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劍東


奧林匹克運動會是人類和平時期最大的全球性線下活動,是寄托和承載了和平的、更美好世界夢想的人類嘉年華。國際奧委會經過126年的發展,事實上成為世界體育的領導者,奧運會成為世界體育賽事的定盤星,其他賽事圍繞奧運會來排期,這早已成為慣例。
記得2009年,國際奧委會在丹麥哥本哈根召開奧林匹克代表大會,向全球開放。當時曾經有一個研討的主題——“如何讓奧運會成為世界首要賽事”,那是國際奧委會心心念念的大事,不能讓奧運會被別的賽事超越。
2015年5月21日,時任國際體聯主席馬瑞尤斯·威澤爾向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提出過一系列改革建議,第一條就是讓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從國際奧委會分得的奧運會收入比原來增加25%。他還在競選國際體聯主席時提出過舉辦多個國際單項體育組織參與的世界大賽,稱之為“聯合世界錦標賽”,作為各個國際單項體育組織的主要收入來源。后來,這個東歐人在挑戰巴赫的會議現場遭到國際奧委會部分委員離場抗拒,會后不久就被趕下臺,他倡導的那個超大規模和超全項目、可能超越奧運會的賽事也無疾而終。其實,這是國際體育組織體系內的一條暗線:盎格魯·撒克遜集團、日耳曼集團、拉丁集團乃至東歐陣線的矛盾與沖突。記得何振梁先生曾在北京體育大學的一次學術講座中提及這個線索。要看懂國際奧委會內外部和國際體育組織體制矛盾,這是不可或缺的視角。
如今,寫入《奧林匹克憲章》的奧運會目標從“首要”變成了“獨特性”。國際奧委會要給別人面子,自己也要留下一個好形象。說“獨特性”,沒人有意見,說“首要”,總會讓別的組織不爽。
先梳理一下時間基線,看看東京奧運會延期差不多一年的決定是如何做出的。
直到3月17日,巴赫仍信誓旦旦地說現在離東京奧運會還有4個多月,此時決定奧運會的大事是否太早了,并聲明沒有延期,更沒有取消東京奧運會的選項。
3月22日,巴赫首次公開承認東京奧運會可能要延期,需要經過4個星期的評估再做決定。
3月24日,國際奧委會和東京奧組委發布聯合聲明,原定2020年7月舉辦的東京奧運會推遲到2021年,但不晚于夏天。
3月27日,巴赫提出需要3個星期討論具體的延期計劃,并說必須與33個夏季奧運會項目的國際單項體育組織及眾多利益相關者溝通妥當。
3月30日,國際奧委會和東京奧組委再次出人意料地宣布,東京奧運會舉辦日期為2021年7月23日至8月8日,東京殘奧會舉辦日期為8月24日至9月5日,仍將使用“東京2020”的名稱。
4月2日,國際奧委會奧運會部執行主任杜比接受全球記者群訪,首先回應了國際奧委會的這一決定是否違反《奧林匹克憲章》的問題。他聲明《奧林匹克憲章》要求國際奧委會將舉辦奧運會作為重要目標,圍繞這一前提所作的決定自然不違反《奧林匹克憲章》,況且此事得到了所有國際單項體育組織和國家(地區)奧委會的支持。
這里要指出被杜比忽視的要點。
《奧林匹克憲章》規定的國際奧委會任務是確保奧運會定期舉辦,不只是舉辦,還要有規律舉辦,這個規律在《奧林匹克憲章》中規定為奧林匹亞德第一年舉辦。


為何如此嚴苛?有正確紀年的古代奧運會從公元前776年第一屆到公元393年被取締,一共舉辦7293屆,嚴格按照四年一屆的奧林匹亞德周期舉辦,甚至做到了間隔1417天的嚴密性,因為那是莊嚴、神圣的祭祀萬神之王宙斯的盛典,是生發了“神圣休戰協定”、讓戰爭走開的人類和平慶典。
這是奧運會有別于其他任何體育賽事乃至人類任何其他活動最獨特的根由,也是奧運會迄今仍獨具魅力的根由所在。
直到2018年,《奧林匹克憲章》還保留著奧運會或冬奧會舉辦當年若主辦城市沒能舉辦,則必須被取消的規定。在2019年6月生效的最新版《奧林匹克憲章》中,這一條被悄然刪除。難道巴赫有先見之明?如果那一條不刪除,不但沒有支持東京奧運會延期的任何法條,而且有明確反對的剛性條款,結果只有一個:取消,因為由別的城市承接是不現實的。
2018年10月9日生效的《奧林匹克憲章》第32條是“奧運會的舉辦”,共5款,其中第4款是:“奧運會如在應舉行的那一年沒有舉行,即取消主辦城市的主辦權,但不損害國際奧委會任何其他權利。”這一款在2019年6月26日生效的最新版《奧林匹克憲章》里已經消失了。
說到這里,前述的時間基線還有幾點需要補充,以便讀者更清楚決策變化的理由。一是3月21-23日,挪威、加拿大、澳大利亞奧委會提出東京奧運會應該延期,加拿大奧委會更是在3月22日明確提出不會組團參加今年夏天在東京舉辦的奧運會。美國田徑和游泳協會也提出奧運會應該延期。二是巴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及3月24日做出東京奧運會延期到明年的決定前,與世界各國200多名運動員進行了線上交流,并且在發布第一份聯合聲明前得到了執委會的同意,在發布第二份聲明前還召開了線上電話性質的全會,也得到了授權。
巴赫兩次自食其言,疫情特殊時期,做出東京奧運會延期的決定是無奈選擇,這是可以接受的。不過,要注意兩條:第一,3月24日和3月30日的兩次聯合聲明之前,都有日本媒體提前放出消息,這顯然是日本單方面做出的舉動,也預示著兩次官宣是東京奧組委占了主導地位。兩次聲明中都沒有提及延期決定得到國際奧委會執委會或全會批準。第二,根據最新的《奧林匹克憲章》,找不到支持東京奧運會推遲到明年舉辦的條款。《奧林匹克憲章》明確規定,修改憲章必須經過全會。
事已至此,我們不再糾結。
巴赫在決定東京奧運會推遲舉行以后的全球記者發布會上,有一個充滿激情的表述,希望人們將東京奧運會看成黑暗盡頭的一束光,指引人們在走出疫情困苦之后充滿希望地迎接新的生活。
然而,東京奧運會延期接近一年的決定,真的會是人類走出疫情痛苦的隧道盡頭那一束光嗎?有無可能是一個暗樁呢?
現在無從得知疫情何時到頭,因此,也難以判斷在隧道中行進到了哪個階段。從這個意義上說,可能還不知道光亮在哪里。1940年東京奧運會在1938年7月被取消,人們沒有看到和等到那束光。1944年倫敦奧運會被取消以后,1948年的倫敦出現了二戰結束后人們滿懷希望迎接新生活的那束光。眼下這次疫情到底持續到何時,延期近一年的東京奧運會是否還會遭遇疫情的干擾,一切都是未定之數。有傳言說,延期后的東京奧運會可能再度延期,雖然國際奧委會和東京奧組委堅決否認,但疫情的陰影不散,這種傳言就無法消除,人們等待那束光的時間就不確定,甚或是虛無。
曾在北京大學求學的美國知名奧林匹克學者蘇珊·布朗勒爾近期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她擔心東京奧運會時,人們依然有可能要戴著口罩參加和觀看奧運會。如果真的是那樣,奧運會的競技價值和觀賞價值都會大打折扣,那束光的亮度和集束度都會折損,因為組成光的線粒體——運動員和觀眾的表現都不會光亮如常。
為什么說延期接近一年的東京奧運會可能成為暗樁?
日本人竭力不想取消的東京奧運會能取得預期的效果和收益嗎?
關于東京奧運會花費多少錢,坊間議論很多,多者近上千億美元,少說的也有幾百億美元。其實,奧運會的賬目很清楚,就是四本帳:組委會運行預算、場館建設預算、城市基礎設施建設預算、城市運行預算,冬奧會可能還會有山地賽區的基礎設施和運行預算。目前,經過多次修訂的預算版本,東京奧運會最新預算盤子是126億美元,組委會運行預算56億美元,體育場館建設預算70億美元。后兩項預算與奧運會直接關聯不大,只是間接預算,國際奧委會不要求公開,充其量是組委會和城市政府自己掌握。2014年索契冬奧會結束以后,媒體傳出的510億美元本就不是官方公布的,相信應該是四項預算的總和。有媒體夸張地說索契的投入超過以往歷屆冬奧會總和,這在邏輯上說不通,因為以往冬奧會也沿右公開后兩個財務數據。
奧運會能在多大程度上推動主辦城市乃至主辦國經濟的發展,本來就是一本長期核算的賬,而且各國的理解和計算方式會有差別。國際奧委會傾向于將組委會運行預算和核算透明化,這基本不會虧損。最近幾屆奧運會的組委會運行賬目都做到了盈余。當然,從日本國內一些經濟學家的觀點看,東京奧運會的總體經濟影響存疑,帶動經濟發展的作用有限,甚至有人用“城市能帶來金牌嗎?”這樣的標題來分析主辦東京奧運會的經濟影響,結論是不樂觀的。
日本人自身乃至安倍自己的期望值能夠得到滿足嗎?
1964年東京奧運會是安倍的外祖父執政時期舉辦的,在日本歷史和奧運會歷史上都是非常成功的一屆奧運會。人們印象最深的是東京奧運會促使日本經濟走上騰飛之路。到1968年,日本超越當時的聯邦德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各種伴隨奧運會而生的基建、新干線、庶民之夢、新技術展示、1970年大阪世博會、Spo根漫畫、日本女排等,至今讓日本人難以忘懷,那是他們的昭和榮光。
如今的東京奧運會難以回復當年的氣勢,且不說反對派多,福島核輻射的風險、場館建設預算不斷超標、環境風險被不斷提及,甚至主辦奧運會可能帶動的5萬個就業機會也因為外來工人工資低而被搶走了大約一半,被寄予厚望的賽期和賽后游客達到4000萬人現在還只是空想。去年NHK播放大河劇《韋馱天:東京奧運的故事》,盡管是著名的宮九親自出手,然而全部47集在關東地區的平均收視率僅為8.2%,創造了一個可憐的歷史新低。可見,東京2020奧運會背后的社會心理與東京1964奧運會時不可同日而語。安倍希望恢復外祖父榮光,但是不得不承受目前的尷尬,令和的奧運榮光顯然難以重現。

國際奧委會在3月17日之前一直很堅定和淡定,東京奧運會延期之事尚未列入議事日程。但此時,歐洲足聯和南美足聯率先把2020年的大洲杯足球賽移到了2021年6月11日至7月11日舉辦。世界田聯也迅速把要在南京舉辦的世界室內田徑錦標賽順延了一年。作為奧林匹克研究者,筆者心中一直存有奧運會在今年年底舉辦的強烈情懷,不希望奧林匹亞德傳統被輕易打破,不希望打破世界體育賽事的日程表。那時的世界性大賽很少,奧運會推遲到9-10月乃至11-12月都是可以接受的,這是對世界體壇賽歷影響最小的理性選擇。
現在,原定明年7月在日本福岡舉辦的世界游泳錦標賽不得不讓路,原定明年8月在美國尤金舉辦的世界田徑錦標賽也必須讓道。游泳和田徑是奧運會上獎牌數最多的兩個大項目,分別設有49個和48個小項,加起來占東京奧運會339個小項的28.6%。國際田聯和國際泳聯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將世界錦標賽推遲,直到2022年,否則國際田聯的室內世界錦標賽和國際泳聯的短池世界錦標賽就要和自己最大規模的世界錦標賽撞在一個年份里。對于亞洲田徑和游泳運動員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痛苦,2022年還有亞運會。4月8日,世界田聯在官網宣布,原定于2021年8月6日至15日舉行的尤金田徑世錦賽將改期至2022年7月15日至24日。國際泳聯仍在與國際奧委會以及日方協商,“尋求比賽擇期進行的可能性”。
東京奧運會延期帶來的是多米諾骨牌一般的連鎖反應,對運動員、觀眾、贊助商、媒體、組織者均是無盡的調整乃至痛苦的抉擇……
有自媒體說東京奧運會推遲,最大受損者恐怕是中國。
首先,國內的全運會受到影響,原來是通過全運會在奧運會前三年舉辦的機會,瞄準奧運會備戰,這下計劃全亂了。奧運會選手和全運會選手難以兩全的矛盾普遍而深刻,據說有些省份的全運會獎勵還很高,這更會使參賽選手難以取舍。
其次,由于奧運會推遲,2020年10月的第18屆世界中學生運動會和11月的第6屆亞洲沙灘運動會都會極大地減少關注度。當然,目前疫情的發展使得這兩項賽事如期舉行變得異常艱難。
再次,原本2021年和2022年要在我國8個城市進行的國際足聯世界俱樂部杯賽也受到影響,很難找到合適的比賽時段。各國職業聯賽騰出來的時間只有夏季和冬季,2021年夏天被歐洲杯、美洲杯、東京奧運會占了,冬天氣候不大適宜,讓賽事情何以堪?2022年夏天還要兼顧當年11月舉辦的卡塔爾世界杯,那些高水平運動員難以半年內參加兩大頂級賽事。

最后,原定于明年8月18-29日在成都舉辦的第31屆世界大學生運動會也會面臨麻煩。它在東京奧運會10天后就要開幕,兼顧兩個賽事的運動員肯定是舍大運會而保奧運會,還有誰來參賽、誰來報道、誰關注?至于明年10月18日至27日將在汕頭舉辦的第3屆亞洲青年運動會,估計更可能成為雞肋一般的賽事。
難以窮盡的調整,難以協調的矛盾,難以應對的困難,肯定是各國際體育組織和各城市國際國內賽事組委會未來兩年乃至更久遠的時間里難言的尷尬。這都是疫情惹的禍嗎?
一位曾任國際奧委會委員八年的中國前著名運動員認為:奧運會收入的一部分要分配給各國際單項體育組織和各國家(地區)奧委會,不能光指責國際奧委會不取消奧運會,而應該思考如果沒有奧運會,那些指望分成的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怎么活?
值得思考的問題是:經此一疫,國際奧委會還能保持一貫的領導地位嗎?奧運會獨特的魅力和威力還能一如往昔嗎?
我認為,國際奧委會將東京奧運會推遲到明年的兩次決定都是草率乃至輕率的。3月22日開始的四個星期時間可以充分調研推遲舉行的具體影響和尋求應對之策,3月27日開始的三個星期時間也可以尋求與各國際單項體育組織和部分國家(地區)奧委會充分溝通,而不是線上電話會議模糊而籠統的決策。從這個意義上說,疫情特殊背景下巴赫的兩次決策沒有充分論證,也沒有尊重利益相關者的切實訴求,沒有做好分攤延期帶來的預算增加,溝通更是不細致和不深入,至少兩次迅速變臉。這些埋下的信用缺失和自私自利隱患,有可能在東京奧運會延期帶來的尷尬中爆發,進而影響國際奧委會的威望和權威地位。
先來看看奧運會分成情況。
4月3日,世界著名體育智庫play the game在其網站發表署名詹斯·韋尼希的文章,詳盡闡釋了具體數據。
28個大項中,有6個大項獲得的奧運會收入分成只占自己總收入的10%以下,國際足聯獲得的奧運會分成只占其每年收入的0.38%,橄欖球獲得的收入占比是3%以下,其余4個籃球、排球、網球、馬術也低于10%。
有7個項目獲得的奧運會收入分成占自身總收入的25%以下,包括田徑、游泳、自行車、羽毛球、柔道、乒乓球、手球。
有15個項目獲得的奧運會收入分成占自身總收入的35%-96%,這是比較窮的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包括體操、拳擊、賽艇、射擊、舉重、射箭、擊劍、曲棍球、皮劃艇、鐵人三項、摔跤、帆船、跆拳道、高爾夫(非職業)、現代五項。

看完這個結構,就能大體明晰目前奧運會確實是一個吸金機器,能用錢將一幫小弟團結在周圍,超過半數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等著接濟。
東京奧運會延期近一年,將要超出原有預算60億美元,最保守也需要超出27億美元。坊間的傳言說,國際奧委會最初不想承擔任何代價,后來巴赫出來說,國際奧委會可以分擔幾億美元。
當務之急是上述15個體育組織中,已經有幾個在等米下鍋。東京奧運會的收入分成原本是今年年底下發,現在推遲一年,幾個窮困潦倒的國際單項體育組織就難以維持了。巴赫說讓大家都做犧牲,很可能即便明年東京奧運會如期舉行,國際單項體育組織能分到的錢也會少。如果東京奧組委不同意巴赫說的只承擔幾億美元,讓國際奧委會分擔更多,那些靠發賞錢的小兄弟咋辦?
國際奧委會與各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是競爭與合作關系,上世紀60年代就出現不少裂痕,薩馬蘭奇時代得到較好的修復,羅格的奧運會“瘦身”改革和他確立的“更干凈、更人性、更團結”指導思想,也對奧林匹克運動持續發展有一定成效。巴赫推翻了不少前任的做法,在自己主持通過的“奧林匹克2020議程”中提出奧運會小項原則上不超過310個,卻放任東京奧運會把小項猛增到339個。他的過度靈活和某些極致化操作以及對國際奧委會收入的瘋狂追求,已經引起了國際社會部分人士的批評。
巴赫在東京奧組委和安倍面前妥協,看似維護了奧林匹克運動的持續性和奧運會的舉辦,但可能引發的對奧林匹克運動神圣性和精神文化價值的質疑、對國際體育組織傳統競合格局的沖擊、對東京奧運會綜合效應的擔憂,乃至對奧運會這樣的綜合性賽事存在正當性和必要性的反思,都可能成為國際奧委會不得不面臨的負資產和新賬單。
病毒仍在肆虐,疫情持續發酵,期盼奧運會成為隧道盡頭那束光,也要思考:每個形成光的線粒體能否光亮如常?不同的線粒體怎樣才能實現聚合和集束?
隧道仍在延伸,惟愿行進中不會遭遇暗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