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幾度花（外一篇）

孫麗麗

在深深胡同的拐角處，我不經意間望見一叢薔薇花開了。

我一下呆住了，這么多美麗紛繁薔薇花，花簾似的密密匝匝地垂下，看不見根莖。粉若云霞，細若輕紗，四五朵一簇，一朵挨著一朵，像赴一場宴會，妖嬈著，嫵媚著。花兒開得那樣自信和肆意，千嬌百媚，搖曳多姿，美得讓人失語。那些蜜蜂與蝴蝶在盛開的薔薇花蕊上忙碌著，好似一場蝶與花的癡戀，就連過往的風，也變得斑斕多姿。

花如錦緞從半空中鋪展，有一層層精心鋪疊的明艷。我暗淡的心立刻被這耀眼的花照亮了，所有對生活的迷惘與蒼涼，瞬間被驅散了，有的只是一份精神的歡欣。

怎么也沒想到薔薇柔弱纖細的身軀，竟有這么強大野性的生命力，枝條環繞著，彎彎延延，在小院蔓延開來，滿墻綠架花藤，清淺的香在微涼的空氣里彌漫著。

老屋，綠墻，紅花，木窗上臥著一只老貓，就像一幀油畫。

薔薇兀自綻放著，在斜風細雨里。“當戶種薔薇，枝葉太葳蕤。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薔薇花兒是那樣隨性自然，不奢望，不強求，我自輕盈我自香，這應是人生最好的狀態吧。

“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千年前長安月下，一個小女孩望著滿院的薔薇花隨口念出，她就是唐朝才貌雙全的女詩人李冶。可不是嗎，院子里的架子還沒搭好，薔薇的枝葉紛披，花兒趕趟兒似的按捺不住思春的心情，花開花謝飛滿天。薔薇花開多像美麗的少女，個性膽大，熱情，率真可愛，花開需盡展，盛世不重來，是啊，紅顏只嘆春光短。

北宋婉約派詞人秦觀的《春日》：“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夜雨初霽的春天，晴光在瓦片跳躍，琉璃瓦上還沾有水珠，在晨曦的輝映下，浮光閃閃，晶瑩剔透。亭亭芍藥含著春淚般的雨點，薔薇無力地在墻上蔓延，意境里有著淡淡的愁緒。

宋代李廷忠形容薔薇花的品性：“玉女翠帷薰，香粉開妝面；不是占春遲，羞被群花見；纖手折柔枝，絳雪飛千片。”所有的花兒都爭艷去了，只有這薔薇花姍姍來遲，在寂靜的院落靜靜地開放，美麗寧靜，從容淡定。

薔薇花開春已老也，青春，是剎那間的芳華，如花頃刻間香淡花殘，曾經隔岸低眉淺笑的少女，轉眼間美人遲暮，昨日黃花，一朝春盡紅顏老。張炎在《高陽臺·西湖春感》里有這么一句：“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唐人皮日休也為薔薇題詩的喟嘆“可憐細麗難勝日，照得深紅作淺紅”。

路旁一叢薔薇花正在開，遠遠就聞到一絲若有若無屬于薔薇的芬芳，有點玫瑰芳香，卻沒有那么的濃郁，摻雜些清草的味道。古人早就有用薔薇制作香水，古文《鐵圍山叢談》中：用白金為甑，采薔薇花蒸汽成水，屢采屢蒸，積而為香，香猶透徹，灑著人衣袂，經十數日不歇也。采摘些新鮮的薔薇花，經過長時間的蒸餾，蒸得一點點的精油，該是怎樣的金貴的。難怪宋代詩人劉克莊曾留下“舊恩恰似薔薇水，滴到羅衣到死香”的詩句。

薔薇花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很久以前，在浙江天目山下，住著一戶人家，姑娘名叫薔薇，父親早年去世，她和母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鄰居青年阿康，為人善良，樂于助人，常幫助薔薇砍柴、挑水，日久天長，兩人互相愛慕，私訂了終身。

有一年，皇帝下旨，選美女進宮，薔薇被選中。姑娘聞訊，當即昏厥。官吏逼迫，要帶人進京。母親苦苦哀求，才答應推遲兩天。好心的鄉親們暗中告訴薔薇，躲進深山，如官府要人，就說患急病死了。

誰知此事走漏了風聲，被貪財的人向官府告了密。縣官上奏朝廷，皇上大怒，下令追捕，活著要人，死了要尸。阿康和薔薇火速進山，奮力逃奔。但步行怎逃得過騎馬的追兵。耳聞馬蹄聲已近，為了不牽累阿康，薔薇毅然跳下了萬丈山崖。阿康悲痛萬分，亦隨著跳下。追兵搜巡，在山崖下尋到了兩具尸體，運回京城。

皇帝見尸，又氣又恨，命人澆油燒尸，但燒了一晝夜，尸體卻膚色不改，完好無損。又命人舉刀碎尸，但鋼刀卻砍不進。皇上惱羞成怒，下令拋入大海，可尸體卻不沉。此時，朝廷上下怨聲載道，有膽大之士罵皇上是兇殘的昏君。皇帝不敢再繼續作孽，命人打撈尸體，合葬于天目山下。

不久，那座新墳上長出一朵美麗的花，花莖上長著許多刺。人們都說這花是薔薇姑娘所變，花刺乃阿康為保護薔薇而生，故取名“薔薇”。

小時記憶里，村落家家有薔薇，籬笆處處繞芬芳，滿架薔薇一院清香啊。夕陽如畫，乳色的霧靄浮起，掮犁荷鋤的歸人，也不由駐足探首，嘖嘖嗅幾下薔薇的芬芳，讓人不由沉浸在唐宋的詩境里。在紅樓夢里，一架架薔薇，永遠是一個姹紫嫣紅的背景，不時地點綴著大觀園，晴雯在花下撕扇，齡官在花下哭泣，湘云在花下撿了金麒麟……

一到春夏，回到鄉村，路旁、田野邊、小河旁、院墻內，會時不時地看到薔薇花在盛開，有粉紅、乳白、金黃、大紅、鵝黃等，一簇簇嬌艷地開著，姿態萬千。就是這樣的帶刺植物，具有強烈的生命力，花期短暫而熱烈，那種恣意張揚的開放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我一直為生活奔忙，忙到已沒有心境賞花了，而這薔薇花開得這樣盛，這樣艷，鋪滿了院墻，也鋪滿了我的心扉。滿溢的芬芳，讓人不由感嘆生命是這樣美好，忙拍下來珍藏，既便青春老去，也留一堵薔薇風景在心靈深處。

“薔薇緣東窗，女蘿繞北壁。”在人生拐角處，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如那一叢薔薇花開。

開到荼蘼花事了

曾見過一堵老墻上，荼蘼花開，白里帶著一點粉紅，花很香，密密麻麻地綴著帶刺的枝藤。枝葉紛披，讓老墻有了新的生機。

荼蘼花，又名佛見笑，獨步春，這些名字都是讓人喜歡的。世間有些東西，似乎天生就喜歡，說不出原由，比如一些字詞，三兩句子，比如一件棉布衣衫，不由讓人心生喜歡，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荼蘼花，蔓生多刺，綠葉青條，品字形的三片花瓣素面朝天，配上線條簡潔淡黃色的花蕊，優美純潔。荼蘼花屬薔薇科，所以架起來才會枝繁葉茂，山間野生的荼蘼花，單是一株，就能開成一座小小的花山。

荼蘼花枝梢茂密，花繁香濃，白色的花艷麗且壯觀，仿佛是一場生命的怒放，一切來得波瀾壯闊。如愛情，哪怕煙花般轉瞬即逝，也要愛的熱烈，愛的驚艷，在生命里留下芳香，留下美好的印痕，不留后路，也沒有退路。

荼蘼花，等所有的花都開過，它才不慌不忙地綻放，晚春的心蕊，終不忘吐納最后一縷花語的芬芳……荼蘼綻放時，姹紫嫣紅的百花紛紛凋謝了，只有荼蘼花枝清舞依舊，暗影浮香，荼蘼花是一種孤獨的繁花，舞盡最后一曲流年，然后就是一幕華麗散場。

任拙齋說：“一年春事到荼蘼。”荼蘼是春天的最后一種花，荼蘼花開，浪漫的花季就劃了句號。彼岸荼蘼，一種末路之美，如此高傲，如此清奇，如此寂寞。荼蘼花開得寂寞而憂傷，猶如默默地愛著一個人，清寂而微苦。

有一句詩：“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第一次讀來就覺得特別的美，仿佛能嗅到晚春的那抹香氣，又如一個寂寞的女子，端坐春暮里，任眼前繁花紛紛落下，心思密密，低眉不語。據說這是蘇東坡被貶居湖北黃州時，生涯正處于低谷，隨揮筆寫下：“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不妝艷已絕，無風香自遠。”詩中蘊含著詩人淡遠平靜的心，充滿著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一如荼蘼花開時的寂寞香氣，春風送十里，綿綿不絕期。

荼蘼，一種盛夏才會開的花，所以人們常常認為荼蘼花開是一年花季的終結。然而，我卻最喜愛荼蘼花，即使開到絕路，開到荼蘼，也執意要留下一份絕美的勇氣！沒有比執意要開的花更讓人嘆服，沒有比執著的人生更讓人心生敬意。

在古代，荼蘼深受文人雅士的喜愛。《曲洧舊聞》有一個故事，“宋代蜀公（范鎮）居許下前有荼蘼架，高廣可容數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時，燕（宴）客于其下。約曰：‘有飛花墮酒中者，為余浮一大白。或語笑喧嘩之際，微風過之，則滿座無遺者。當時號為‘飛英會，傳之四遠，無不以為美談也。”

司馬光的好友蜀公家里，居然有一個龐大的荼蘼花架，他們常常聚在花架下一起飲酒，那酒令實在太獨特，飄落的花掉在誰的酒杯里，誰就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荼蘼花架下歡聲笑語，一陣微風吹過，片片花瓣像雪一樣落滿眾客的衣襟，多么浪漫的場景，就花品酒。這種風雅的行為，當時的人們爭相模仿。

第一次知道荼蘼花時，緣于《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麝月抽中了一枝荼靡花，上題“韶華勝極”，詩云：“開到荼靡花事了”。寶玉看后皺眉，并把簽藏起來不讓大家看，覺得這話不吉利。當時想，這種花應該是代表一種凋零哀愁。讀吳淑姬的詞，那樣哀怨婉轉：“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庭槐影碎被風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獨自倚妝樓。一川煙草浪，襯云浮。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再后來，讀過朱淑真《鷓鴣天》：“獨倚闌干晝日長，紛紛蜂蝶斗輕狂。一天飛絮東風惡，滿路桃花春水香。當此際，意偏長。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鐘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與海棠。”荼蘼是怎樣的一種花，讓人千回百轉愁腸寸斷。

荼蘼花，春天抽綠，盛夏才會開花，花濃烈、持久深厚，是最獨特的一種花。《紅樓夢》里有：“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荼蘼花開，薰染的夢都是香的，荼蘼花不僅開得熱烈，連香味也是濃烈的。開到荼蘼花事了，就像用足了勁綻放自己，就像愛一個人，拚了一生的花香，不留后路，也沒有后路。秋天過后，就沒有花開的季節了。

茨威格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一個陌生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飽蘸著一生的癡情，寫下了一封凄婉動人的長信，向一位男作家，袒露了自己絕望的愛慕之情。男作家對此一無所知。故事始自18年前，她初遇男作家的剎那，尚是個孩子，而后經歷了少女的癡迷、青春的激情，甚而流落風塵，但未曾改變對男作家的愛，直至臨死前才決定告白……她躺在凄涼的命運深處，帶著獨有的美麗。也許人之所以活著，源于愛的支撐；也許愛是生命里最絢爛的一場幻覺，即使走遍天涯路也不愿醒來。

“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愛到荼蘼，生命中最燦爛最刻骨銘心的愛即將失去，繁華過后是一地的頹敗，剩下的只有追憶。就如襲人深切地愛過寶玉，與情深意重的蔣玉函成婚后，即使獲得正室的殊榮，但夢醒時分，也是柔腸百轉，一行清淚，道盡背后多少辛酸與無奈！

荼蘼花開得深沉，開得熱烈，也開得寂寞。荼蘼花，所有寂寞花中開得最久的，那份蒼涼與人何處說？花開荼蘼的季節，是一生最濃的風景，誰是誰今生約定的緣，誰又是誰的一簾幽夢，而生命的輪回里，誰又是誰的荼蘼花開？

虞美人

在一片田地的角落，我看到一叢花寂寞地開著。

那花兒嬌羞可人，薄如竹紙，紅色的花兒似天邊燃燒的霞，紅霞朵朵，又似絲絹綾羅，有一種飄飄然之感，在微風中裊裊婷婷。很像古時的女子，羞澀見人，蓮步輕移。

尋問路邊人，這是什么花？那人漫不經心地道，虞美人。這花兒竟有著這樣美妙的名字，我似乎聽到遠古的曲子，輕輕悠遠的彈起，是李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是周邦彥的“柳花吹雪燕飛忙。生怕扁舟歸去、斷人腸”；是納蘭性德的“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是蘇東坡的“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虞美人花蕾初綻時，細細的花梗上，挑著一個青綠色的花蕾，花蕾低垂著，像一個文靜的少女。虞美人花開時，輕盈的花朵在風中搖曳著楚楚動人，似豆蔻年華的女子。很難想象柔弱的虞美人，開出的花朵竟如此艷麗，且花色豐富，有朱紅、墨紫、鮮粉、雪白等多種顏色。

初識虞美人，是在一冊詩書里，原是坊間小曲，被人吟唱，后被文人推崇為詞牌名，按韻律填詞，從遠唐，一路逶迤而來，一唱三嘆。讓人似乎看到屏風后，美人懷抱琵琶，淺吟低唱著——虞美人，只見她蔥白的手指，輕攏慢捻，一曲又一曲。女人的年華，經不起寂寞的彈唱，彈著彈著就老了。

猶記，家鄉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我們管她叫伯母，平時少言寡語，深深庭院里，種滿了虞美人，色如燃燒的落日晚霞，細薄的花瓣，如綾似綢，儼然彩蝶飄飄欲飛。伯母穿著干凈利索，頭發齊整，喜歡坐在絲絲香味的陽光下，專心致志地繡花，神態安靜。

夏夜，老銀杏樹下坐滿乘涼的人，一老人提及伯母，說她年輕時生得極漂亮，蛾眉鳳眼，和村上一英俊的后生，情投意合，但是他家里窮，拿不起彩禮，她的父親頭搖似風中葉，誓不同意。這時別鄉一大戶人家，看上了她，那男人前妻因傷寒病剛去世。她一萬個不同意，暗夜里和那后生私奔了，被家人發現，追回，深鎖于后院，幽怨的哭聲一直到天亮，清晨迎親的隊伍來了，上轎時，她卻因傷心過度暈了過去……次年，她生下一女，那俊俏的臉蛋，像極了那后生。不料，幾年后，那男人因病撒手人寰，她不愿忍受家里的涼言冷語，毅然離開，從此一直和女兒相依為命。

月白風清的夜晚，伯母喜歡唱戲，戲詞我聽不懂，只覺得凄楚哀婉，一唱三嘆，余音在月光下薄霧間裊裊散開，一曲又一曲，夜走向深處，美麗的她，漸漸走向蒼顏！

想不到三十年后，那后生竟從臺灣一路尋來，白發蒼顏的兩個人，握著彼此顫抖的手，無語淚縱橫，老人和她女兒一家人相聚，那也是他的女兒。經年的苦與痛，此刻詮釋為虛無，輕輕翻動心底的片片往事，只是歲月早已更換了場景與劇情……

我低首，細細觀賞那一叢虞美人。一根頎長纖細的梗兒，至頂端卻勾下了頭，含苞的花低垂著，瞥見點點朱唇，不由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盛開的花，頭兒卻昂起，臨風翩躚，嫵媚之極，別有韻致。像極張愛玲的一生，如此繁華絢爛，又落寞至極。

人生最難消受的，是別離。是虞姬且歌且舞，泣別項羽。這個楚霸王最愛的女人，當年風光時，她與他，應是人成對，影成雙。“虞兮虞兮奈若何！”樹倒藤枯，虞姬拔劍自刎，那落血的地上開出的花，叫虞美人。虞美人是后世對虞姬的稱呼。張愛玲筆下的《霸王別姬》，虞姬是有獨立生命力的女子，以決然的方式，成就了自己完美的愛情。

母親極喜歡虞美人花，每年都要留下種子，母親把虞美人種子收藏在一個布袋里，虞美人的種子外觀極似罌粟，只是比罌粟小了許多。殼里裝有數不清的花籽，非常細小，小到可以忽略。

虞美人，細小的種籽，能萌發出令人驚嘆的粗壯的芽莖，然后迅速地向上生長，花朵碩大，朝天收攏，每朵花都像承接天露的玉碗。它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燦爛而又瘋狂。

虞美人，兼具素雅與濃烈之美，隨優雅婉轉的宋詞流芳百世，誰還配得？生命嬗變為另一種姿態展現。即便命如草芥，也要有一顆不屈的靈魂，誰說弱者沒有左右自己命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