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京
芒種將至。傍晚,不知從哪兒攏過來一坨云,雨淅淅瀝瀝飄灑下來。
我跟滿倉書記在辦公室諞閑傳,突然聞見一股子土腥味。再一看,三明哥和李鵬都不見了。
“這倆慫靈太太,知道下雨房子里悶熱,跑出去涼快了。也不叫咱,不夠意思。”說著,滿倉書記就拉我往出走。
李鵬在窗戶外邊,肯定聽到了我們說他,笑嘻嘻進去端板凳。三明哥本來站在院子里,一聽人都跑出來了,也去幫忙挪凳子。
雨不大,毛毛的,沒完全淋濕地皮。我和滿倉書記、李鵬坐在沿臺上,三明哥坐下邊,和我們對面。
“你看,都是因為你,三明哥現在抽煙都要偷偷跑出來。剛才我不是不夠意思啊,是出來陪他哩。”要不是李鵬喊叫,我真沒注意到三明哥耳朵上又夾了根煙。
前段時間,我確實無意中抱怨過一句,“我體內尼古丁超標了,都是二手煙吸的”。但我萬萬沒想到,三明哥心那么細,把我的話那么當事。
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再沒當我面抽過一根煙。有一次我看見別人給他發煙,他接過之后瞅了我一眼,直接掛耳朵后邊了。當時我沒看懂,這會兒回想起來,不由得眼圈紅了又紅。
明天是我在重泉蹲點的第78天,也是最后一天。今個下午在一搭里坐,愛玲姨卻拉著我的手說,“感覺你昨個才來,咋明個就要走了。”
“就是的。本來天氣預報就沒雨,因為你要走,所以故意下的。要不然你再留一段時間,看著咱產業園起來,你也才放心么……唉,大家都舍不得你走。”
李鵬說的時候,我就假裝看星星,但天陰著,肯定是啥也看不著。就是不陰,我的眼睛也模模糊糊的。
三明哥嘆了口氣。滿倉書記也嘆了口氣,說:“京京(村里人對我的昵稱)還有她的事哩。咱的事是抓鄉村振興,她的事是寫鄉村振興。”
記得我剛來那會兒,好多人攆著問我:“為啥要在我重泉調研哩?”我先是說:“因為我老家是蒲城的,對這里的風土人情更熟悉。”那些叔呀、姨呀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蒲城那么多村,咋選下重泉?”
我就說:“重泉是蒲城的老縣城,有悠久的歷史。而且現在村上的集體產業發展的好。”這當然是原因。但我選重泉,最根本的原因是:普通,非典型。
當初接到社里的任務,領導給我說過這么一段話:即使到現在,一般城市人的眼中,農村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模樣。但實際上,農村的產業在升級、農民也在升級。
我們就是要把這種變化寫給全國人民看。在新中國成立滿70周年的時候,去原原本本記錄這些變化,讓它去感染人、打動人,給人以信心。
我想說,這些,我在重泉都看到了。在這里,我看到鄉村經過若干年的沉淀,自身已經在醞釀著一場生機勃勃的變革;在這里,我看到新農民身上閃耀著各種時尚因子,見證他們為生活而燃燒的火熱激情。
他們像破土而出的蟬蛹,努力爬向那棵高高的大樹。一路上,他們的翅膀不斷充血,慢慢舒展,變得越來越有力量。也許明天,他們就將一飛沖天,嘶鳴長空。
而重泉,僅僅是中國北方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莊。我們敢這么選,是因為自信,對大國崛起的自信,對鄉村的自信。
可能我出了好久的神。滿倉書記估摸我是犯困了,就說趕快去休息,明早還得趕車哩。
今晚我照舊住三明哥家。以前我都是和小利姐擠在一個炕上,晚上臥談到半夜。這星期她感冒了,怕傳染給我,就把琦琦的新房拾掇出來給我住。
進門之前,我和莎莎打了個招呼。莎莎是三明哥養的大狼狗,平時歪得很。據說鄰家老給它喂骨頭吃,每次進家里還是咬。我在這住的久了,突然有一天,它見我不咬了。小利姐說,莎莎靈得很,知道這是自己人。
一回去,小利姐又做好飯在等我們。四個菜,一碟饃,三碗稀飯。我自己都數不清,總共在這個小廚房吃了多少頓飯。蔥花雞蛋、麻辣豆腐、瓜蛋蛋菜……有時候早起,她讓雇的那倆婦女先去地里,她一定要招呼我吃完飯才走。
最近,琦琦回來給他丈母娘家送節禮,給三明哥和小利姐帶了些蝦和帶魚。那天早上我一起來,小利姐就說:“你哥4點都起來把蝦給你剝好了。”連李鵬也說,跟著我沾了好多光。
龍池傳下來的老風俗是,農歷四月底五月初,出嫁的女子給娘家看麥熟。意思是,表示對娘家農事的關心和慰問。
過不長時間,娘家要給女子送端午。看女子床上有沒有涼席,老旱里還要提前織床單、納被子、縫褥子。尤其是結婚頭一年新媳婦的娘家,還要給巷里人家家送粽子和杏,這是禮節。
明天琦琦他媳婦的娘家就是要來送端午,今兒個三明哥抽空專門理了個發。“要不然你姐可糟蹋哥哩,說我不刮胡子,害怕親家分不清這是娃他爸還是娃他爺。”我笑的差點噴了飯。
“京京,你真個走呀,明天就走?”小利姐問我。我笑著點頭,確認這是真的。
小利姐在我肩膀上使勁拍了一下,說:“姐今個給你說個交心的話,不怕你生氣。你第一回到我屋里來的時候,我就不想理識你。啥干部、記者的,跟我老百姓有啥關系?但這么長時間,姐也看著哩……啥都不說,你只記住一句話,姐把你認下。”
說完,她轉身進房子去了。小利姐的炕頭,支著兩個大黃木頭箱子。外頭的皮都變顏色了,我估計是她的嫁妝。她把箱子蓋揭開,從里頭拿出來一卷麻布。
這東西我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成天見我奶奶在紡線機子上紡啊紡啊,完了又在織布機子上不停左右撂梭子。織成的布,裁成一塊一塊的,也是裝在這樣的箱子里。然后等我姑她們來的時候,取幾片。
如今在農村,很多人都用吸水布這些代替麻布,在灶臺上使用。家里的老織布機子也幾乎看不到了。
“你走呀,姐沒啥送你,把這一卷麻布給你拿上。那些年存下的,估計到你們這一代都不會用織布機子了,怕沒啥用。但現在社會發展哩,啥都能用機器造,這就當留個念想,我一下一下織的。”
我抱著那卷麻布,摟著小利姐,讓三明哥給我倆合張影。結果被他拍花了。
春分來,芒種走。太陽從黃經零度到達黃經七十五度,我在重泉度過六個節氣,整整一個瓜季。要說不眷戀,那是假的。
滿倉書記說,派倆技術好的,開車把我送回西安去。我卻堅持要自己背著包走。他拗不過我,只好讓德明哥駕車,李鵬壓車,把我安全送到大荔高鐵站。
都看著我進站了,李鵬又急急火火打電話。“前兩天貧困戶送的那幾個瓜咋忘了給你了。老漢說了,別看有點硬疤疤,吃起來可絕對甜。你等在那兒,我給你送來。”
他本來就胖,再一急,一跑,到跟前都喘開了。我扛個大包,抱著倆五六斤重的黃皮皮瓜,站在高鐵站的人群里,有點哭笑不得。
車速度起來了,一路向西奔去。我離我的重泉越來越遠了,但也越來越近。
那天,三明哥還給我說:“京京,以后我們就是饃籠子親戚了。”我問他,“啥是饃籠子親戚?”他說:“就是逢年過節第一個想起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