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人

2019年夏天,身穿學士服的我抱著畢業證書對著鏡頭勉強擠出微笑。
這一天,我畢業了。
曾經一起在課上睡覺的同學開始分道揚鑣,有的準備考研,有的去北上廣打拼,有的回老家當公務員。大家似乎都知道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不像我,對于人生唯一的熱忱只有一臺相機。
在弄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之前,我帶上那臺相機,開始了我的gapyear。
飛機開始下降時,矮矮的平房和望不見盡頭的森林映入眼簾。我走出機場緊緊擁抱著3年未見的表姐,呼吸著大海與森林混合的濕潤空氣,所有的疑慮都被瞬間拋到腦后。
“把自己交給時光吧。”我對自己說。
表姐在一座叫加勒的濱海城市開了一間民宿,面向大海,被陽光撫摸,歐美住客往往在后院的沙灘上一躺就是一個上午,這里比海子所向往的生活更加安逸寧靜。
剛抵達民宿時,一個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紀的棕色皮膚男生,正蹲在房檐下搗騰一堆鐵絲。見表姐和我從車上下來,他欣喜地迎上來:“Hey,is she Lynn?”(她是琳嗎?)
“Yes.”表姐轉頭向我介紹,“他叫沃卡,幫我一起管理這間民宿,是個很好的大男孩?!?/p>
我看向他時,他立刻對我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用蹩腳的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沃卡。”
“我也是,我叫琳。”
后來沃卡告訴我們,今天早上他發現路邊的樹上有一個鳥窩,亂竄的野猴子差點把一窩幼鳥給吃了。于是他決定自制一個鐵絲網圈住鳥窩,并吊在屋檐下,今后野猴子跟暴雨都傷害不到它們。
那天午覺醒來后,我就看到了這個人造鳥窩成型的樣子。鐵絲網半開著,往外延伸出一根長長的樹枝,鳥媽媽正站在樹枝上給幼鳥喂食。
這些原本危機四伏的幼鳥,就這樣被沃卡安定了下來。
而救世主本人,正在后院的吊床上歪著腦袋,伴著海浪聲睡得正香。
“現在的年輕人啊,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成功究竟是什么,就知道閉著眼睛亂闖。”表姐扯下晾衣線上干燥的床單,整個天臺都是肥皂混合著陽光的清新香氣。
“那姐你大老遠跑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呢?”我歪著腦袋,問出了全家人都好奇的一個問題。
“想來就來了。”表姐隨口甩回這么一句,“做什么事情都要講為什么,多累啊。這里的陽光沙灘大海,隨便一個都是留下的理由。”
表姐說的話好像有一點道理,但卻不是我這個剛畢業的小毛頭能完全理解的。找不到工作,看不見未來的我,怎么看都像是為自己的懶惰找借口。
“姐站在你這邊,”表姐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年輕人應該多出來走走,才不會……”
“勞——辦——!”一個從樓下傳來的奇怪發音打斷了我們的對話,我和表姐走到天臺邊上,沃卡正在樓下抬著頭看向我們,我這才意識過來他剛才喊的是不著調的“老板”。
“我現在去城郊送貨,而且今天是星期五噢。”沃卡暗示意味地眨了眨眼。
“知道啦,送完貨就去你的Jumping Party吧。”表姐突然意識到站在一旁的我,“誒,把Lynn也捎上去逛逛?!?/p>
“沒問題!Come on Lynn!”沃卡打了個響指招呼我下樓,我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要跟一個全程說英語的陌生男生出游,表姐就推著我到了樓梯口。
“跟著沃卡走,他會帶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h3>3
走到停車位時,我習慣性地打開副駕駛的右門,卻被已經坐在里面的沃卡嚇一大跳。
“Lynn,就算你愿意當司機,我也不敢做你的乘客噢?!?/p>
看著他笑瞇瞇的臉,我才意識過來這邊開車駕駛位是在右邊,于是尷尬地摸著腦袋走到車子另一邊去。
原本有些緊張的情緒,因為他的玩笑稍微放松了些,一方面害怕語言不通,另一方面擔心沒有話題可聊,結果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沃卡踩下油門之后,車里的音樂鼓點就炸了起來,沃卡手舞足蹈地大聲跟唱卻沒有一句在調上,我在旁邊憋笑得很是辛苦。
“Lynn,這里有加勒最好吃的Kohto!”“Lynn,這家店會宰外國人,你千萬不要去!”“Lynn,改天我帶你來這里,這是我朋友的店……”
沃卡邊開車,邊唱歌,邊向我介紹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我觀察著路邊的每一個陌生人,他們有的騎著生銹的老式自行車,有的頭頂著一竹籃的椰子走在烈日下,有的坐在樹蔭下扇動著手工編織的葉扇……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摩天大樓一座座爭相比高,但這里只有低矮的平房,爭相比高的只有椰子樹。
“咦……”沃卡放慢了車速,似乎被眼前的分叉路口迷惑住,“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得找個人問問才行。”
這個地段很偏僻,路邊行人稀少,而距離我們最近的是一個站在路邊自言自語的男人,他身上的衣服很破舊而且光著腳,看樣子應該是患有某種精神疾病。
“我去問問他?!蔽挚ㄔ捯粑绰渚蜏蕚湎萝嚕亿s緊拉住他,告訴他這個人不太正常,去跟他搭話可能有點危險。沃卡看了我一眼,微笑點了點頭,撂下一句“沒事的”就下車走了過去。
我全程緊盯著沃卡,警惕的神經慢慢放松下來。雖然只能看見沃卡的背影,但是從路邊那個男人的笑容中可以看出,他們交談得很順利,他不止為我們指了路,還興奮地說了些什么,臨行時沃卡跟他握了個手,笑著走回車里來。
“我看你們聊得很開心呀?!?/p>
“嗯,他邀請我下回去他家做客?!?/p>
“做客?你們不是剛認識嗎?”
“對,我們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呢。”
“其實,”沃卡發動車子后,那個男人沖我們揮起手道別,臟兮兮的臉上笑容很是燦爛,“他只是身體病了,但是心很健康。”
送完貨后,沃卡帶我去了他所說的Jumping Party,那是一群加勒年輕人的狂歡。
一周的學習和工作結束后,每周五下午6點,他們會來到一處海邊的峭壁上,挨個助跑、跳躍、翻跟頭,然后落入大海,其他人在一旁吹口哨為挑戰者打氣。那些挑戰成功的年輕人從海面浮上來時,臉上總會帶著滿足的笑,仿佛終于為這一周劃上了圓滿的句號。
在加勒的時間過得很快,早上7點去市場買新鮮的面包和水果,為民宿客人的早餐做準備,中午12點打掃房間,下午4點去市里逛逛吃個雪糕,傍晚6點準備晚飯……我們有時會邀請客人一起在后院吃火鍋,海浪是最美的音樂,日落是最溫柔的燈光,當太陽的余暉把整片沙灘染成橙紅色時,客人會放下筷子,在沙灘上相擁起舞,享受這座海島帶給每位旅游者的恩賜。
這時,我會用我的相機記錄下這一刻,在客人結束旅程時,把照片送給他們留作紀念。他們驚喜的笑容像一股暖流,常常把我的心臟填得滿滿的。
表姐常常把我丟給沃卡,只要他出門辦事,就會叫上我去當“監工”;而照沃卡說的,我是老板派給他的“小助理”。
“雖然這個助理只知道跟著我蹭吃蹭喝,更過分的是在副駕駛座上化妝?!蔽挚ㄟ呴_車邊用余光瞥我,我停下手中的口紅,朝他的側臉偷襲過去。
“誒!干什么!我不要當Ladyboy!”沃卡努力躲閃著,最終還是妥協,在我的威逼下,被我點了一顆大大的媒婆痣。
我們今天的行程是去一座深山里的小鎮批發鮮花,在盤山公路繞了近2個小時,我感覺自己要立刻暈到升天時,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剛一下車,一股透心涼的寒氣立即侵入我單薄的衣物。原來這座小鎮地處高海拔且遠離海洋,年均溫度一直保持個位數。這里既沒有熱帶海島的炎熱,也從不受四季變化的影響,樹木異常地繁茂且高聳入天,路邊種滿了各種顏色的繡球花,仿佛在迎接每位誤入桃花源的旅游者。
這里仿佛是一個世界之外的世界。
“Lynn,這個花好看嗎?”沃卡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在簇擁的鮮花中彎著腰,指著旁邊問我。那是一種淡黃色的小花,花瓣上附著整齊的棕色斑點,含著苞的花蕾卻被一層棕紅色包裹起來,它的顏色在花海中異常顯眼,仿佛用調色板精心調配過一般。
我們在花市里挑了整整1個小時,終于選出20余種鮮花,但不論后面發現的再好看,都沒有那第一個來得印象深刻。
“沃卡,那盆花叫什么名字呀?”
“嗯……”沃卡苦惱地撓撓頭,“不知道呢?!?/p>
“噢,那我就叫它沃卡吧?!?/p>
“什么?”
“沃卡這個名字很適合它呀?!?/p>
“你在開玩笑嗎?就算我是植物,我也是一株仙人掌?!?/p>
“你在開玩笑嗎?仙人掌長的是刺,不是腿毛?!?/p>
我們常常像這樣斗嘴,時間常常聊著聊著就過去了,以至于天邊飄來的大霧隱蔽了陽光,我們才發現下山的路被臨時封鎖了。
“Lynn,看來我們得留在這里過夜了?!?/p>
“什么!”跟沃卡孤男寡女的……我感覺臉頰有點發燙,趕緊別過頭以免被他看見。
不幸的是,沃卡沒有帶身份證,我也沒有帶護照,我們連旅館都住不成。
在這個寒冷的夜里,我們只好留在車里吹暖氣。
后來沃卡在街邊買了漢堡和熱奶茶,我遠遠看到他手里冒著熱氣的食物,就像看到了生存的希望,二話不說就接過狼吞虎咽起來。
沃卡也是一副餓壞了的樣子,我們倆吃著吃著突然抬起頭看向對方,芝士和沙拉掛在他細細的胡渣上,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他也跟著笑起來。
車外的空氣很冷,車內的奶茶卻很暖。
吃飽喝足之后,沃卡接到一通表姐打來的電話,他解釋了我們不能回去的原因,后來表姐似乎在電話那頭說了些什么,沃卡轉頭看了我一眼。
掛了電話之后還沒等我開口問,沃卡就打開車門往外走。
“沃卡,你去哪里?”
“噢……我找個地方上廁所。”
雖然看著有點可疑,但我沒有多想,一直到半個小時過去了,沃卡依然沒有回來,我甚至開始幻想他是不是被山里的野獸抓走了。
就在我剛撥通他的電話時,沃卡回來了,帶著一身寒氣以及……一個菠蘿蜜?
“Lynn,祝你生日快樂!”
沃卡喘著氣對我露出大大的微笑,手中捧著半邊露出果肉的菠蘿蜜,中間還插著一根細細的樹枝,像是蠟燭的意思。
“這……”我突然有點失語,一方面驚訝于他知道我的生日,另一方面對這個“生日蛋糕”有些哭笑不得。
“對不起,老板剛剛才告訴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跑了好多家店,他們的蛋糕都賣完了,我只好在路邊摘一顆菠蘿蜜給你過個臨時的生日?!蔽挚ㄔV說著過去半個小時里發生的故事,我默默地聽著,心里竟然有點小感動。
“不管怎么樣,菠蘿蜜比蛋糕還要甜呢。”沃卡沖我眨眨眼,“許個愿吧,小壽星?!?/p>
“嗯?!蔽议]上眼,把臉湊到菠蘿蜜前,在香甜的氣息中,許下了一個更香甜的愿望。
“生日快樂!”
“謝謝你,沃卡?!?/p>
那天晚上,我們在車里度過了一個混合著果香和花香的甜蜜夜晚,天空中的霧氣一點點消散,下半夜,漫天星星帶我進入了一場最美好的夢境。
第二天我們回到加勒,車廂里的鮮花還停留在最新鮮嬌嫩的樣子。就在這一天,我們要用這些鮮花,為一對當地的情侶準備一場浪漫的婚禮。
我和表姐負責備菜、下廚,沃卡負責在后院布置婚禮現場,3個人忙了一整天,終于在傍晚5點迎來了我們的客人。后院清新的花香混合著海風,純白的桌椅搭配淺藍色的絲帶,每位客人都毫不掩飾地夸贊起我們的勞動成果。
我帶著相機穿行在人群中,抓拍著每個人的表情,這個國家的人從不吝嗇微笑,每副深色的皮膚都有著一雙最明亮的眼睛。
“嘿!攝影師Lynn。”沃卡突然出現在我身旁。
“你來了!你快看這個!”我趕緊把相機的界面調回已拍攝,那是一串10分鐘前的連拍,一個女人大笑的時候,手肘無意中碰到另一個女人拿著紅酒的手,于是紅酒呈花灑狀飛出酒杯,落在兩人精致的淺色裙子上。
“你看她們的表情,眼珠子都要飛出來了!”我如獲至寶般跟沃卡分享著這一寶藏時刻,沃卡看著我興奮的模樣,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
“攝影師Lynn,你很有天分?!?/p>
我抬頭看他在夕陽下逆光的剪影,回以一個感謝意味的微笑。
“Lynn,”沃卡突然認真地道,“你的天分不能被浪費,機會來了,就要用力抓住?!?/p>
我愣了一下,沃卡第一次這樣認真地跟我說話,而我也知道,他的話意味著什么。
“是不是表姐告訴你的?”
“嗯。”
其實,上周曾有一個老同學聯系了我,他看到我分享在社交軟件上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天傍晚,一對情侶在日落下的海灘相擁起舞。這位老同學正在上海一家行業內很有名的攝影工作室當助理,他說工作室的人都對這張照片的作者很感興趣,希望我能夠加入他們。
對我而言,這是一次機會,也是一次冒險。我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有勇氣去承受鏡頭帶給我的成與敗。
“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工作嗎?”沃卡輕聲道。
“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大海、沙灘,還有現在的日落,我更喜歡看到客人享受我為他們打造的這一切?!蔽挚ㄕf著,一陣海風攜花香的氣息,溫柔地拂過他的側臉,“人要做自己熱愛的事情,才不算是浪費人生。”
沃卡雖然跟我差不多年紀,但很多時候他更像一個大哥哥,贊賞我,認可我,并用他的手心,把他勇敢生活的力量傳遞給我。
我想起第一天來民宿時,表姐說的那句:他會帶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現在我明白了,我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力量。
“大家快過來拍照了!”表姐在人群中大喊道,我立刻拿著相機和三腳架跑到沙灘上,廣角鏡頭將整幢民宿、沙灘、椰子樹全部框了進來,表姐挽著新娘的手臂笑得燦爛,沃卡站在人群的最邊上,旁邊空了一個位置,我知道,那是屬于我的。
按下倒計時后,我跑到沃卡旁邊,趁著倒計時還剩兩下,我輕輕地抓住了沃卡的手。
“Cheers!”
那張照片里,我們每個人的臉都被夕陽映得紅燦燦,我咧開的嘴露出了小虎牙,旁邊的沃卡,比任何一個人的臉都要紅。