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圣會”與“人天秩序”
——敦煌莫高窟第285 窟西壁圖像再解讀

白 文

（西安美術學院 美術史論系，陜西 西安 710065）

圖1 第285 窟西壁

圖2 三界九地之圖

相比同期的敦煌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紀年明確，為西魏文帝大統五年（539 年），而且時空秩序的營造及圖像鋪排都比第249 窟更加巧妙、靈動和幻化。第285 窟的結構、圖像內涵頗為復雜，被學界關注長達百年，對其的探討、研究時至今日仍在進行，觀點不斷更新。檢索可知，目前學界對第285 窟的討論、研究幾乎涵蓋地上、天上的所有“角落”，但成果基本呈“分離”狀態，即每壁都是作為“個案”進行討論，似乎各壁之間、地上天上，即使同一壁面的某神某物都是獨立存在，相互毫無關聯，導致問題不斷“積壓”。如西壁（正壁）究竟是怎樣的空間架構？主尊兩側的禪定佛、梵神諸天、日月組合和釋迦究竟是怎樣的關系？假設把第285 窟西壁的時間、空間、文本聯系起來，或是作為一個完整的系統進行考察，又將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經過思考、梳理，筆者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變換路徑重新解讀西壁，試圖解開深藏第285 窟的種種謎團，觀點可能與前論大有不同，以期引起更深入的探討。

一、“靈山圣會”與三界梵神

第285 窟西壁（正壁）為一大龕兩側各一小龕設計。大龕為倚坐佛，身后是制式的頭光、身光，以及龕楣中神態各異的伎樂。龕內南北兩側塑二站立菩薩，身光兩側為三層排列的羅漢菩薩眾，龕內頂部的四飛天兩兩相對飛舞。倚坐佛像龕兩側是對稱的結跏趺坐禪定佛像龕，二佛姿態、身后的三角靠背，以及站立的二羅漢、二飛天均表現一致，唯獨二佛的頭光內圈的一白一黑色是不同點。倚坐佛像龕兩側的鋪排有五層，內容莊嚴、神圣，頗有格局感：最上層為日天和月天及眷屬，站在鳳車、虎車上雙手托舉日月的四力士可能是阿修羅王；第二層是一字排列的欲界諸天；第三層或許是西壁焦點，倚坐像龕右側是摩醯首羅天，即濕婆，左側毗紐天，也稱毗濕奴；第四層為乘孔雀的鳩摩羅天，象頭神（像龕南側），帝釋天等（像龕北側）；倚坐像龕兩側的兩身天王以及禪定像龕外側的菩薩眾、婆藪仙人①婆藪仙人，又稱婆私吒、婆蓃等，婆羅門種族仙人，主張殺生祀天，后墮入地獄，復經釋迦不斷教誡，始歸三寶。據（北涼）法眾譯《大方等陀羅尼經》卷1 記載：婆藪，有天慧、廣通、高妙、離斷、慈悲、神通等屬性（CBETA 電子佛典《大正藏》第21 冊，第643 頁）。同卷1 還記載：彼仙人從地獄出，位列佛陀說法之會眾（《大正藏》第21 冊，第656 頁。）。筆者以為，婆藪仙人出現在第285 西壁，應是代表欲界六道之一的地獄道列席“靈山圣會”。為第五層。（圖1）

值得注意的是：西壁倚坐佛像龕兩側的禪定坐佛像龕，龕內的禪定坐佛的頭光、頂上飛天，以及兩側帶頭光的脅侍羅漢等圖像特征都指明是佛尊格而非禪僧②賀世哲先生在《敦煌莫高窟第285 窟西壁內容考釋》一文中認為，南北小龕各塑一禪僧。《敦煌研究》1988 年第2 期，第47 頁。，或許是通肩佛衣身上的后來描繪的條紋造成的視覺誤導（條紋可能為宋代以后非法華信仰者所為）。文物出版社1982 年版《敦煌莫高窟內容總錄》記錄為“禪僧”，以及文物出版社1984 年版《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1）》第114 圖版說明為“著百衲衣的禪僧像”等定名可能需要重新考慮。

圖3 三界的欲界

由于第285 窟的南、北兩壁均有“二佛并坐”，讓我們有理由相信第285 窟可能與《法華經》有關。張元林認為西壁（正壁）是《法華經·序品》中的諸天眾赴“法華會”的場景。[1]14筆者經過仔細再閱讀核對經文，發現西壁（正壁）作為第285 窟的核心，不僅作為靈山會場，其空間架構、梵神組合以及結構排列等至少還傳遞了四層含義。

首先是登場人物，有來自地獄的婆藪仙人、羅漢、菩薩眾，更有不同級別的諸天、梵神匯聚釋迦周圍，時逢釋迦生平中又一場重大法會。如《法華經·序品》的開場白：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與大比丘眾萬二千人俱，皆是阿羅漢……菩薩摩訶薩八萬人，皆于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不退轉；皆得陀羅尼；樂說辯才，轉不退轉法輪；供養無量百千諸佛，于諸佛所殖眾德本，常為諸佛之所稱嘆。

爾時釋提桓因，與其眷屬二萬天子俱。復有名月天子、普香天子、寶光天子、四大天王，與其眷屬萬天子俱。自在天子、大自在天子，與其眷屬三萬天子俱。娑婆世界主、梵天王、尸棄大梵、光明大梵等，與其眷屬萬二千天子俱。……有四阿修羅王——婆稚阿修羅王、佉羅騫馱阿修羅王、毗摩質多羅阿修羅王、羅睺阿修羅王，各與若干百千眷屬俱。[2]2

且看與會陣容屬性：有形象略顯猥瑣手中持鳥的婆藪仙人、羅漢、菩薩眾、釋提桓因（帝釋天）、日月天子、四天王等屬于欲界諸天、大眾；大自在天子（摩醯首羅天，也稱濕婆）鳩摩羅天（初禪天梵王）等則屬于色界梵天眾。“界”，有領域、方位的含義，《楞嚴經》卷四云：“界為方位。汝今當知，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3]205，即凡是六道所有生命都有各自的生存空間。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界，是佛教將世間的生滅流轉變化，按其欲念程度而分成的空間意義的物質世界，及精神狀態的生命意義。《起世因本經》卷八也解釋說：“此三界中，有三十八諸眾生類。何者是其三十八種？諸比丘，欲界之中有十二種，色界中有二十二種，無色界中復有四種。”[4]25（表1）

按照佛教宇宙時空觀的解釋，宇宙由無數“三千大千世界”構成，③古代印度人的宇宙觀，又名三千世界，指由小、中、大等三種“千世界”所成的世界。《俱舍論》卷十一的解釋：“四大洲日月，蘇迷盧欲天，梵世各一千，名一小千界，此小千千倍，說名一中千，此千倍大千，皆同一成壞。”見《大正藏》第29 冊，第61 頁。即以須彌山為中心，上自色界初禪，下至大地底下的風輪，其間包括四大洲、日、月、欲界六天及色界梵世天等為一小世界。一千個小世界，名一小千世界。而須彌山則是這一宏觀計量單位的最小世界。《長阿含經》《阿毗達磨俱舍論》等經論中對須彌山空間結構、布局記載均大同小異，即世界以須彌山為中心，周邊環繞“九山八海”④《俱舍論》卷十一云：“須彌山為四寶所成，中間七大山悉以黃金構成，八大海水中的內七海名之為內海，八功德水湛于其中，第八海名為外海，堿水盈滿，廣三億二萬二千由旬。”見《大正藏》第29 冊，第57 頁。“四大部洲”⑤按照《起世經》卷一的解釋，即須彌山的四個方向，也是人類居住的洲渚，又稱須彌四洲、四大部洲、四大洲或四天下。東為弗婆提，南為閻浮提，西為瞿耶尼，北為郁單越。見《大正藏》第1 冊，第311 頁。，及日天、月天繞其旋轉。參照一幅可能為公元9 至10 世紀現存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的《三界九地之圖》（圖2）⑥胡同慶在《P.2824<三界九地之圖>內容考證》一文對此圖有詳細考證，見《敦煌研究》1996 年第4 期，第48-58 頁。，這是一幅豎長卷，從下往上描繪了由風輪、水輪、火輪構成的虛空，鬼趣、畜趣的地獄，九山八海和須彌山周圍咸海中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北俱蘆洲四大洲，包括日宮、月宮的欲界六天（含五趣雜聚地），色界十八天，無色界四天等，構成了一幅完整的也是最早的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界”的人天合一的景觀圖譜。

表1

圖4 三界的色界

圖3 是三界之一的欲界：上方景觀以須彌山（也稱妙高山）為中心，欲界六天，主要分布在須彌山周圍，其中的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他化自在四天由于居住在須彌山空中，也稱空居天。圖中圓弧圈中象征須彌山頂中央的帝釋宮，為六天之一的忉利天（帝釋天）住所，加上須彌山山腰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四大洲分別駐守四天王天，也稱地居天。日天、月天則始終在須彌山半腰的四大部洲的上空圍繞須彌山旋轉，加之洲地不同方位不同，日天、月天在旋轉的過程中，太陽有時會被須彌山遮擋，一旦照射不到人類居住的“南瞻部洲”時，就會出現白天與黑夜。下方的四大洲以下為人界和畜界，以及地獄。

圖4 是色界：在須彌山之上依虛空而住，也稱空居天，在欲界上方，屬于比欲界高級的一種生命體，即沒有欲界的淫、食二欲的具有清凈色質的有情世界。由于從色界天最低層的初禪梵眾天到四禪的色究竟天（阿迎膩咤天），已無日出日落，居住色界的天人都自帶無盡的光明。

圖5 是無色界：在色界之上，屬于無任何物質性唯有“寂定”，即受、想、行、識的意識形態的生命體，經過難以計量的時間流轉，這種“寂定”能量消盡之后，就在開始投生的地方消亡，然后再次進入欲界或者色界進行生死輪回。

結合第285 窟西壁，雖沒有須彌山體形態，但作為古代佛教世界中心的架構鋪排卻清晰明確：上方兩側的日天、月天似乎始終圍繞須彌山或娑婆世界旋轉，南側的日天背景為白色，北側的月天背景灰暗，象征旋轉過程中被須彌山遮擋時出現的日出與日落。（圖6、圖7）手舉日天、月天的乘風車、虎車的可能為四阿修羅王。⑦參照《法華經·序品》，《大正藏》第9 冊，CBETA 電子佛典，2007 年。如《大樓炭經》卷二的《阿須倫品》中描述，阿修羅雖是六道之一，同樣享有諸天福報威德，住在須彌山四大洲下方的大海中，與日月為鄰。經中還贊美其宮殿園林的美妙莊嚴，而且出行均是乘寶車往返。[5]526同時，阿修羅還作為護法神的八部眾之一出現在法華會場中維護人天秩序。⑧《法華經比喻品》第三云：天、龍、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等大眾，見舍利弗于佛前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記，心大歡喜。與四阿修羅王平行的，各有六身頭戴寶冠、頭光，神態各異的天人像，應該是欲界中具有色欲特質的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及他化自在天的六欲天組合。⑨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界中，欲界包含六種天，也稱六欲天。即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及他化自在天。六天共同特質是仍有欲樂。其中，四天王天、忉利天據須彌山而住，稱地居天，其余諸天住于虛空之上，稱空居天。其中四天王天住在須彌山半腰四周，和住在須彌山頂忉利天的帝釋天同稱地居天。住在須彌山頂以上的虛空其他四天以及色界諸梵天稱空居天。盡管居住環境不同，制式排列卻保留了六欲天排列的完整，但在功能劃分上卻把屬于地居天的四天王天排列在底層的釋迦像龕兩側作為護法，而同屬地居天的忉利天（帝釋天）的部分職能則安排在了西披的頂端，可見其構思縝密，設計巧妙而富有想象力，這一點將在后文涉及。六欲天的下方：倚坐像龕兩側匯集的色界、欲界的梵王、諸天；像龕北是色界的大自在天子（摩醯首羅天，也稱濕婆），像龕南是毗紐天（那羅延天，也稱毗濕奴）；下層像龕北是鳩摩羅天（初禪梵天）、象頭神（毗那夜迦）；像龕南有帝釋天（色界忉利天主）和同屬初禪天梵王的“尸棄大梵”。

觀察整個西壁以須彌山為背景架構的欲界“領地”，不僅匯集了欲界地獄道的婆藪仙人、羅漢、菩薩眾、阿修羅、諸天，以及生性傲慢的色界梵天梵王“屈尊”蒞臨欲界，身處釋迦的周圍，預示娑婆世界（地上）將要發生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

圖5 三界的無色界

圖6 日天

圖7 月天

二、“靈山圣會”與“六瑞”

既然是欲界、色界各路梵天、梵王諸神等會集“法華會”場，隨即在會場地上、天上發生的“神奇”“幻化”的神通瑞應景觀，即“氣氛營造”也是“靈山圣會”重要環節。如《法華經·序品》描述的：

爾時世尊，四眾圍繞，供養、恭敬、尊重、贊嘆。為諸菩薩說大乘經，名無量義，教菩薩法，佛所護念。佛說此經已，結跏趺坐，入于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普佛世界，六種震動。

爾時會中，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天龍、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人非人，及諸小王、轉輪圣王，是諸大眾，得未曾有，歡喜合掌，一心觀佛。爾時佛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下至阿鼻地獄，上至阿迦尼吒天。[2]2

實際上，這是釋迦開講《法華經》前“入于無量義處三昧”時產生的神通體現，出現了六種連續發生的奇妙神奇片段，也稱“六瑞”：1.釋迦演說《法華經》前呈現的“說法瑞”；2.釋迦開場白《無量義經》后進入的“入定瑞”；3.天空呈現各種祥瑞的“雨華瑞”；4.大地起六種震動的“地動瑞”；5.大眾無比驚喜的“眾喜瑞”；6.釋迦眉間相光的“放光瑞”。

第285 窟的正壁，倚坐釋迦儼然準備開講的姿態，和“說法瑞”相符。兩側像龕的結跏趺坐禪定佛應該是表現釋迦“入于無量義處三昧”狀態⑩按照《佛學大辭典》的解釋，“無量義處三昧”有三個意思。無量，即大眾煩惱無量，對應的釋迦說法也就無量。義處，即諸法實相：有“緣起”“無我”，以及“般若”“空”的含義。三昧，即心定于一處，起正智慧，進而與所觀境冥合，而悟得真理，至于感見圣境。 “入于無量義處三昧”， 也就是了卻生死、有無、斷常等種種迷惑而達到的智慧、神通境界并完全改變生命狀態的神秘力量。的“入定瑞”（圖8）。?正壁的釋迦倚坐像龕兩側各有一行禪定印坐佛龕，二禪定佛似在“禪觀”或“三昧”狀態中，顯然不是《敦煌莫高窟內容總錄》的“禪僧”，亦非1984 年版《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1）》第114 圖版的“穿百衲衣禪定像”。前揭兩側像龕禪定佛頭光內圈的一白一黑色，暗示釋迦具有連接日月、天地，包括生滅的宇宙能量，并象征釋迦于寧靜安詳中蘊含的無限神通力。然后天空開始散落種種曼陀羅華，即“雨華瑞”。隨之而來的是大地的六種震動的“地動瑞”，六種震動為動、起、涌、震、吼、擊（搖）等六相。?據劉宋涼州沙門智嚴的《廣博嚴凈不退轉輪經》卷一的記載，《大正藏》第9 冊，第268 頁。南、北兩壁（南壁底層漫漶不清），包括東壁南側底層各有一列舞動的藥叉應該也是“地動”環節。?1984 年版《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1）》第94 圖版記錄為：“下層藥叉，東起第一身，獸頭，擊腰鼓；第二身吹蓽篥；第三身彈琵琶；俱活動于山岳之間”。沒有說明原因。（圖9）“眾喜瑞”，則是釋迦進入無量義處三昧后靈山會場天上地上出現的種種神奇，如“雨花”的微妙，“地動”的威力，使與會的四眾弟子、天龍、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轉輪圣王等無不感到神奇和不可思議。最后是釋迦眉間放出的白毫相光的“放光瑞”，?文殊菩薩向彌勒等大眾解釋釋迦放光現瑞原因：“欲令眾生，咸得聞知一切世間難信之法，現斯瑞。”《法華經·序品》，《大正藏》第9 冊，第262 頁。即“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值得留意的是，經中描述的釋迦眉間光明“下至阿鼻地獄，上至阿迦尼吒天”的阿迦尼吒天，即色界四禪最頂層的色究竟天，下至無間地獄都光明一片，無形中界定了第285 窟西壁欲界、色界的空間范圍，構成了地上的莊嚴和天上的奇幻的“靈山圣會” 的色聲形相，也預示著釋迦開講《法華經》的大幕正徐徐拉開。

圖8 釋迦的“入定瑞”

圖9 北壁底層的嘶吼起涌

三、釋迦與“梵”

前揭與會的兩位自帶光明的色界大神蒞臨欲界：即正壁倚坐佛像龕北側的大自在天子（摩醯首羅天，也稱濕婆），和南側毗紐天（那羅延天，也稱毗濕奴）。文物出版社1982 年版《敦煌莫高窟內容總錄》龕外南側記錄為“瑟紐天”，龕外北側記錄為“摩醯首羅天”。文物出版社1984 年版《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1）》第118、119 圖版說明為“南側瑟紐天”“北側摩醯首羅天”。學界似乎也普遍認同對這一“組合”，但鮮有解釋這一組合來到第285 窟或是位列釋迦像龕兩側的作用和意義，僅以“護法神”一筆帶過。?張元林在《觀念與圖像的交融——莫高窟285 窟摩醯首羅天圖像研究》一文中，認為是敦煌最早出現在印度教諸神系譜中的佛教護法諸天形象。《敦煌學輯刊》2007 年第4 期，第251 頁。結合與會“名單”，“大自在天子”，即濕婆神是明確的，但像龕南側“瑟紐天”在“名單”中卻是含混的。實際上，“瑟紐天”名號繁多，除了那羅延天、毗濕奴外，也稱遍凈天和韋紐天。根據《大智度論》卷八《初品中放光釋論》中記載韋紐天多頭多臂，捉貝持輪，騎金翅鳥，臍中出千葉蓮華，其光大明如萬日俱照等特征，[6]217對照“名單”，應該與“光明大梵”對應。

確定了釋迦像龕北側的摩醯首羅天（濕婆），南側的光明大梵（毗紐天、毗濕奴）的存在，不僅為“靈山圣會”賦予了宇宙的神秘力量，讓身處大千世界中心的釋迦儼然成為了永恒而萬能的創造神“梵”的擔當?“梵”在梵文中與“咒力”“祈禱”等含義有關，是印度祭師祈禱時的咒語及產生的靈驗現象，認識到萬物的本質是無形而且永恒。在印度宗教哲學文獻《奧義書》中，梵被當做萬有統一的宇宙原理，生命的根本，或一種能量的象征。《吠陀》中的梵有祈禱、規則、儀式、儀式中的巫術力量等含義。，構成了具有“法華精神”的創造、保護、毀滅三位一體的古代印度宗教宇宙法則的“靈山圣會”：即釋迦運用“六瑞”神通力把地上、天上的現實和超現實兩個不同空間世界連接起來，模糊其距離，從容實現上下往來，“創造”了著名的“二處三會”?“二處三會”，“二處”是緣于“六瑞”化現，讓靈山會場有了地上、天上的空間層次；“三會”，是釋迦講述《方便品》第二卷至《見寶塔品》第十一卷前半部分為一會，也稱“靈山會”；二會是《見寶塔品》第十一卷后半至《如來神力品》二十一卷的釋迦在空中說法，也稱“虛空會”；第三會則是釋迦從空中返回地面說的《囑累品》第二十二卷至最后《普賢菩薩勸發品》第二十八卷部分，也稱“復靈山會”。，讓原本古代傳統印度教抽象的梵天祭祀主的形象變得無比鮮明和威力十足。“毀滅”，非消滅，實際是“開權顯實”“廢權顯實”的轉化，就是對應《法華經》的核心的“會三歸一”的“一佛乘”思想。?《法華經·方便品》第一卷云：“諸佛以方便力，于一佛乘分別說三。是謂眾生因對機未熟，佛以方便故，遂于一佛乘分別說三，而生三一差別之妄執，實則三乘所行之道，即為佛道，三乘之理教，亦即實相一乘之理教，故三乘實皆歸于一乘。”意思說，《法華經》把以往所說的聲聞、緣覺、菩薩三種教說和修行，由此達到的理想境界也有三種，實際上三乘這種說法不過是方便之教，不是永久不變的和固定的，而是在他們達到成熟，受教育以后，也能作為菩薩而成佛，即三乘方便，一乘真實。《大正藏》第9 冊，第7 頁。至于“保護”，則是對永恒、萬能的釋迦可以維護世界秩序的期待。

四、釋迦與“梵釋”組合

除了“法華精神”的“三大主神”外，釋迦倚坐像龕兩側還有一組天神，按照《敦煌莫高窟內容總錄》記載，像龕南側為“二力士”，北側為“毗那夜迦、鳩摩羅天”。《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1）》第118、第119 圖版同為：南側“二力士”，北側“毗那夜迦、鳩摩羅天”。力士一般多站立，握拳或手執兵器，而像龕南側的二神毫無任何勇猛之相，而且坐姿和上面濕婆、毗濕奴二色界大梵相同，應該不是二力士。筆者同意賀世哲在《敦煌圖像研究：十六國北朝卷》第九章《莫高窟第285 窟圖像研究》中所說的：“那羅延天下部南側帝釋天……帝釋天北側可能為護法梵天”[7]334。需要說明的是，梵天，非印度教三大神的“梵”，一般指色界初禪天的大梵、梵輔和梵眾三天，大梵天，也稱尸棄大梵，或娑婆世界主，每逢佛誕生出世，或初轉法輪，常與帝釋天作為釋迦的護法神伴隨左右（圖10），而釋迦在靈山會場即將演說的《法華經》，目的是讓一切眾生成佛才出現于世，也是釋迦唯一的“一大事因緣”?《法華經·方便品》第一卷云：“諸佛世尊欲令眾生開佛知見，使得清凈故，出現于世；欲示眾生佛之知見故，出現于世；欲令眾生悟佛知見故，出現于世；欲令眾生入佛知見道故，出現于世。舍利弗，是為諸佛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于世。”意思是說，釋迦是為了讓一切眾生成佛才出現于世故一大事因緣。《大正藏》第9 冊，第7 頁。。如此“出世”的關鍵時刻帝釋天、大梵天位列釋迦身旁自然是情理之中。不同的是，我們以往常見的釋梵二神往往是對稱布局而第285 窟的釋梵則是并列組合（參照圖1），可見其布局的巧妙、靈動。至于釋梵組合相對的鳩摩羅天、象頭神組合，筆者一時還想不出更好的解釋，但至少表現一種崇高的境界：鳩摩羅天屬色界初禪天梵王＋象頭神，盡管象頭神有“護法神”“惡神”等特征，[8]67但位列靈山會場的釋迦身旁，應該與智慧、財富和生命延續以及眾生平等有關。（圖11?圖片來源：圖1、圖6、圖7、圖8、圖9、圖11 來自敦煌研究院“數字敦煌”平臺的第285 窟西壁；圖2、圖3、圖4、圖5 來自網絡；圖10 為筆者拍攝。）

圖10 2-3 世紀《釋梵勸請》，美國芝加哥美術館藏

圖11 鳩摩羅天和象頭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