一年的援助期即將結束,他瞅著空,就向院領導“進言”:等李清海學成歸來,一定要想辦法把他用好、留住。
對縣級醫院來說,專業技術人才缺乏已經成為一道難解的題。以白河縣人民醫院為例,每年國家都會分派10名本科生。醫院花費大量的顯性成本和隱形成本著力培養,用待遇、感情、環境留人,但仍舊流失嚴重。
“醫院高級職稱的科室主任,年薪拿到20萬元以上,比我拿得高。可與上級醫院或者好的私立醫院相比,我們的待遇還是低。”胡明朝說,很多業務骨干感覺到,自己創造的價值與獲得的報酬不平等。但公立醫院的分配機制,又不可能給他另設一個待遇標準。
無奈之下,醫院只好與外出進修學習的醫護人員簽訂協議。但仍舊有人敢扯斷“這根線”。前兩年,有個湖北籍姑娘,賠了20萬元,離開了。
陳明卻認為,真正的人才,更看重的是一個能展示自己醫術的競技舞臺。他從李清海身上,看到了這一點。
“醫院得著眼把大盤子做好,手心手背都是肉”
很難看出來,還有不到100天,白河縣人民醫院副院長、白河當地著名的老中醫姜輝聰就要退休了。
他坐在中醫診室里,頭發梳得紋絲不亂,氣定神閑。哪怕每天早上來看病的人排出幾十米開外,直排到口腔科門口,他臉上永遠都是掛著笑,不急不躁。“很多病人都是半夜趕山路來的,能找到咱,就一定要對得起群眾這份信任。不看完最后一個,這一天都不算結束。”
群眾離不開姜輝聰,姜輝聰也放不下他的病人。同是醫生的孫女常開他的玩笑:“您是退二線,上一線。”但這在縣級醫院并不多見。
記者調查發現,如今,在縣級醫院存在一個普遍現象:業務骨干擔任院領導后,一般轉管理崗,就不再出門診看病了。反倒是三級醫院,常有干業務出身的院領導每周給自己安排接診日,有的每年還做一定量的手術。
“很多院領導都是專家,放棄業務,對自身、對病人都是一種損失。三甲醫院的院長為什么要出診?因為他只有接觸大量的病人,和醫護人員親密合作,才能知道醫院的管理到底存在哪些問題。這是相輔相成的。”某縣級醫院一位不愿透漏姓名的醫生告訴記者。
如果說院領導每個人都有自己分管的事務,無暇顧及原本的業務,存在客觀因素,那在少數職工中產生的“重行政、輕業務”的思想,只能用各醫院長期延續下來的薪酬管理機制來解釋了。
楊財云是白河縣人民醫院ICU護士,她每月有半個月在夜班堅守。由于護理的全是重癥患者,吸痰、倒尿袋、清理大便,是她們最平常不過的工作。如果遇到有的患者痰多,操作稍有不慎,痰液就會噴護士一臉。
“我一直不敢讓我媽知道自己在醫院干活時的模樣,她覺得她的寶貝女兒是天使。但這次疫情,她從電視上看到援助武漢的護士背氧氣罐,已經偷偷哭了好幾日鼻子。”
楊財云說,不要驚詫于援助武漢時,全國的ICU護士為何會表現得那么專業、敬業。因為去武漢的人做的事,就是她們平時做的事。
護理工作勞動強度大,護士有時候連上廁所都要掐秒。但即使像楊財云這樣有編制的護士,收入和一些行政崗拿平均工資的正式職工比,相差也不多。而醫院因業務發展需要,大量招聘護士,這些臨聘人員的收入又比本科室在編護士低1500元左右。
“干輕松的活,拿的都差不多,誰還愿意去干臟活、累活。這就是縣一級醫院有職工產生‘貧困戶思想的原因。”
胡明朝在竭力改變這種現象。作為管理者,他要研究出符合本院實際的績效考核與分配方案,既要把錢分到最能干的人手里,還要統籌做好醫院的“大盤子”。對于他來說,十個指頭不一般長,但手心手背都是肉。
“沒有哪個崗位不考核,包括開救護車的。100公里耗油上線是12升,這是我計算過的。你非要開小差,那對不起,咱有制度。再比如同樣是收票,開一張6分錢,每個月算工資就數票票,最高的和最低的人收入相差10倍。”
從管理角度看,考核并不是要處罰誰,而是要鞭打慢牛,讓整個醫院的運轉更有效、大家的飯碗更滿。而無論是醫護人員還是醫院行政后勤人員,只要是在自己的崗位上勤勉盡職,都應該拿到與貢獻值相當的薪酬。
至于行政后勤與專技人員到底達到一個什么樣的比例才更科學、更精簡高效,這值得在全國縣級醫院聯盟群里好好討論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