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年


問武漢人為什么會喜歡武漢?這個問題顯得形式化,像央視記者問老大爺:你幸福嗎?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但你若問武漢人喜歡武漢的夏天嗎?這可太有意思了。
夏天焦陽炙烤江城,頭頂的白云壓的喘不過氣,窒息的人只想一個猛子扎進江里。
對土生土長的老武漢來講,夏天是丟了鞋,卷起褲腿,在長江水里撒歡。武漢伢的童年,沒有偷偷去長江里游野泳,回家被爸媽輪抽的經歷,是不完整的。青春懵懂期,又有多少情侶,聽信了“長江大橋走到頭,誓死不會說分手”的傳言,牽著初戀的小手,看著渺渺征途,滾滾長江,也沒攔住戀情被風吹散,無疾而終。
長江在龜山腳下攜帶漢水,將武漢三鎮切割,隨江流而曲折。又如同串珠之繩,串起了江城的歷史變遷,關乎著風里來雨里去的尋常百姓一家的生計。從前慢,車馬慢,渡客南來北往,江畔的沃野,繁忙的江水,熙熙攘攘的碼頭,久經風霜的漁船,都仰仗著長江的饋贈與恩澤。
長江四季都是變幻的美好,匆匆一瞥間只道是尋常,但若肯細細打量,萬種風情,皆是沉醉。夏日的它,因雨季而變得煙波浩渺,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等到了秋季岸邊蘆葦抽穗,長江便有了夢的馬尾,更添一份浪漫。男生們騎單車吹著江風進進出出。江灘在腳下,初戀在后座,一回頭,便能看見秋后陽光,把姑娘的臉曬的通紅模樣。至于霜雪交加的寒冬,長江又總被銀裝素裹的岸邊積雪搶了風頭。任兩岸高樓寶塔流離光,繁華萬丈起金焰,都不如迎著冷冽的江風,徘徊在冬泳的老爹爹身邊,一邊哈氣,一邊想象著橫跨長江的驚險與刺激。
至于春天,萬物復蘇,連江上的鳥兒都熟悉了潮汐漲落的規律,從矮矮的棧橋底下飛進飛出,在橋面和江水之間的窄縫里安了家。
長江見證了這座城市的寒來暑往,也經歷了無數的時光流轉,并且將美好記憶雜糅進了武漢人的腦海中,等待某一個關鍵時刻,一點一滴地被觸發。

沒有一座城市像武漢這樣,與長江的關系如此親密無間。不過也沒有一座城市像武漢這樣,與長江的對抗爭斗不休不止。
公元前185年,“夏,江水、漢水溢,流民四千余家。”這是中國史上第一次有文字記載的長江中游水災。
《武漢地方志》對武漢大水的記載非常豐富,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8月,“霪雨,廬舍人畜淹沒無數”,是第一條記載,此后幾乎每三年就有一場大水拜訪武漢,或是“連日陰雨,廬舍人畜淹沒無數”,或是“暴雨終日,水溢,淹田千頃,淹死人畜。第二年,又大水。”
在其記載中,有幾年的記載特別詳細,這幾年也恰巧是大水特別嚴重的時期,如民國二十年(1931年)6月,“黃麻大雨,山洪暴發,水漫堤塌,田地淹沒,泛濫成災,江水猛漲,長江水位達27.86米,田地淹沒沖壓,民房倒塌。”這場洪水武漢三鎮均被淹沒,損失慘重,而由于國民政府的救援不及時,淹死病死人口眾多。
1954年夏天也是武漢市民記憶深刻的一年,那年5-7月,三個月集中降雨1634.7毫米,7月中旬,倒水山洪暴漲,水位高達30.17米。那是20世紀長江最大的洪水,京漢鐵路中斷了100多天,荊江三次分洪,淹倒房屋8341棟,其中143戶、4251間片瓦無存,受災耕地86.4%。冬季大雪,政府動員上千萬人抗災。為紀念此次抗洪,在江堤上立起了防汛紀念碑。
1998年,連續三個月的雨造成洪水一瀉千里,幾乎全流域泛濫,這是1954年以來長江面臨的最大洪水,加上東北的松花江、嫩江泛濫,江西、湖南、湖北、黑龍江等29個省、市、自治區都遭受了災害,受災人數上億,近500萬間房屋倒塌,2000多萬公頃土地被淹,經濟損失達1600多億元人民幣。
而面對常年的洪水,武漢市民已經將其當成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了,也有了一套面對洪水的方式。小時候在學校里老師說洪水來了,男孩子要把女孩子用盆子劃出去;長大了,長輩告訴我們,要斷定江水的漲落,去江邊數臺階就可以了,比專業預報還直觀。
不過自從三峽大壩建成以后,下游鮮有洪水,武漢昔日的堤防成了江灘休閑廣場,夏日的傍晚,武漢人在此跳跳舞談談情;龍王廟的險段也有了親水平臺,天高云淡時,人們喜歡坐岸邊看兩江交匯清濁分明。自此,武漢人對長江的熱愛更盛。
洪水無情,但從另一方面說,也正是因為長江洪水才造就了今日武漢。
在距今10000年到2000年以前,長江出三峽、漢江出丹江口后,就在今江漢平原一帶奔涌交匯。當時的江漢平原地勢低洼,是荒無人煙的沼澤濕地,被稱為“云夢大澤”。
每年汛期,長江和漢水暴戾忽現,到處洪水漫流,整個云夢澤江湖不分,呈現出大片大片水天相連的狀態。同時,江水攜帶的大量泥沙也被帶來,隨著水流流速減緩,泥沙也就淤積了下來。先淤出小的洲灘,再逐漸淤出大的洲灘,洪水退去后的這些洲灘土沃草豐,人們在此圍墾、修防,漢陽、武昌的雛形正是在此基礎上慢慢形成的。
可惜,明朝成化年間的那次洪水,沒有人準確地記錄它。那是對武漢最友好、也最有價值的一次洪水——它塑造了漢口。武昌和漢陽早就存在了,它們的軍事價值被歷代將領重視。但直到1465年以前,漢口還只是一片沙洲,里面各種水流縱橫交錯,當然也沒有什么固定居民。
在1465年至1487年間,漢水發生了一次改道,此前,它狂暴而隨意地選擇自己進入長江的路線;此后,它開始沿著一條固定的的路線前進,漢陽和漢口由此被清晰地劃分出來,從而為今天武漢三鎮的形成奠定了地理基礎。
這次大水發生后幾十年,漢口有了固定居民,鹽商們首先發現了這里的便利,“不特為楚省咽喉,而云貴、四川、湖南、廣西、陜西、河南、江西之貨物,皆由此焉轉輸……”于是漢口便成為淮鹽在其境外的一個最大的周轉碼頭。淮鹽之后是漕糧,一個繁榮的商業城鎮就此誕生。
不過,三鎮之中,地勢最低的是漢口。武漢每年六七月份都會迎來梅雨季節,長江水豐,漢口便汪洋肆虐,陸地行舟,這使得漢口一直人口稀少。為了對抗肆虐的洪水,1635年,漢陽府通判袁焻主持修建了漢口第一條長堤——袁公堤。該堤修好之后,使得漢口街市得以向縱深發展,并形成了漢口第一條正街。少了水患之憂,又坐擁碼頭便利,江漢平原上的稻米便順著長江的“黃金水道”運送到漢口,漢口迅速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一躍成為湖廣漕糧的儲存與轉運中心,躋身明代“四大米鎮”之一,商貿之盛遠超武昌、漢陽。
清同治年間,漢口經過200多年的發展,已是“商賈云集、帆檣林立、不分晝夜”的貿易重鎮,但囿于堤防,范圍狹小。當時的漢陽郡守鐘謙鈞在袁公堤外的湖蕩中修筑了漢口堡,以擋洪水,漢口面積一下子擴大了三倍,一時繁榮無二。
1905年,張之洞任湖廣總督,先后在漢口修了張公堤,在武昌修了武豐堤、武泰堤,不僅從更大范圍里解除了武漢水患,更為大武漢的城市發展定下了大格局。
千年前,武漢因長江而誕生;因著長江灌溉出來的沃土上,“湖廣熟,天下足”,江漢平原成為天下的糧倉;百年前,漢口又藉著長江的黃金水道,大興貿易,被稱為“東方威尼斯”并在清末率先開埠,成為近代工業的發祥地之一。武漢與長江已注定密不可分。所以如果來武漢,一定要去長江邊逛一下,這里每一朵浪花都會為你講述武漢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